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赶车的(小说)
田文茂赶着骡子车,走在通往T市的大道上。他坐在车辕子上,手举皮鞭,“驾驾”地吆喝着。紫铜色的骡子,个高腿长,毛发油亮,上下摆动着高傲的头,嘴里不时发出“扑哧、扑哧”的喷嚏声。
这条大道很宽阔。左边是飞机场,一米多高的土围子,南北伸展着,从上边往机场里眺望,隐约可见一架架银色的战斗机,停放在飞机窝外边;右边是郊区的果园,有苹果树、梨树,还有枣树,外围,被几行高大的白杨树围拢着。树木的叶子大都落光,偶尔有几片迟落的枯叶,随风掉下来,在树间滚动,如同外出觅食的老鼠。骡子踏在路上的嗒嗒声,有节奏地向机场和果园飞去。后车厢上的几块木制挡板,也随着车辆的前进,发出啪拉啪拉的响声。
田文茂赶着车,进了市里,来到了地处城乡结合部的新市区。这是T市新建的一个商业基地,叫百货中心,共有三层,一层是澡堂子、理发馆、饭店等,二层是服装、鞋帽、床上用品等,三层,主要是文体用品、钢笔修理之类。这是T市地震前最新最大的商业中心,开业还不到半年。它的南面,是刚刚修成的城市型道路,笔直笔直,东面、北面和西面,还是一片田野,几根线杆矗立着,几根枯草摇曳着。百货中心的四周,还是用矿渣铺垫的道路。
但顾客很多。还不到一个月就春节了,市里的,附近农村稍有条件的,都想来这里看个新鲜,洗洗澡,理理发,买身衣服,置办点年货,也便换个心情。
田文茂是来理发的,因为他明天去相亲。昨天,他去找生产队长请假。队长一问原由,说队部买了一吨煤,预备开春培育白薯秧子烧白薯炕用,正好拉回来,公私兼顾,给他一天工,一块办吧。他谢了队长,一大早就赶来了。别看田文茂年龄不大,但赶车、训练牲口都是高手。他对骡马性情的掌握,似乎有点天赋。他手中的皮鞋一扬,鞭稍会稳准狠地落在牲口的某个部位,刀割一般。半路上行走,牲口扭头抢吃秸杆,他一鞭子甩过去,鞭稍会准确无误地抽在牲口的嘴唇上。看到雌性牲口,拉车的雄性牲口心中走神,脚步发乱,他的鞭稍早已在雄性牲口的后腿之间炸响,直疼得牲口四腿乱蹦。一匹马在他面前一站,他把马的嘴唇一扒,就立刻可以说出这位牲口三岁还是五岁。他经常外出,见多识广,能说会道,主意多,掌故多,接人待物,礼貌周全。队长很看重他,周边有个大事小情,拉货送货等,都安排他去。相亲这么大的好事,队长自然要照顾他。
来市里国营理发店理发,田文茂活了二十六岁,还是第一次。村里,有个理发屋,是大队办的,理发师是个复员军人,一角钱一次。平时,他都去那里理发。这次不同了。他要以好一点的形象,出现在相亲的姑娘面前。他的容貌,实在有点迁就。一米六七的个头,还有点驼背,小眼睛,尖下额,让人见到他,先想到十二生肖排第一的那个小动物。他的头发倒是可圈可点,黑、厚,无奈很乱,总是一边倒,没个型儿,头型和脸型不配套,上大下小。他从二十一岁就开始相亲,基本上一年一个,但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按说,生产队赶车的,日子比一般社员要好过些,工分多,还有补助。总会让人高看一眼。那时农村盛传的十等人歌谣,赶车的排第三:三等人赶大车,鞭子一摇两块多。所谓车豁子是也。好多人,管赶车的叫大把式,这更是对赶车人高贵的称谓了。和牛马驴骡等大牲口打交道,没有点技巧,没有几年的磨练,是不好驾驭的,所以一般赶车的,年岁都在四五十岁以上。田文茂二十多岁,就专门把着一辆大骡子车,实属不多见,令好多本村外村的人羡慕。所以他没有及时说上个媳妇,着实与他的长相有很大关系。
他很重视这次理发。他来到大楼的东面,看到这里已经存放了不少自行车,二八的,二六的,男式的,女式的,新旧都有,但擦拭得都非常干净。一看,就知道这是市民的自行车。他家距离市里近,又经常到市里拉送货物,对这一点有深刻观察。市里人,车子一骑,工作服一穿,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到了月底,几张大票就到手了。每个小区,都有商店,凭居委会发放的商品票,米面油,肉蛋奶等一切吃的,就买来了。这是令各县的农民羡慕不已的事情。可能与道路没有修好有关,自行车停放得很散漫,尚没人管理,没人收费。他也就把骡子车停在自行车的堆里,将骡子拴在路东地里一根废弃的水泥电线杆上,从车厢上解下喂骡子的草料槽子,拌上草料和水。
他来到了楼前。这是一幢典式楼,方方正正的,占地面积有五十亩,东南西北,各开一个大门,旁边还有几个偏门。楼顶上,挂着一圈红旗,往东南方向飘动着。陆续有人骑自行车过来,停好自行车,走进大楼。田文茂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土,捋了几下头发,从东门进了大楼。一层东面北角,就是理发大厅。有一百多平米,两个理发师在北端,往南,排了两排长长的队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其中好多大姑娘小媳妇,穿得花枝招展,大都是城里人。他们有的打量着这个理发大厅的四周,有的拿张报纸或一本书看着,有的干脆盯着前边的队伍,生怕有人夹塞儿。厅里很暖和,一股股茉莉花香皂的味道,在厅里飘散着,温馨,舒适。他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排在了后边,点上一支春耕牌香烟。
有人理完发,往外走着。长长的队伍,慢慢往前移动着。两支烟的功夫,前边突然传来争吵的声音。田文茂翘脚看去,是一个姑娘和另两个小伙子吵了起来,大概是一个小伙子碰到了排队的熟人,就夹塞排到她的前面,姑娘不干。
“都在排队,你凭什么夹塞儿?”姑娘用手点着那个夹塞儿的小伙。
后边排队的也都喊起来:“排队排队,不能夹塞儿!”
“对不起,我有点紧事,通融一下!”夹塞儿小伙说。
“我十二点接班,谁没事?”姑娘伸出左臂,白皙的胳膊上露出一块小坤表。
夹塞小伙子脸一红一红的,退了出来,排到了后边,嘴里嘟囔着。
转眼的功夫,田文茂后边又排了不少人,排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姑娘,一个高个留着散发,一个矮个扎着小辫,淡淡的香气从她们身上溢出,田文茂揉了一下鼻子。两个理发师双手忙乎着,推子、剪刀、梳子,在他们的手中交替飞舞着,在咔嚓咔嚓的剪刀声中,一缕一缕的头发飘落地上。看着长长的队伍,其中一个师傅,笑着喊道:“大家排好队,一会儿还来两个师傅。”
近两个小时,排到田文茂这里了,师傅招呼他,快过来。
但他迟疑不动,回过头来。师傅又叫他时,他冲高个姑娘说:“你先理!”
姑娘不好意思:“你理,该你!”
“我是开滦井下四点班,不急!”他不知怎么撒起谎来,声音还不小。
高个姑娘拉了一下矮个姑娘说:“我们两个一起来的,要一起回去。你理吧!”
“那就你们两个都先理。我说了,我是井下四点班,来得及。”田文茂继续着“井下四点”的谎言。
高个姑娘说声谢谢,坐在理发椅子上。她理发,矮个姑娘坐了上去。
后边,早有声音传过来:“这样的人,真不多见!”
“看到漂亮姑娘了呗,谁知他想什么。”
“长得那样,想多了不是。”
目光,也是各种各样。有敬佩的,有惊讶的,有不满的,甚至还有鄙夷的。
见多识广的田文茂何尝看不懂这各种的眼神。他大声说道:“你们谁有事,都可以到我的前面。让我赶上四点班就中。”
这些,全被后边一个围着蓝色围巾的姑娘看在眼中,听进耳里。她是一个农村姑娘,早起骑自行车过来,从二层看了一会衣服,就下来排队理发了。她想,要是自己能遇到这样的好人,也可以少排一会队。大家为什么还有说他不好的呢!她的自行车,没有车梯子,就靠在田文茂拴骡子的那根线杆子上。骡子马的,她见多了,并不害怕。
矮个姑娘理完,离开坐位,田文茂坐上理发椅,师傅把白色的围裙给他套上的时候,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谁的大牲口车,跑了,把一辆自行车轧坏了!”
“嗯嗯嗯”的,骡子放松的叫声,也传了进来。
“坏了,我的骡子车!后边的先上,我出去弄车!”田文茂扯下白围裙,离开坐位,跑出理发大厅。排队理发的队伍也乱了,大家听到有自行车轧坏,多半跑出来,看是不是自己的自行车。
骡子车在田野里向北边跑去,田文茂“吁吁吁”地大声喊着,大步追了过去。
近乎一场虚惊。出去的人,到自己的自行车前看看、摸摸,没事,再看看骡子车又跑远了,就陆续回到理发大厅,继续排队等待理发,回味过来,大家一片唏嘘声,心生疑团:这个给两个漂亮姑娘让位的人,不是开滦井下四点班吗,怎么还有骡子车?
可蓝色围巾姑娘没有回到大厅。她靠在线杆上的自行车倒在了地上,细看时,前叉子折了,前轱辘扁了,怎么扶,自行车也无法站立起来。
“我的车!”蓝色围巾姑娘望着跑在野地里的骡子车,心疼地叫了一声,眼睛湿了。
“就是那辆骡子车轧的,我要是不喊,赶车的还不出来,骡子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头戴毡帽的老人走过来,指着骡子车和她说。他是第一时间发现骡子车开缰跑了的人。
“谢谢大爷了。”蓝色围巾姑娘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怎么回去呀?大爷,您知道哪里有修车的么?”
毡帽老人告诉她,往西五里,一个叫华子村的村东头,有个修车的,手艺非常高。他的车子坏了,总去那里修。
他俩说着话,一声鞭响在空中炸开,田文茂赶着车回来了。他把骡子又拴在线杆子上:“都是我没有拴好骡子缰绳。谢谢大爷告诉我。”转身走向蓝色围巾姑娘,手提一下自行车,说:“妹子,咱们先理发,之后,你委屈一下,坐我的骡子车,我带你去修车。”
又来了两个理发师,理发的速度快多了。他俩从后边重新排队。蓝色围巾姑娘先理,随后是田文茂。一个小时之内,他们出来了,摘掉蓝色围巾的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田文茂跟前。这个时候,田文茂才发现,蓝色围巾姑娘是个漂亮人,五观精致,身材苗条,许是因为时常下地,面颊红黑,但皮肤细嫩。如果换上一身逛衣,绝对比得上一个城里姑娘。
田文茂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拘束、腼腆。他把轧坏和自行车搬到车上拴好,让蓝色围巾姑娘坐在右边车辕上。他们两个开始了一段对话。
“不好意思,这匹骡子真不会办事,把妹子的自行车轧坏了,大腊月的,搅了你的心情。”田说。
姑娘脸上闪过一抹红晕,说:“不是你的事,也不能怨骡子,是我自行车没有梯子,放的不是地方。”
“妹子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一定把车子修好。修不好,我宁可给妹子买辆新的。”
“车子本是旧的,庄稼人,凑合着骑就可以。”
“妹子今天来市里,专门理发?”
“我妈让我再买件花褂子。今天办不到了。”
“都是我,没把把骡子拴好。妹子是哪个村的?”
“西小王庄的。”
“就是夏庄子西边十里地,毛坨公社的西小王庄?”田声音提高了,脸上突然闪出一抹异样的光芒,接着又平静下来。他明天相亲的村庄,就是这个西小王庄。他突然有点心慌,今天的表现,包括开滦井下工的谎言,骡子车的脱缰,委实不大光彩。眼前的姑娘如果正好和他相亲的姑娘要好,把这些事捅出去,该是多么丢人,对象的事,肯定泡汤了。
“是啊,你有亲戚?”蓝色围巾姑娘捕捉到了田文茂细微的变化,有些试探性地问。
“没没,我是赶车的,四外八庄都熟悉。驾驾!”田连忙晃手,抽了一个响鞭。
“哦,咱们认识了,以后随时去!”姑娘说。
就到了华子村东口,果然见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换前叉子。轱辘找圆。调整平衡。共花费二十六元。田文茂还好有队上买煤的二十元钱,当场付清。
田文茂让姑娘试试车子,没有问题,就说:“妹子先回家,什么时候发现车子又出现问题,就到夏庄子找我田文茂。”
“没事了,这就添麻烦了。”姑娘说着,骑上自行车,走了。新理的发,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队长给的拉煤任务是不能完成了。田文茂策划着如何和队长交待,也“驾驾”地,吆喝着骡子回来了。
第二天上午,田骑车来到了西小王庄。在表婶(媒人)的带领下,他进了一个篱笆门。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把他们迎进屋里。田文茂发现,昨天那位蓝色围巾姑娘,和这位妇人长得特别相像。
“是你?”蓝色姑娘在屋里,见到田文茂,情不自禁地惊讶道。
“是我。真好!”田文茂小小的眼睛,放出耀人的光芒。
“外甥,你们认识?”表婶愣了。
“我们,昨天已经见面了。”田文茂又一次显示出他见过世面的沉稳。在表婶和蓝色围巾姑娘妈的催问下,田文茂把昨天的事情,合盘端出。
“真是缘分。我们还掺和什么呀。让他们自个谈谈吧!”表婶拽上姑娘妈,就出了屋子。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田先说话了:“车子修得还可以吧!”
“挺好的。修车让你破费了,花那么多钱!”姑娘搓着手说。
“我的错,就该办好!”
“其实,昨天我就排在你的后边,早就注意到你了。”
“那么多人,你怎么注意到我了?”
“人家都是城里人,一看,你也和我一样,种地的。”
“你眼睛真毒!”
“那我问你,该你理了,你为什么让那两个城里姑娘,又说你是开滦井下工人?”
“唉,羡慕人家城里人呗。再说,我不撒个谎,怕他们不接受我的让位。”
“我也是这么想你的。你这个人真好!”
“其实,知道你是西小王庄的人后,我就想,如果相亲,遇到你这样的姑娘,我该多有造化!我一定给你买辆新的小坤车!”田向着姑娘这边靠了一下。
姑娘乜了他一眼,也往他这边挪了挪。
两个人的手,轻轻地握在一起。眼睛却盯着窗外。(2024.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