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陛下(散文)
陛下,你好!
我致敬的眼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鹅。它浑身硕白、高高大大,优雅地站在我妈养的陆海空三军群里。
很不幸,它早不习惯了被人和同类供奉,平静地面对我的致敬,仅仅点个头,算是用礼貌回答我。很多时间,就干脆装着没有听见看见,把我当成空气。
它有高傲的资格呀!这家伙不仅个头高,身体壮,而且叫唤起来,持续时间长,声音特别嘹亮,简直就是一只肥胖的肉喇叭,在我来的路上,就听到它远远的报警声。只要它一叫,肯定有事有人,几公里以外都能听得见。呱呱叫声,基本都是平调,不走一点起伏,根本不懂得唱歌的艺术技巧,呱嘈得让人听多了就烦。它自己根本就不把人当回事,有事没事随心情自顾自地叫着,管你人高兴与否。当它呱呱叫、叫得急促、显出愤怒的时候,远在一公里以外的菜园子里,正在劳动的我妈,就知道家里一定是又来人了,得赶紧起身回去。
这家伙爱憎分明到了不讲人情的地步,比狗管用。狗见了别人递来的东西就会吃,最多就故作矜持地闻几下,吃了以后就要感情用事,不再叫唤,有时就有那么一股子认贼作父的嫌疑。我家的陛下则不同,别人给它食物,那怕是一条活鱼,它也从来不吃,甚至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因为它是一只公鹅,所以高傲得像皇帝。如果是母鹅,给它起的名字,肯定会叫公主或王后之类的了。
由于那年单位放假时间长,就多在母亲家住了几天。我与它相处还算是平安无事,我不惹它,它不招我,甚至它会慢慢地接近我,有一种试探的感觉。有时,我会奇思异想让思想出窍,要是这家伙是一个人,该怎么样?指不定当个处级干部,最差也是个歌星网红,只可惜这家伙投错了胎。如果它投到人类世界,投到一个好人家,绝对是一个清高骄傲,不会轻易看得起别的人类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成一个敢于独来独行、惹事生非的家伙。
我妈特别得意这只叫陛下的白鹅。它从小就显得与众不同,好像它真是投错胎的那个物种,有些替它承担怀才不遇的委曲。看它那模样,还有那神态,甚至心境之高,它的前世肯定不简单,也许是一个大户家里的主人,或者说是某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举蹼投足,伸翅摇膀,曲颈转头,一招一式的神态步履,如果放在100多年前,最少也是个县太爷的级别。
在它们的禽类世界里,包括鹅群,鸭群和鸡群。就是那只活灵活现,浑身上下透亮,雄纠纠气昂昂,全身黑得能照镜子的老公鸡,也都被陛下收拾驯服过。你看看,老公鸡没了雄性的样子,见了陛下,不自觉就弯着脖颈服服帖帖,从来不敢和陛下争食抢水,组织集体外出时,献媚般站出来,主动服从管理,甚至甘愿当陛下的打手,管理着大大小小的鸡群。
很多人都看过这般壮观的景象:每次它们集体出门,都是陛下在前面领头,遇到路窄,主动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钻进菜园子,跑到草地上,或者进庄稼地,进别人家的院子,都理所当然旁若无人。它把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没有当成别人家的,全都当成自家的,进门、钻杆去找吃的时候,从未犹豫过片刻直接进入,简直就像希特勒侵入欧洲小国家的精锐部门。所以,连队里的很多人都会看到我家这只硕大的白鹅,昂着高贵的照袋,领着一队鸡鸭鹅,毫无顾忌地穿越公路,钻铁丝网,径直跑到大片的麦田里。
陛下,这个名字是我弟弟给它起的。我弟弟一直想当哲学家,没当成,却练成一种透析本质看问题的能力。
起这个名字的原因,就是觉得这家伙与从不同,从小就显得太了不起。说他了不起,是因为只要它一出面,就能管理起整个禽类的群体,有一份天生的镇服能力。当别的鹅不服管理,吃屎喝水进圈时不讲秩序,尤其是出生不久,年轻气盛的小公鹅,还不知深浅的还想向陛下挑战。陛下就顿时变成另一个形象,不等对方做好准备,刹那间冲上前去狠狠地啄上几口,用扇着翅膀腾起迷眼的尘土以此壮威,再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把对手死死压倒在地,直到把挑战者彻底打服。开始打斗时,小家伙不服气,仗着身强力壮,动作灵活,会主动对打起来。后来,打过几次都是惨烈败北的结果,挨过了几次打,实在打不过,再见了陛下就会乖乖地缩着脖子,紧挨着陛下的身体,做出真心实意的臣服。
还有鸭子,本来就与鹅群不是同族,内心里不愿服从陛下管理。经过反抗,被征服;再反抗,又被征服的短短历史,最后被弄得没有一点脾气。鸭群虽然不是鹅类,被陛下收拾过几次以后,变得十二分的乖巧,成了不是鹅的鹅。
陛下最难管理的属下,就是那群自由自在惯了,干什么都是有组织无纪律的鸡群。每天早晨主人把圈门一开,行动快捷的鸡群,就像外面摆满了食物,急急匆匆挤出去,根本不给鸭群和鹅群让路。对付那些跑得快性格急的鸡群,陛下有的是治理它们的好办法。每天早晨,会堵在圈里的门前,让鸭子和鹅先走。然后在被堵得狭窄的门前,伸着长脖子,呱呱地大叫着,从声势上吓着对手,然后在连续的叫声里,挨着个把挤在身边的鸡,狠狠拧着,用力压着,一遍不行,再来一遍,再不服又来一遍。直到把鸡亲们吓得瑟瑟发抖,集体蹲在地上,一声不响,陛下自己这时才低头出圈。收拾几回后,不管公鸡母鸡都是挨着个、老老实实出门。
怎么鸡群都是最后出来的?这是我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的怪现象。
鸡怎么又都是最后出来的?
鸡怎么每次都是最后出来的?
我妈没心思过多想,反正它们只要遵守秩序就行,这样才能禽界稳定、团结和谐。
我弟弟年轻时待业在家,哪儿也不去,就蹲在家里。他最喜欢蹲在鸡窝旁边的墙头上吸烟。所以,才有大把的时间和闲心,经常看到、研究正在发生的大家庭事件。
所以,他能给这只大白鹅,起一个陛下的名字还是很有道理的。哲学家的思维不错,起码,没浪费他读过的几本萨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书。
我妈喜欢散养动物,是从无任何原则、不受局限的接受。不论是她要求孵化的,还是自己从野地里,被母亲们突然带出来的小鸡小鸭,只要来了,到了家里,吃过家里的粮食,她就接受,来者从不拒,因此,她的三军队伍数量和规模上,简直就是一年一个样,甚至年头年尾都不同,有点韩信带兵越多越好的性格。
她养的鹅群里面,8只是母鹅,3只是公鹅,总共11只。它们只有一个缺点,每年产蛋不多,每个母鹅一年也就产二、三十个蛋,纯属是养文工团式的好看不实用的投入产出。
养的鸭群里,12只母鸭,3只公鸭子,成年母鸭夏秋时,每天不少5个鸭蛋,煮熟或腌着吃,蛋黄金色,蛋白如玉,透着青草味,质量没得说,根本就不是城里卖大路货能比的好东西。给领导送礼,走访亲戚,也是好东西,质量好物稀罕,很能拿得出手。其中的那只体型硕大的公鸭,是鸭群里的小队长,它便成了鸭群里所有母鸭子的法定丈夫,看来当官还是有好处,没有好处、只去服务,谁会来当官。
我妈养的鸡就更多了,我妈估计大约有70、80只,其实大约、估计就是一个概念和范围,根本不止这个数,包括那些野不回窝棚的,在我弟弟闲得无聊时,用三天时间,反复认真的清数过,共有92只,确确实实,不会有错。群里的公鸡有7、8只。最大的公鸡,被委任为鸡群的领导,就是那只黑头鸡,我弟弟管叫它生产队长,从数量上讲,鸡群是一个大团队,黑头鸡就比小队长高上一级,这是人类的思想观念,也不知鸡群里,是否认可这种理论。看来个头大,身体好,能打能跑,就是优势资源,很符合人类选拔领导的外部条件,这道理在任何地方都行得通。
前面我说过,只要吃过我家粮食的家禽,都会收编到我家的队伍。队伍大了,就要管理,母性的好管,给点好吃的,吓唬几下就成,公性的就难管些,好在给它们很多母性的,母性一多,公性的就即管多了。所以,所有的雄性,会自觉地服从着陛下的管理。除了陛下,所有的雄性,雄鸡、公鸭和公鹅,都是陛下可以指挥作战的军队和战士。
我家种的粮食很多,其中的很多,根本不卖钱,我妈都拿出来喂了它们。有主人喂着投食,有主人盖圈子,有主人管着,它们自然会对主人感激涕零,看到我妈,就像看到了它们的大救星。就是抓着它们,要割脖子要放血用于招待客人时,也从不反抗,甚至会卧下来等着主人来抓。
你不知道,我妈是一个做起事来,是很有想法和主见的人,她常常奇思妙想,把正在孵窝的母鸡拎走,关在别的地方,然后再瞒着母鸡把鸭蛋和鹅蛋换上,再交给母鸡去孵化。所以,辛苦一个月的母鸡们,每当小鸡出壳时,常常脛歪着脑袋,不相信自己和眼睛,看到身下出窝后就体形硕大的孩子,显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它的孩子吗?替别人养孩子,替别人生孩子,如果这件事放在人类社会,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是要砍人捅刀的,最起码是要打架离婚的,可是,在家禽的世界却能平常如旧。出窝后,不管怎样都要带孩子,教会吃住、避险,识路、认主人,一直要照顾到它们长大成“鸡”。
陛下就是那只黄芦花老母鸡孵出来的孩子。幼小的陛下,一出生体形就不小,没过多久个头就比母鸡高大很多,却懵懵懂懂地摇摇晃晃,像个高大的胖孩子,一步一颠,亲密地跟在老母鸡的身后,寸步不离。也许,陛下太胖、身上的肉太多,不仅被人类关注,而且也受其他猎食者倍加关注。长到半大时,差一点被天上一只突然盯了半天、然后才俯冲飞来的老鹰叼走,当成一顿美餐。幸亏芦花鸡母亲的当场发飙,呲着浑身的鸡毛,红着鸡眼,声嘶力竭,拼尽全力用性命的奋力抗争,才把心有余悸的老鹰吓跑。
所以,陛下懂得报恩,每次吃到好东西时,都会在回来后,从嘴巴吐出来给它的"母亲"吃。
长大以后,成了领导,它不仅给自己“母亲”吃,而且还给很多小家伙们吃。也许,它真有天生的奇异功能,每次都能找到很多意料之外的食物。每当找到食物时,它就会伸长脖子呱呱地叫着,把附近的鸡鸭鹅全部招来,让它们挤成一堆尽情地美餐一顿,自己在一旁不吃不抢,只顾得意万分地呱呱啼叫,引得群体一边抢食一边引吭高歌,远远一听,就像在一个角落,正开着一场世界级别的高音演唱会。
次数一多,陛下呱呱一叫,不论多远的鸡鸭鹅群,犹如听到集合号,从四面八方向它狂奔而来,然后充满信任的挤在陛下的身旁。这种自然而然的行为,无形中把陛下当成了亲人,当成了生活中的大救星,甚至当成了它们的领袖,当成了释迦牟尼下面的观音菩萨。
我妈在连队的时间里,除养一群吵死人却有蛋可吃的鸡鸭鹅,还养了一只白猫和一条黄狗。白猫是一位很懂事的独行侠,成天基本保持沉默寡言的状态。有人说,它是一个外国品种,长毛蓝眼,挺金贵,据说能值几个钱,猫吃饱了,就过自己的日子,很少掺和别人的事。除爱抽个空子趴在人类的床上睡觉,就是在窗台上倒着侧着卧着爬着晒太阳。有时还会蹑手蹑脚出门一趟,跑到田野里走一走,练练自己祖传下来捉鼠的技术,只要不是抢它的食物,不占它的窝,不追它不打它,猫从来不会招惹谁,更不去招惹鸡鸭鹅。
小狗阿黄就不一样,天天翘着一根细长卷曲的尾巴乱跑乱窜。正处在年轻活泼的生命期,闲着没事时总喜欢惹一点事出来。它看着鸡鸭鹅鹅的大集体挺有意思的,就去接近它们,同吃一槽食,同喝一碗水,想走得关系好些,自己有还抢人的食物和水,本身就不道德。有一个时期,会时不时骚扰一下,甚至仗着自己的力量大、牙齿硬,想欺负一下弱小者,结果惹出了麻烦。
有一天,阿黄追着一只小母鹅满院子乱跑,小母鹅吓得呱呱呱乱叫,慌不择路的逃跑,阿黄兴奋地追在后面,时而在前挡着,时而在后追着,弄得小母鹅惊恐的叫声响彻云霄。结果引来了陛下,看到同族人正在遭遇家暴和校凌。也不管法律规定的互殴,闪电一般,陛下毫不犹豫直接动手,一边高声呱呱叫着,一边上去就拧阿黄,接着是啄狗眼睛,拧狗肚子,上下飞腾又跳又扑,凶狠无比,招招见血,没几个回合,阿黄就疼痛地哀嚎着,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
有一次,因为我妈外出卖菜,虽然用线绳拴了门鼻子,家里还是遭了贼。是陛下最先发现的贼,觉得那人神色动作不对,就勇敢地冲上去,大叫着,对着贼人又拧又啄又扑又扇,随后到来的其它鹅也参与战斗。阿黄也闻声跑来跟着参战,在维护共同之家的利益面前,它完全忘记了不愉快的过去,放弃了与陛下的前嫌,在贼的身边前扑后咬。它们两个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相互帮衬,结果,真的把贼吓得也是夹着尾巴逃跑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安全保卫工作,就在那一片出了名。主人出门下地,就是房门不锁,也很少遭贼。为此,我妈在众多的三军将士面前,特别额外地奖励给它们俩一顿好吃的东西,给陛下两条细长的带鱼,给阿黄一根带肉的羊腿骨,并当众把它们命名为我们家庭里的五好战士,忠诚卫士和护家勇士。
这个世界上,人和其它生命本来就是平等的,只是人占了上风,就欺负和奴役其它的生命,并自以为是地标示出生命的食物链理论,这本身就是一种新的不公平。
相处一久,生命之间需要的还是信任。人和动物禽类们相处的时间一多,自然能看出彼此间的品性。从感性认识到理性,从感情上的饲养家禽,彼此之间,最终都会成为对方的亲人。人看它们,看的是德性,它们看人,也是看这个。不光我弟弟,我妈妈也这样认为。
这是从来没有养过动物和家禽的人,最难以理解的事。
我妈常说,论品德,阿黄不如陛下。陛下只认主人,只听主人,其他人的话,谁也不听。虽然陛下是个雄性,遇到别家来的小母鹅,能做到坐怀不乱、初心不没,从不为情欲所动心。阿黄就不行了,邻居家人来的次数一多,扔上几根骨头,吃过了就要嘴短,阿黄就会没有原则的。以至,别人不打招呼进家拿工具、摘菜、拔果子,它也不管不咬,反而会摇着短短的尾巴,没了警惕。
我妈还说,这些还是小事。如果别家的小母狗来访,阿黄就它妈的完蛋了,放弃一切,忘掉守家看门责任,以爱情的名义,追着小母狗跑个几天没影。唉,我给了阿黄那么多骨头,真是喂狗了。
时光的岁月里,陛下最后还是老了,把皇帝的位置让给别的公鹅,自己退休当了寓公。阿黄也老了,不再天天乱跑胡闹,天天卧在门前守家,成了哈巴狗。小白猫,不知跑到那里享福去了,反正,它吃得不多,野外很容易找生活,由它吧。它们都跟着我妈很多年,像一条影子,如今它们的老,也把我妈跟老了,我妈身后的影子也跟着老了。
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看似复杂的事,其实道理很简单。每个生命都在它最辉煌的时候,让自己出了名,赢得了这个世界的认可。打出了名,咬出了名,叫出了名,反正都是出名。然后,就像守财人一样,守着这些名,像守着一家十分富裕的记忆银行。
我们人类,是不是也一样?
二〇二四年九月十八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