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离开我们已一年半了。这一年多来，因忙于生计，一直无暇顾及其他。然总在时光的间隙里，不时有碎片化的关于岳父的记忆落入心底。在多次被这种不经意的瞬间记忆触动后，我最终决定为岳父写点什么。
　　 第一次见岳父是2013年前。2011年的春节，第一次陪妻子（当时还是女朋友）回家见家长。从她们县城火车站坐车到家约莫两个小时车程，等我们赶到家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到家门口下车后，当我提着行李准备进入堂屋时，迎面碰见一个中老年男子，个子一米七左右，穿着一件灰黑色皮夹克，稀疏的短发，略有些浓厚的眉毛，面容慈祥温和，挺着腰杆，透着几分英气。他站在堂屋，微笑地望着我。在妻子介绍完是她父亲后，我忙打了声招呼喊了句叔叔，他笑应了一声。基于语言不通，我们第一次的交谈仅限于此。
　　 在见家长之前，已听妻子多次讲过他的父亲。岳父是个石匠，主要靠农闲时在外帮人凿石头补贴家用。学生时代读书成绩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学都很艰难的年份，他竟然读完了高中；而且年轻时的他还拉得一手好二胡，仅凭这两点，在那个贫瘠落后的年代，岳父绝对算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有志青年。只是结婚几年后，不知何故，岳父竟染上了酒瘾，开始嗜酒如命来。岳父喝酒和旁人不同，别人一般都是吃饭时喝，可他不，他总是每次喝完酒后间隔一会，待酒劲消得差不多了，马上再灌上几口，以确保自己始终处于微醺状态。就这样，岳父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头脑都是昏昏沉沉的。
　　 妻家里一共有兄弟姊妹四个，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纵是家境殷实之家生存起来也颇有几分压力，更何况妻家人多田少，加之岳父的酗酒造成他时常荒于农事，因此全家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幸而岳母是个肯吃苦耐劳的人，她默默扛起了家中所有。岳母没上过学，不识字，却特别要强，不愿让村里人瞧不起。她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劳作，日落西山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归来。有时实在干不动干伤心了，就跟岳父大吵一架。可每次吵完，岳父依然我行我素，初时在家里喝，后来岳母把他的酒扔了，他就偷偷把酒藏在田间地头岳母找不到的地方，在干农活间隙不时抿上几口。家里人任何时候见到他都是酒气扑鼻，一副醉醺醺样子。也因饮酒过度，岳父当年生了一场怪病。听妻子讲，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每晚夜深人静时，岳父总会迷迷糊糊地半夜出门，跑到田野上到处晃荡，边跑嘴里还边喊说有人要加害他。当时妻家里姐弟几个都小，总是被自己父亲的话吓得整晚睡不着。岳父的癔症持续了个把月左右，后来才稍有好转。这件事也给妻子的童年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阴影。
　　 岳父第一次给我留下不好印象是在我和妻结婚时。当时因为和妻家离得远，一个湖北，一个湖南，没办法一起办婚礼。最终商量决定单在我家办一场完事。婚礼是在乡下老家操办的。婚礼头一天，妻及从湖南老家过来的所有亲属都被我安排在城里的酒店，按我们那的习俗，新娘要和亲人在酒店住上一晚，等第二天再从酒店用婚车把他们全部接到乡下的婚礼现场，名为接亲。由于接亲要赶早，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带着车队来到了酒店，打算提前带他们下楼吃个早餐。结果等我们快走到早餐店时，岳父开始嘀咕埋怨着闹起情绪来，我不知何故，听其他姊妹解释才知原来是我们来吃早餐时没给他带上酒。于是我连忙折回赶到他们从湖南开来的车里，从里面拧了瓶散酒提到早餐店来，岳父这才作罢。当时我心里暗自不悦，这老人也太不懂事了，女儿大婚的喜庆日子，怎能因一点酒没喝到就发起脾气来呢。
　　 2016年岳父过来郑州和我们一起住了两年。那年夏天，妻带着出生刚满一岁的儿子去湖南老家探亲。返回郑州时把岳父、岳母一起带了过来，一来想着让他们帮忙带带孩子，二来也想让二老感受下郑州的风土人情。自那次来后，岳父在郑州陪伴我们住了将近两年。（后来岳母去了长沙帮小舅子带小孩，岳父仍留在郑州帮衬着）这是我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光。也正是这两年，让我彻底改变了对这位已近古稀老人的印象。
　　 让我分外惊讶的是岳父竟不动声色地把酒戒掉了！当年那么一个嗜酒如命、无酒不欢的人，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涉，没有任何环境约束情况下，竟独自将酒戒掉了。这份恒心和毅力，着实让我佩服，同时也让我对岳父年轻时的心境有几分感同身受来。或许岳父当年并不是真的好酒，只是在那个信息闭塞、努力无门的年代，结婚后生活的重担，以及时代于这么一个才华青年的不公际遇，双方面影响下，最终击伤了岳父的心。当他感觉对生活彻底失望后，唯有选择酒精不断麻醉自己。通过醉酒后那片刻的沉迷，去忘记心底的痛楚和苦闷。
　　 和岳父相处的多了，我开始发觉岳父其实是个性格开朗乐观的人。一旦没了生活的担子，他的心境比同龄人都年轻，平常在家里，总是面带微笑，一片祥和。干起活来也是任劳任怨，话不多，也不挑剔，一开口总是面露笑意。在郑州的两年，几乎包揽了我们的一日三餐和全屋每天的卫生清洁，有时还帮着去幼儿园接下儿子。所做这些确实为创业初期的我们减轻了很大负担。
　　 犹记2018年5月，我们一大家子人攀爬少林寺，岳父独自一人走在前头，一会儿工夫便没了踪影。异常陡峭的悬崖山路，我们爬的气喘吁吁，可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硬是把我们拉的老远，喊都喊不应。待我们追上之时，已经到了下山坐缆车的位置。我笑问岳父，这山路咋样，好不好走。他笑了起来，告诉我说这山路一般般，和南岳衡山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
　　 岳父和我们在郑州呆的这段时光，还有两件小事无意间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其中一件发生在某个下午，那天我和妻正在店里忙活，快到儿子幼儿园放学时间了，可手头还有好多事导致腾不开身来。妻给岳父打去电话，想让他去帮忙接下孩子。当时正在家里看电视的岳父许是正看到兴头上，嘴里嘟囔着不去。妻发脾气了，大吼起来，“你咋这么傻啊！我们店里现在都忙不过来了，你不去谁去！”刚说完岳父那头就直接把电话挂了。没过一会，岳父乐呵呵把儿子从幼儿园送店里来了。仿若刚才吵架的事并没发生般，对着他亲闺女又说又笑，讲个不停。
　　 再有一件小事发生在某个晚上。平常工作中我是个急性子，刚创业那几年压力也大，有时情绪不好无处发泄，就对妻子大吼大叫。晚上回到家后静下心来，又暗自懊悔不已，连忙向妻子道歉，反省自己当天在店里的行为。白天受尽委屈的妻子，对我开始不依不饶，一遍遍数落我每次都是道完歉后依然我行我素。这时从厨房端菜出来的岳父接过话茬，“做生意的没有点脾气还行。生意难做屎难吃！”岳父一句话，怼得妻子哑口无言，我哑然失笑。别的父亲都是偏袒自己闺女，可我这位老丈人总是站在女婿这边。
　　 2018年年底，岳父得了痔疮，需要做个小手术，小舅子刚好在长沙医院工作，于是便向我们辞行，去了小舅子那。没承想那是他最后一次来我们这。
　　 得知岳父患癌的消息是2022年3月份。在此之前的22年春节，岳父都给人精神很好特别健康的感觉。那年春节在湖南拜年期间，岳父在我脑海中留下了两个记忆片段。一是某个下午，当时正读一年级的儿子在岳父家侧房大方桌上写寒假作业，岳父走过去拿起他的本子，看着上面的字微微笑着，直夸他写的好。再个是大年初五我们在妻子舅舅家拜年时候，岳父和舅舅一起站在门前广场上抽着烟，见我从房里出来，笑问我是不是在郑州又买了套新房，我忙称是。他点了点头，微微笑着，侧转头看了看舅舅，又忙把烟伸到嘴里猛吸一口，以遮掩内心深处埋藏不住的得意之情。
　　 2022年暑假，岳父病情逐渐加重，经常头疼不止。妻本想着带儿女回家好好陪老人一段时光。结果却因在娘家开车上街时不小心出了车祸，导致整个暑假都在忙于处理事故问题，每天心情也弄的疲惫不堪。我当时在郑州上班，连忙发信息给她打气，告知她不要太过着急，车祸事故一定会处理好的。倒是要放下心来好好陪陪父亲。这个交通事故说不定还是老天特意赐予她的福分，只为留下她在老家多住些时日，好陪父亲走过最后一程。没承想一语成谶，岳父终在那年春节前去世了。妻子由于当时车祸解不开心结，却也没有把握好陪伴父亲的最后时光。
　　 2019年夏天，岳父去过我的老家咸宁一次，在那待了四天，特别喜欢那里的山水人文，心里一直惦记着抽空还要去咸宁看看。22年暑假结束我们要带孩子回郑州时，儿子问他，“外公，要不要过年和我们一起去咸宁玩呀？岳父微微抬起了头，一脸木讷又略带笑意地对儿子说，“满子啊！外公怕是等不到那天了哦！”
　　 岳父离开在2022年底。由于2022年12月份全国新冠疫情放开，为了错开新冠高峰保护孩子，我们提前驱车从郑州回了老家咸宁。在咸宁没待多久，妻便接到家里电话说岳父快不行了，我们连忙驱车赶了过去。我的爸妈也跟着一同前去，他们想着送亲家最后一程。到家后，爸妈跟岳父打招呼，他虽不能说话，但还知道点头示意，当时头脑也很清醒。中途因为新冠放开，一夜之间大家全都阳了，爸妈看见岳父精神状态还行，估摸着还能再熬些时日，而那里人多大家同时生病了又不方便。于是便让我带着他们和儿子一起返回了咸宁。在咸宁待了十天左右，大家新冠逐渐好的差不多了。
　　 某个冬日的凌晨四点多，弟妹发来信息，告知岳父已仙去。那时收到信息，我心里还没什么感觉。直到赶回岳父家，看见摆在堂屋里的灵堂和棺木，心里瞬间被击痛，那一刻，我才深深明白，这个老人就这样永远的离开我们了。
　　 岳父走的很安详，据二姐描述离开那刻眼角还滴了两滴清泪。生前每逢家里行大事总喜欢把老皇历找出来挑选良辰吉日的岳父，最后似乎也给自己的归去挑选好了最佳时辰。他挑在了全家人新冠刚好，离春节已不足十天，一个寒冬腊月的清晨时分。
　　 岳父出殡前儿女们请人做了三天法事，四个子女两个一组在灵位前交替着跪守了整整三天三夜。还请了两盏龙灯，整个葬礼办的非常隆重。出殡当天下着细雨，由儿女子孙组成的送葬队伍拉的老长，一路上鞭炮声震天，响彻云霄。一辈子好面子的岳父，最后在子女们如此体面的方式下完成了一生最后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