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缘】长寿路的冬天(小说)
1
付萍拖着行李箱飞奔在长寿路上。
从出生一直到高中毕业,她家所在的这条长寿路,付萍走了十八年。虽然后来在外地上大学和工作已经十二年,长寿路也拆了些旧房子、造了新房子,但带着那种刻在骨髓里的熟悉感,付萍闭着眼也不会走错。
和记忆中一样,长寿路依然很热闹。这里是厂里职工集中居住片区,有近万人的常住人口,长寿路是贯穿其中的主干道。西边有中小学校,沿途有大大小小的各种店铺和大型商场,东边尽头是医院。
医院叫安心医院。当初人们期望有了安心医院可以求得长寿,所以将主干道命名“长寿路”。
可是现在的付萍一点也不安心,因为母亲正在医院做手术。昨天,付萍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突发脑溢血住院了,安排第二天动手术。
大学毕业后,付萍去了一线的北广市工作。每年春节假期,她都要千里跋涉回到家乡和父母团聚。近三年,受新冠疫情防控影响,付萍已连续三个春节没有回家了。付萍只能通过给父母汇钱、打电话来表达孝心。专家说新冠病毒对有基础病的老年人致死率较高,付萍年迈的父母都有高血压、糖尿病,还时常这里痛、那里不舒服,付萍天天为属于高危人群的父母担心着。疫情防控放开后的十二月,付萍父母未能幸免,都感染了新冠病毒,令付萍很是揪心,却无能为力。还好父母感染后症状并不严重,十二月底基本痊愈。付萍大大松了口气,庆幸父母躲过了一劫,正筹划着春节回家的行程,却没想到母亲突然出了意外。
付萍立马请假,然后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票,从北广市飞到南明市,又坐商务巴士,终于在当天晚上八点回到了老家江度市,一个边陲的五线小城市。这些年交通迅猛发展,归途距离没变,但时间已从三天缩短为一天。春运期间机票、车票不仅价格贵,还很紧张,而付萍这次很幸运,竟然抢到了那趟巴士的最后一张票,行程没有被耽误。
付萍希望母亲也有这样的好运,转危为安。
付萍记得八年前去北广市工作,出发前,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到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以后妈妈要咽气了,只怕你赶不回来见最后一面哦。”
那时付萍完全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现在的付萍真怕母亲一语成谶。
2
巴士停在长寿路菜场路口,距离医院还有两百米。付萍忐忑不安,赶紧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她母亲的手术已经结束,正送往2号楼的重症监护室。
付萍小跑着来到2号楼,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付萍见到了父亲。
父亲比三年前更瘦更苍老了。宽大的衣服裤子松垮垮地套在瘦弱的身体上,仿佛冬天荒芜田野上孤立的干巴巴的稻草人;头上黑呢帽的影子遮挡了他的上半张脸,他的眼睛似乎沉没在晦暗阴沉的深海里;下巴上未刮的胡须在灯光中泛着银白的光,一根根又硬又直,透着倔强。
“爸。”付萍叫了父亲一声。
父亲看到付萍,说了声“到了啊”,又继续往重症监护室门里张望着。
“手术情况怎么样?”
从小,付萍和父亲并不亲近。父亲板着脸严肃的样子总让她胆怯。付萍曾经听母亲说,父亲一心想要个儿子,可是在计划生育政策下,付萍的出生让他的期望落了空。虽然父亲很少打骂她,甚至在她取得好成绩的时候也会露出少见的笑容,虽然父亲赚钱供她大学毕业,付萍还是觉得父亲并不喜欢自己。
“等医生。”父亲如往常般惜字如金。
父女俩等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手术还算成功。今晚比较关键,可能会出现突发状况。晚上不要关手机,有情况我们再通知。现在你们签一下告知书,把这些东西买了送过来,让护工带进去,你们就可以回家了。明天早上9点再来,去做个脑部CT。”
付萍接过一式两份的告知书,满满一页纸的条款不用看,直接签了名,一份给医生,然后拿着另一份去买东西。
3
长寿路上,靠近医院五十米范围内的店铺,都经营着和住院病人相关的商品:便盆、尿壶、翻身枕、坐便椅、拐杖、轮椅等辅助用品;病人陪护家属的床垫、被褥、脸盆、暖水瓶等生活用品;死亡病人的殡葬用品及运送服务等。还有十几家为病人和家属提供小吃快餐的餐饮店和几家简易旅馆。
现在入了夜,大多数店铺都关门了,只有两间还亮着灯,一间是卖医疗用品的,一家是卖小吃的。
付萍进了医疗用品店,让店里的服务员照着清单拿货。胖胖的男店员慵懒起身,翻找一阵后,把一堆东西装入塑料袋递给付萍,说:“吸氧面罩没有。”
“没有?那哪里有?”付萍着急起来。
“不知道。”男店员坐下趴桌子上准备打瞌睡。
付萍在店门口彷徨。隔壁小吃店的女店员笑眯眯地询问要不要吃饭。这笑容让付萍不太舒服,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其他人的笑就是在伤口上撒盐。
付萍抱着微弱的希望说:“我要买吸氧面罩,你知道哪里有卖的吗?”
女店员说:“隔壁这里没有吗?前段时间很多人因为新冠住院,可能吸氧面罩紧缺。”
付萍一时没了办法,只得回到重症监护室门口。
父亲听付萍说没买齐东西,有些生气:“这点事都办不好!你不会想办法?”
付萍觉得委屈:“没有卖的,我能怎么办?”
能有什么办法呢?平时习惯网购的付萍,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网购。刚才在路上,她已经上网店里搜过了,到货时间最快也要明天。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急需的东西,网购就不顶事。
父亲叫道:“买不到就不管你妈死活啦?你不是有同学当医生吗?”
父亲的话,点醒了付萍。在北广市工作了许多年,付萍已经忘记了,家乡是一个人情社会,人们但凡遇到事情,首先想到托关系找熟人。
付萍赶紧电话联系当医生的李晓勇同学。听到老同学热情地答应会想办法,付萍稍微安心了。
过了十来分钟,李晓勇回话说联系了几个渠道,都没有吸氧面罩。他表示很抱歉。付萍的期望落了空,急得快哭了。
父亲在一旁失望地说:“看来你同学不买你账啊,关系不够。你平时都不多联系人家,啷个会帮你嘛。”
这时,旁边一个等着探视病人的老大爷凑过来说:“吸氧面罩外面店里有卖的。好像是一家叫林间的店。”
付萍想了想,自己去的第一家店就是“林间”:“我去问过了,没有。”
老大爷热心地说:“不会哦,我今天早上才买的,应该还有吧。来,我带你去。”
到了“林间”店里,老大爷在货架上拿了个东西说:“这不就是吗?”
付萍接过来,看到上面印着“一次性吸氧面罩”的名称,气愤地问店员:“刚才我来买,你怎么说没有吸氧面罩呢?”
男店员有些歉意地说:“这个不是雾化器吗?哦,是吸氧面罩啊。我才来两天,搞不清楚。抱歉抱歉。”
付萍气恼地付钱走人,抱怨着这店员太没有工作责任心了,她十分感谢老大爷的热心帮助。
把买齐的东西交给护工,父女俩便回了家。
4
奔波了一天,付萍很疲累,但又担心夜里会有医院的电话来,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凌晨四点多,她才迷糊着睡着了。
六点的时候,付萍被吵醒了。不是电话声,是父亲走动的声音。
以前假期回到家,付萍早上喜欢睡懒觉,总是会被早起的父母吵醒。即便是父母退休后,每天依然早起。付萍朝父母发过几次火,退休的人又没什么正事,起那么早干什么!当然,付萍发火并没有起到作用,反被父亲训斥为“懒虫”,而母亲只会说一句“哎呀,不小心吵醒你了,你继续睡,继续睡。”付萍只能无奈地生闷气。
现在,被吵醒的付萍毫不生气。她多希望母亲此时也和父亲一样,早起后在家里忙碌着弄出各种声音。
父女俩吃好早饭,8点半就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早上9点是重症监护室探视开放时间,门口已经等着一堆病人家属了。门口用一个小推车挡着,一个医院的护工在推车后守着。门前的走廊空间狭小,仅有的几张塑料椅子早就坐满了人,其余的病人家属们紧挨着站着,把走廊挤得密不透风。虽然大家都戴着口罩,其实都明白这样的环境,口罩的防护作用是微乎其微了。病人家属们大多面无表情地在发呆或者低头玩着手机。偶尔有人交谈几句,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很刺耳。偶尔有病人家属拿了东西递给护工,然后翘首看着护工走进病房的身影消失。
9点的时候,人群躁动起来。守门的护工把拦门的推车拉开,人们蜂拥而进,生怕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被浪费掉一秒钟。付萍和父亲有些羡慕那些能进去探视亲人的家属们。付萍到现在还没见到母亲的面,也不知道手术后是什么状况。他们只能默默等待医生的召唤,这个召唤不知会在何时,不知会是什么内容。
“73床家属在不?”护工大声叫着,推出一个手推床来,上面躺的人包裹在被子里。
付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73,是母亲的病床号。付萍和父亲赶紧答应着走过去。护工简短地说了句:“去4号楼做CT。”
护工在前面拉着手推床,付萍和父亲各站一边推着,往电梯口去。
付萍看到了躺在手推床上的母亲。母亲消瘦布满皱纹的脸上罩着透明的塑料吸氧面罩,眼睛紧闭着,一头白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上,很是虚弱憔悴。吸氧面罩上长长的塑料管子连到手推床下面的制氧仪上。手推床边沿还有一根塑料管从被子里伸出来,下面挂着一个尿袋。现在医学技术发达了,脑部手术不用剃发开颅,只是微创介入,对身体的损伤少了许多,但是毕竟是一场性命攸关的大手术啊。制氧仪上亮闪闪的数字跳跃着,跳跃的是希望。
付萍看到母亲的眼睛睁开了,激动地连声叫着:“妈!妈!”母亲眼神空洞地望着上空,没有回应。付萍担心起来:“妈,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过了几秒,母亲费力地点了点头,然后疲累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又睡过去了。
护工笑着宽慰说:“她能听到,听得懂。”
付萍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从2号楼出来到4号楼,经过医院的小广场。小广场上人来人往。带着疾病来的,带着康复走的,带着生机来的,带着死亡去的。即便是到了医院,人们仍是一副忙碌不迭的样子,赶着排队,赶着挤电梯,赶着打车……一刻也不停歇。
阳光从天空洒下来,驱散了阴霾,天地间亮堂堂的,暖和和的。付萍最喜欢家乡冬天的太阳了。因为地处亚热带低热河谷地段,这里的冬天温暖如春,几乎天天阳光灿烂,就算只是晒晒太阳,也让人幸福感十足。
而现在,付萍的幸福感更是提升了十倍,她满心欢喜地看着阳光跃动在母亲脸上。母亲一直紧闭着眼,可是脸色却明亮起来,充满了活力。
做完CT,母亲被送回了重症监护室。主治医生说看看CT检查结果没有大问题,等明天告知会诊结果,再做之后的治疗安排。
付萍和父亲都很开心。付萍的心放轻松了,便和父亲说想逛逛长寿路。父亲竟然说:“我和你一起走走。”
付萍感到有些意外,也很欣喜。
5
父女俩慢慢沿着长寿路往东走。
医院附近的那些店铺里人头攒动。店铺里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更多的是病人家属,他们脸上的神情有的黯然沉重,有的轻松如常,只有店老板忙碌的身影和吆喝声透着欢快。也许太阳照着,那些店里的医用器具不再似昨夜里看到的那般冰冷,殡葬服务的店铺招牌也不再令人心惊。
菜场附近车水马龙。菜场门口两边沿马路摆了二十多米长的地摊,卖菜的拿着塑料瓶向竹筐里的蔬菜洒着水,吆喝着“新鲜的菜啦”;卖水果的拿着小刀切下一块后递给顾客品尝,嘴里保证着“甜得很呢”;卖小吃的一手端锅一手拿铲,麻利地装盘,锅里的油还在“滋啦”作响;卖玩具的把上紧发条的玩具狗放在地上,玩具狗“汪汪”叫着在人脚边转圈……五花八门的商品吸引了很多人。顾客们围着摊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硬是把宽敞的双车道马路挤成窄窄的单车道了。过往车辆只能小心翼翼缓慢前行,耐不住性子就按喇叭“滴滴”催促两下。摊贩们扯着嗓子喊出的叫卖声、摊主和顾客唇枪舌剑的讨价还价声、超市店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过往车辆急不可耐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搅动着空气闹哄哄、热腾腾的。
付萍从小就不喜欢走菜场这段路。年少时走路过这里,风风火火的她经常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挡住或者撞到。她向母亲抱怨,为什么那些摊位不摆到菜场里去。母亲说摆在外面马路上不用交租金,非常适合周边卖自家蔬果的农民和一些做小本生意的临时摊贩。付萍觉得这样对菜场里租摊位的不公平,母亲却说:“菜场能租摊位的都富得很,一天赚个几百块的,就让人家小摊贩赚个十几二十块的,有啥关系嘛。”
后来付萍到了北广市,除了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吸引付萍的还有干净整洁的街道。那些街道不仅没有摆地摊的,沿街的店铺也不会外摆占道。即便有外摆占道的和游走的小摊贩,也很快会有城管来处理。宽阔的人行道铺设着彩砖,店铺的门窗墙面都有文艺范十足的装饰或彩绘,在浓密的行道树掩映下,街道不只是吃喝拉撒的生活居所,还是一条处处是风景的艺术大道。而且,北广市的菜场里,一个个摊位也是管理得井井有条,不仅有统一的摊位招牌和电子报价屏,连摊位上的菜也码得整整齐齐,过道里完全没有长寿路菜场过道里的烂菜和污水。付萍觉得在这样的菜场买菜心情愉快,做出来的饭菜都会好吃一些。可是母亲却说:“愉快啥子哦!这种菜场的租金肯定高,羊毛出在羊身上,你看,菜比老家的贵好多,至少三五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