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雕像(小说)
一
李原给我打电话,让我中午去他老房子喝酒。他老房子有煤气罐,可以自己做饭。他没告诉我说苏一生要来,只说让我去喝酒。我以前去过他家老房子,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有,建筑材料,钢材,盛沥青的大锅,三角铁,模板,废旧铁丝,电焊钳,还有一个硅胶人体。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要拿,也不用拿酒,我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
我说,好,我一定去。有什么说忖吗?我问他。他说,没什么说忖,就是来喝个小酒,谈谈文学。
什么,谈文学?这家伙不是放弃文学了吗?他已经把文学日了一百遍了,发誓像远离毒品一样远离文学。那么,他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了?我不假思索地想说,你不是不玩文学了吗?可我知道在电话里说不清,就改口说,知道了,我十一点半准到。那天我正在外面下棋,跟一个叫大国的下了三盘棋,我输了两盘,赢了一盘。我想再扳回一盘,但恐怕不行了,我的卧槽马被挤住,没有车的策应,很难奏效。我顾不得输赢了,不就是一盘棋嘛,今天赢不了,明天再赢他。我站起来,对大国说,今天状态不好,输给你了,明天再来赢你。大国说,行,你明天来吧,我还赢你。我说,明天谁输谁赢,就很难说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因为不到时间,又有人坐在我的位置上了。我看了看手表,骑上自行车,直接朝李原老房子骑去。那个老房子我以前去过,从老酒厂往东拐,十几分钟就到了。一路上,我碰到好几个熟人,他们都在问我,快晌天了,你这是上哪去?我告诉他们,我去喝酒,朋友请我去喝酒。他们笑着说,别喝醉了啊,我说没事的,喝不醉。嗯,喝不醉就好,就怕你喝醉了。我说,喝醉了又怎么样?我瞪了他们一眼。我好长时间没跟李原联系了,我知道他没事是不会找我的。这家伙,过去野心很大,老想写一部有轰动效应的电视剧,从十多年前就写电视剧,直到快四十岁了还没写出一部电视剧。他最初写过诗歌,后来又写小说,好像在地区刊物上发表过一首诗歌,小说一直没发表。我以前曾劝他说,算了吧你,别把写作当回事了。他却严肃地说,开什么玩笑,写作可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我怎么能当儿戏呢?我说,咱这些人哪,也就玩玩文学而已,不能当真的。他对我的话不屑一顾,说我还年轻呢,不趁年轻时搏一把,岂不是可惜了?他对文学怀有一腔热血,总觉得自己能写出好作品,就憋足了劲写,写了几年后,仍然没写出来。他有些泄气了,骂了一句,去他妈的文学,老子再跟你玩就是鳖养的。他发誓以后不再写一个字了。他似乎放弃了文学,拾起了他的拿手好戏:雕塑。对于雕塑,这家伙仿佛无师自通,雕什么像什么。一段时间,他在屋子里雕了许多动物,个个栩栩如生。我说,你可以成为一个雕塑家。他很快就雕出来一件作品,接着又雕出来几件。看着自己雕出来的作品,他对我说,这玩意儿比文学强多了。
我骑车的过程中,李原又打来电话,说让我先去老房子,他出去有点事,一会儿就到。李原总是神神秘秘的,他想干什么谁也不告诉。老房子的门没上锁。我到了门口,门自己打开了,还发出一声怪响。我进了院子,一副破败的景象立时映入我的眼帘,院子里堵得满满当当,跟以前一样乱七八糟,甚至还有一堆海底的淤泥。我走路还得小心翼翼,生怕三角铁之类的碰了腿,我进了他的西耳房,一眼就看见里间的床还在,外间有一个老式锅台,用洋灰抹的锅台面,锅台面上放着一个菜板,上面有切好了的蔬菜,旁边有一盆活的扇贝。看样子,他已经买好了中午要做的菜,只等下锅了。
我从西屋的小门进了他家的大屋,一进大屋,我吓了一跳。妈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雕塑,最显眼的,是一个领袖的雕塑,几个仕女的雕塑,其他还有古人的半身雕塑。他从来没说他雕了这么多雕塑,不看见还以为他整天无所事事呢。看完了他屋内全部的雕塑,去西耳房洗了手,准备起火炒菜。大概,李原也快回来了,我冷丁想起来,李阳在电话里说,今天中午吃涮羊肉,锅台上没有羊肉,倒是有麻汁酱,他肯定是去买羊肉了。他这个人就这样,有时候丢三落四,有时候三魂掉两魂半,在他眼里,时间也是颠倒的。我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这家伙怎么还不来,莫非他又蹲在树下看美女,把正事给忘了?李阳在仪表厂出差时,经常蹲在马路边看路过的美女,有时候能看上大半天。他说,真怪,我肚子饿的时候,只要看见美女,就不饿了。我挪喏他说,那你就使劲看,看一天,一天不用吃饭了。李阳说,我一天吃一顿饭的时候很多。我说,你真的不饿?李阳点点头说,嗯,真的顶饥,早上不吃,有时候中午吃,有时候晚上吃。反正,我一看见美女,肚子就不饿了。
我真想打电话质问他,李阳,你他妈是不是在看美女,我肚子饿了,你赶紧给我回来,别他妈遇到美女就挪不动腿。这伙计,怎么能这样?我掏出手机,开始拨李阳的电话。李阳接了,喂喂,我说你喂个屁,你光顾着看美女啊,知不知道我肚子饿了?李阳在电话里说,看什么美女啊,我哪顾得看美女,你知道谁来了?我说,谁啊,谁来了?李阳说,苏一生啊,苏一生来了。我说,谁啊?李阳说,苏一生,就是老苏啊。他在电话里笑出了声。我说,老苏啊,我知道了,他怎么来了?李阳说,老苏出差刚回来,就给我打了电话。我说,太好了,他在哪?李阳说,从车站往回走,我们快到了。
原来,这家伙不是在看美女,而是去接苏一生了。苏一生是我们当地的一个诗人。李阳和我跟苏一生都是好朋友,李阳最初写诗的时候,苏一生就有诗歌发表了,而且还获了一个省级奖。第一次读苏一生的诗歌,李阳的眼神就发直了,他对苏一生的诗佩服至极,因此对苏一生也就高看一眼。他二十多岁时,曾缠着苏一生,跟他讨教写诗歌的秘诀。苏一生人缘好,对他也不见外,也真心传授他写诗的经验。到最后,两个人竟然惺惺相惜,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我也好长时间没看到苏一生了,也没跟苏一生在一起喝酒了,想不到会在李阳这里遇到他,那就好好喝一壶。我突然觉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不应该这样啊,我应该高兴才对。苏一生说话声音宏亮,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很豪爽,典型的山东人性格。不过,苏一生唯一的缺点是德行不好,跟李阳一个德行,喜欢盯着美女的屁股看。他经常斜着脑袋,望着街上的美女坏笑。那天,他问我多大了,我告诉了他,原来你才二十五啊。我说,你寻思我多大了?苏一生说,真年轻啊,没说媳妇啊?我说,还没呢。苏一生说,好说了,等给你介绍一个。我说,干啥的?苏一生想了想说,写诗的,今年跟你一般大。
隔了几天,苏一生果然把那个写诗的女孩带来了。他给我打电话,小宫啊,在哪?我说,在城里。苏一生说,正好,那天不是说了吗,给你介绍个对象,今天她来了。我说,苏哥,当真介绍啊,我以为你开玩笑呢。苏一生说,这种事能开玩笑吗?我说,那我换身衣服吧。苏一生说,换啥呀,人家不看你的衣服,是看你这个人,知道吧。我说,那好吧,你们什么时候来啊?苏一生说,十点钟吧,你在哪等我们?我说,要不去赵老师那儿。苏一生说,好,好,正好我想去一趟。
赵老师是本市作家,人特好,苏一生带我去见过他,赵作家不在文化馆上班,而是在民俗研究学会上班。学会设在当地有名的一个大地主家的老宅里,老宅是五进大院,我以前去过。赵作家一边研究民俗,一边搞文学创作。快十点钟时,我匆匆忙忙往民俗学会跑,中间差点跟一辆自行车相撞。在赵作家那儿,见过那个写诗的女孩后,我感觉她人长得不错,眼睛又圆又大,就是个子有点矮,那天没说几句话,过后苏一生问我怎么样,我照实说了,苏一生让我先谈着,说找找感觉。我找了几次,没找到感觉。后来,我俩基本不联系了,苏一生说,算了吧,还是缘分不到,等以后再给你介绍一个。
二
屋内那股发霉的味道始终存在,闻着头疼,阳台一边是一架梯子,直接卡在阳台上。我爬到一半时,李阳领苏一生进来了。苏一生!我第一眼就看见了苏一生,在梯子上大声喊起来。李阳问我,你爬梯子干啥?我说,你们俩好长时间了不来,我想爬平台上看看。俗话说,登高望远嘛。苏一生见到我,显得很兴奋。他握住我的手,摇晃着,问我对象怎么样了,我说,没有合适的啊。他说,得抓紧啊,可惜我手头没有,有一个还不合适。他对李阳说,你也得操一下心啊。李阳说,小宫眼光太高,一般女孩入不了他眼。苏一生说,那不行,该放低得放低,人在现实当中,不能超越现实的。然后又对我说,实际一点吧,我看上次那个女孩就不错,不行再谈谈?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样就挺好。苏一生说,什么挺好啊,这么帅气的人,找不到对象,还说挺好?
在院子里,苏一生指指那些堆积在院子里的破破烂烂,对李阳说,还这么脏乱差啊,找个收破烂的,卖了得了,多碍事。李阳说,都是好东西啊,卖了多可惜,不能卖。我说,搞雕塑能用得着?李阳说,当然用得着,不然早就处理了。进了屋,我的肚子就咕噜起来,我说,肚子饿了。李阳说,我马上炒菜,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就上菜,今天和老苏好好喝一壶。我说,难得跟苏哥凑一块,今天要好好喝。苏一生说,难得,难得,今天一定喝个一醉方休。我说,对,喝个一醉方休。李阳边炒菜边搭话说,不喝个一醉方休,决不罢休。我回头问李阳,在哪个屋喝酒?李阳说,在大屋,有雕塑那个屋。我马上喊起来,我说你一屋子雕塑,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李阳说,凑合吧,把中间的往里挪挪。我和苏一生进了大屋,苏一生一见,立时惊呼起来,李阳,你要办雕塑展览馆啊。李阳说,哪有这个想法,雕虫小技罢了。苏一生一边观赏,一边发出啧啧的称赞声。他看了一眼领袖的雕塑,又看了一眼领袖像旁边那个很漂亮的古代仕女,赞不绝口地说,好,好,柳叶眉,樱桃小口,酥胸。说着,摸了一下仕女的乳房。我看见了,对苏一生说,又没正经了。苏一生笑笑说,雕的跟真的一样。我说,来来,把中间收拾出来,好放桌子喝酒。苏一生说,把这个仕女挪一挪吧,领袖不用挪。我说,不把领袖挪了,我们的酒怎么喝?苏一生说,难道离开了领袖,我们的酒就不能喝了?在领袖的注视下,我们可以敞开了喝,可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我说,好吧,不挪就不挪了。
厨房里传来李阳的声音,上菜喽,上菜喽!声音很响亮。我和苏一生把小饭桌放下,把两个小板凳摆好,还差一个。问李阳,李阳说,院子里有个盛聚乙烯的空桶,拿来垫块木板就中了。筷子也不够,外面有的是树枝,找根筷子一般粗的折断,即可使用。李阳把菜上齐,一盆鲜贝,一盘炝土豆丝,一小盆醋焖小黄花鱼,一大碗炒鸡蛋,酒是当地老烧,60度。坐下后,李阳把老烧打开,一看没有喝酒的杯子,李阳又从厨房拿来三个碗,先给苏一生添满,又给我添满,最后给自己添满。李阳说,刚才不是说,今天要一醉方休吗?咱不大口喝,咱慢慢喝。苏一生说,不管是快喝还是慢喝,反正今天是豁出去了。李阳说,好,痛快!来吧,先喝一口,为老苏接风。说着,就喝了一口酒。苏一生也马上说,李阳我先感谢你,我把这口酒喝了,问你个问题。李阳说,你问吧,随便问。苏一生把酒喝了,放下碗说,我刚才看了你的雕塑,真的不错,不过你咋想起要雕领袖?李阳说,怀念哪。我说,那咋想起要雕个仕女,李阳说,欣赏啊,欣赏一下古代仕女。
苏一生经常怀念他儿时的玩伴。他说,人的一生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值得怀念和欣赏的东西。李阳说,对对,我也怀念我小学时的同学。李阳问他,为什么怀念?苏一生说,等喝完酒再讲给你们听。我和苏一生喝了两口酒后,我问他最近写没写诗,苏一生说写的不多,我对他说,李阳早就不写了,李阳说,他对文学已经失去了兴趣,苏一生对李阳说,你还是不爱文学,你要是爱的话,想方设法也要写。李阳承认他还不是从骨子里热爱文学,苏一生说,从骨子里爱,这才是真爱。李阳说,你从骨子里爱吗?苏一生沉思片刻,点点头,说我还是从骨子里爱的。李阳说,我老婆一直不支持我,被她骂过,也就泄气了。苏一生说,我老婆不管,只要不耽误挣钱,你随便写。我说,我老婆还在她姥姥家,她管不着我。苏一生说,等你有了老婆,就不会这么说了。李阳性子急,他和苏一生碰一下碗,说老苏喝下去。苏一生说,这是碗哪,不是杯,下一半吧。这个时候,苏一生衣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接了电话,是一个女的打给他的。他说,我回来了,在朋友这吃饭,有点事,把事办完了就去看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李阳盯着他问,谁?苏一生说,一个朋友。两个人继续喝,你一口,我一口,都是大口喝,李阳说,想你啊,你一直不来。苏一生说,没办法,走不开啊。说话的时候,李阳舌头一个劲打卷。他不停地给苏一生倒酒,酒杯交错之间,两个人喝多了,一个眼睛通红,一个眼睛锃亮。我酒量小,喝了一杯便不敢喝了。李阳知道我不能喝酒,也不管我,只管跟苏一生碰杯。我起身去西屋,顺手拿起床上的一本小说,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