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鹅(微小说)
一
妈一大早就嘚咕,“愣啊,胖丫昨下黑咳嗽了一宿,憋得脸都青啦!快上你老姑家再串拢点儿钱,买点儿止咳药吧!”
还去老姑家?上回借的还欠着呢,她家也不是开银行的!愣咕哝着,可不去她家还能去哪儿?自打爹那年一口气儿憋得没上来走了,这个穷家,早就让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躲得要多远有多远了!
老姑家就在乡政府的那个屯子里。让他猜着啦,她虽然心善,可眼下正攒着抠鸡腚眼儿的钱,准备给十几年的老房子苫房草呢。咋还好意思再张这个口!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正愁得没着没落儿,在屯子主街上转悠的愣,一扭头看见乡幼儿园大院儿里,孩子们正跟阿姨学这首鹅的诗,心里一阵翻腾。
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文革刚结束,他才三周岁。当民办老师的爹,教他唐诗,他都能背下来几十首了。
唉,怨就怨自己的命不好。爹一直咳嗽,一到冬天更要命了。连咳带喘,嗓子还拉了“弦儿”。乡里的那个知青赤脚医生,说爹是家族遗传性的哮喘,给他针灸缓解。可后来人家返城了,就只能死挺着扛了……谁想自己这个胖丫妹子也传上了这个毛病。才十四、五的愣,只能辍学了,他得像个男子汉那样,顶起这个家了。
愣蔫头耷脑,腿上像绑了铅砣子似的往家走着。可不知道怎么,却转到了全屯子最有钱的王大发家门口了。
不能再进这个门啦!爹病重的时候,朝他家借了五十块钱交住院费。当初爹还是他的老师呢,可那驴打滚儿的利,连本儿轱辘到一起,都滚成了几百块了。他就三番五次逼着爹用宅基地还债。爹临咽气儿眼睛也没闭上,齁喽气喘地念叨,“人心不古,为富不仁哪!”
二
王大发家的院墙上砌着门楼,两扇镶着铁狮子头,口衔环子的大门,半掩半开着。还是妈说得对,别看他们家的门是黑的,可王大发的心比那门更黑!
愣不由加快了脚步,想一步就越过这个像老虎口一样的是非之地,可谁能想到,门里面却冷不防窜出来一只大鹅。
不都说狗仗人势吗,他们家不光养着狗,还喂了一只大鹅。恶犬加恶禽,一对儿坏种。
本来愣已经走过他家门口几十丈远了,可那大鹅却紧追不舍跟上来了,一口咬住了他夹袄的后摆。愣上学时是全校的体育棒子,哪受得了这个。他右手反到身后,一把就攥住了大鹅的脖子,可鹅还是往死了拧,就是不撒口。
“啊呀哈!有其主必有其鹅呀!”愣的火儿蹭地一下就上了脑门子,他那只抡锄耪地练出来的,跟小檩子粗的胳膊,猛一发力,就把大鹅揪扯下来,抛向了空中。可了不得啦!咋赶得这么“寸”!落下来的大鹅,重重地砸在了老头儿老太太晒太阳坐的那半爿石磨上,扑拉了几下翅膀子,头一耷拉,死啦!
“我的那个狮子头啊!你死的好冤哪!”愣正要趴过去看看,王大发的婆娘已经又哭又喊地跑上来了。
“你个小王八犊子,敢在老娘头上动土,活腻歪啦!今儿我非得叫你给我的狮子头偿命不可!大发呀,你死人哪!快打电话报警啊!”一边骂着,一边扒下脚上的厚底儿凉鞋,朝着愣就撇了过去。
愣知道闯祸了,跑回家正气喘吁吁跟妈说着,派出所俩警察就进了院儿,只问了句,“你是不是沙愣?”就把他给拉走了。
在墙根儿蹲了两宿,刚晌午歪,俩警察骑着挎斗电驴子,把他又押回了家,叫愣的妈收拾东西,说要送他去劳教所。
三
“同志啊,求求你们啦,别抓他,俺们赔还不行吗?他还不到十六岁啊!”妈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
“赔?瞅瞅你这个穷家,拣破烂儿的都嫌瘦,拿啥赔!不就是两年劳教,至于你这么哭天嚎地吗!”
生荒子小警察,不耐烦扒拉着想抱他大腿的手。还是那个大盖帽两边已经露出白头发的老警察说话柔和,扶她站起来,
“知足吧,得亏他十六,要是十八就判啦,指不定蹲个十年八年,也说不准!”
妈扯着愣衣襟儿的手,还是被警察拉开了。
“哥呀,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和妈咋活啊,都是因为我呀!”胖丫捶着胸“尅儿尅儿”地一阵猛咳,娘俩抱着哭在了一起……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管教说,这是临时关押的集训队,过几天就投劳教所。
来了才几天,愣却觉得过了好几年。警察没打,可这里的“老大”却让手下的马仔,把他好一顿“修理”。知道了他那个穷家,连个油星都榨不出来,老大却动了恻隐之心,
“一只大鹅,两年劳教,值啊!你知道这狗屎运是咋摊上的吗?就怨你他妈的瞎了眼,弄死谁家的鹅不行?非得薅老虎嘴上的胡子,胆儿也忒肥啦!”
“啥老虎?”愣,这会儿真的是愣呆了。见他这个木格张的傻样儿,老大啪地给了他一个大脖溜儿,
“派出所副所长,是王大发老婆娘家叔伯姊妹表舅小姨子家的老疙瘩!”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快天亮的时候,愣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恍惚儿也变成了鹅,可却被关在笼子里。啊——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坐着的人咋那么像王大发!此刻他正挽着袖子,在磨石上“哧哧哧”磨着菜刀……
“救命啊!”他大喊起来,可屁股上却挨了一脚。
“傻愣子,你他妈的也真能睡得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好信儿,刚听到俩管教叽咕,说那个副所长可能挨查啦!”
阳光从小窗户的窗棂之间,照进了屋里。一只小家雀落在了窗台上,叽喳着又飞走了。愣,傻愣愣地瞅着飞向空中的鸟,眼里,淌下了泪……
2024年9月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