
【丹枫】波多野的菊花开了(微小说)
车 站
波多野的雨依旧下着。
添煤工正在向迸裂的火炉中加煤,一铲又一铲,赤红的火蛇吞噬了煤炭,奏响着轰隆隆的传动声。
列车长压低帽檐,望了一下远方,正要发车,突然看到倾斜的雨丝中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接近。啪嗒、啪嗒,终于,在车门关上前,那个身影总算是钻到了火车上。
“呼——,呼——”白色的水雾朦胧了窗,从倒影中看来,这似乎还只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几滴雨珠从他的发丝间滑落,滴答,滴答,回响在寂静的车厢,世界似乎很安静,他的眼神望着远方,仿佛透过了雨的帷幕,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好了,乘客们,我们准备发车了,下一站——枫丹白露”
文明的遗骸
列车驶入这个落叶纷纷的小城,金黄色的法式梧桐铺满了沥青的路面,夕阳斜照,别有一番宁静与安详。
走进金色的穹顶大厅,琳琅满目的珠宝闪耀着彩色的光芒,其中不乏工艺精巧的艺术品——碎了几片的青花瓷器,在金色的丝绸上,发着暗淡的光;几幅被岁月染黄了的画轴,断裂处粗糙不堪,仿佛是被强行割断,延伸出来的纤维摇曳着,呼唤着远方的亲人。
“先生们,这就是雍容华丽的枫丹白露宫,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各种珠宝、文物。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祖先历经千辛万苦,开化野蛮人的成果,这些就是帝国的荣誉……”列车长似乎是法国人,来到自己国家,便开始开怀畅谈,自己当起了导游,大声的给乘客们介绍着。他的脸微微泛红,唇色有些发白,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怎样,震得耳膜疼。
独自走出宫殿,天空已经披上了星夜。远处的小镇依旧安静,一家一家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微微的鼾声。漫无目的地漫步在街上,不觉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转角,狭窄的巷子突然变宽,一排排郁金香挂着露珠,在月光下立着,清风微微吹拂,一片彩色的星海便发着粼粼的光。
“这底下是士兵的坟,”我转过身,惊愕的发现少年站在我的身后,眼里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他们的亲人住在上面,他们住在下面。万亩花海,不知底下有多少亡魂。”夜太黑,我听不清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能依稀看见星星光芒洒落而下。随后他便走了,消失在黑暗中,一个人。
圣城
当火车轰隆隆地开进耶路撒冷,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片废墟竟是圣城。皮包骨头的老人流浪在街头,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十字架上燃着火,教堂的圣母雕像碎成了片。
黑熊的皮,豹子的牙,虎骨酒,鲨鱼翅,珍稀的动物跪倒在枪炮之下,人们踩着生灵的血。
统治者们纵情享乐,被统治的人儿卑躬屈膝,每隔百年,当一方将另一方打败,当一个教派重新占领了这座圣城,于是奴隶翻身做了统治者,统治者又做回了奴隶,就这样周而复始,披着宗教外衣的人儿轮番上阵,苦难却从未停息。
最后一站
列车行驶到庞贝,一头钻进了时间的漩涡,我们来到了火山灰喷发前的那里,人们安居乐业,街巷里不再只有孤独的身影,而是成群结伴玩耍的孩子。
远古的空气果然清新,少了明争暗斗的污浊,也少了真真假假。这里没有压抑,阳光下绽放的是最纯真的感情。
我突然想起我为何踏上这辆列车,我回头看看,发现这辆列车的车厢长的望不到边。也是,毕竟这辆列车不知由多少节车厢组成。
全球每年都有几百万人买下这张车票,其中有80万人永远不会再回来,有些人在中途下了车,有些人买了票却不敢登车,有些人在到达终点的路上,看到了以前忽略了的风景,于是毅然跳下了车,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
我记得好像是几个月前吧,那时我偷偷买了一张车票,藏在抽屉里,没想到被我的老婆发现了。她大声斥责我没有担当,想要抛弃她和孩子,于是便跟我离了婚。
我到底为什么要买这张车票?我想了想,也许是自己喜欢的面包从超市的货柜上下架了,也许是看着自己每天早上醒来掉的头发越来越多,也许是同事们平时不经意间的恶语,这点点,这种种,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打开安眠药,倒在酒里,拿起高脚杯,摇晃着杯子,一口而尽,我登上了列车。
开始的车站是波多野的平原,那是我儿时最向往的地方。看着书上描绘的波多野菊花尽开的场景,不由地心向神往,于是在一个雨夜,我背着家长,偷偷狂奔向火车站,那个路上清爽的雨落在我的背上,脚步轻盈而又矫健,尽管月亮被雨挡住了,但我的心里有光亮,于是便不需要太阳与月亮。
后来我长大了,是列车便驶向了枫丹白露。上初中时,我觉得最宁静的小镇莫过于此,看金黄的梧桐纷纷而落,街巷里充斥着孩子们欢快的玩耍声,我觉得这就是我最理想的家乡。
可是后来学了历史我才知道,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有多少中国的文物在野蛮中被掠夺到海外,静静陈列在宫殿里,被誉为文明的产物。磕碎了的青花瓷,依旧发着,阵阵低沉的弦音。再到后来我才知道,美丽的郁金香平原底下,埋藏着多少无辜的战魂,他们有的属于这个家乡,有的来自于遥远的他乡,如果没有战争,也许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也许他们会在咖啡馆里相见,也许他们不会被埋葬在同一个地方。
所谓文明的圣城,背后却流淌着无数人的鲜血,无意义的战争,只为争夺一个又一个名分,就像今天的我们,无意义的去争斗,无意义的去内耗,最终却踏上了这辆列车。
我从未去过教堂,但我却在医院里听到了比教堂更多的祷告;我没有参加过追悼会,但我在太平间里听到过无数人的哭声。
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让我登上这辆列车。疾驰在时间的原野上,我似乎又看见了那年的星空,我们偷偷跑到天文台上,打开穹顶,手牵着手,看着天空中璀璨的群星。粉色的银河,和少年胸膛中跳动着的心,似乎那晚微风正好,熏的我醉了,于是我把甜言蜜语酿成了酒,无声,畅饮,微酣,乃醉。
铺天盖地的火山灰遮蔽了天地,我们的列车,终于到了终点,火山灰吸入肺中,人们相拥,埋葬在这昏黑的天地。无比的窒息席卷而来,黑暗笼罩了视线,我再也看不清这一切。
渐渐的世界安静了下来,是火山停止爆发了吗?我没有心思去想,沉睡,不知多久的沉睡。生命于我身边萌芽,在漆黑一片的灰烬中,一颗颗翠绿的种子萌发,我的身体变成了生命的养料。
时间流转,不知是哪次地震或是岩石迁移,我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菊花盛开。
终末
慢慢睁开了眼,刚才的一切都好是幻境,我看了看四周,发现妻子孩子都围着我,那些同事,好朋友都来了。
“你下次可别犯糊涂了,你要真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看着这挤满病房的人群,鼻头一酸,不禁涕泪横流,笑声重新绽放在了我的身体里。
波多野的菊花开了,一个少年出现在菊花的平原。他的皮肤似乎有点稚嫩,就好似刚刚破茧而出的蝶。
又是一年,列车发车,火车站里列车长一人静静等待,只是这一次没人再来。
夕阳洒在了平原上,茫茫平原没有一人。他会心一笑,脱下制服,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脸庞的皱纹退去,赫然是年轻时少年的模样。
但愿这列火车永远荒芜,让青藤与花草爬上腐朽的钢板,这是独属于一个人的救赎,这是独属于一个人的旅途。
也许在其他地方这列火车依旧开着,但我们都在寻找,寻找一个夏天,穿过时空的隧道,在那里波多野的平原上,菊花盛开。
那晚少年回到了家,尽管没能去成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但是,想着自己深爱的父母,和周围的好朋友,温暖的被窝里他轻轻酣睡,鞋上粘了几点远方美丽的风景。
他还会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追寻爱与花。
他还在路上,我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