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草原母亲(散文)
我以为在不远的地方等待一个人,那个人也会等待我。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秋天就像一个人的际遇,可以遇见一场丰收,也可以遇见生命中等待的那个人。
阿力大叔从马背上下来一眼就认出了我,这些年的光景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带着几分忧郁和沧桑。
“阿盖依!扎克斯么!”我问道。
“扎克斯么!扎克斯么!”阿力大叔说道。意思是:“大叔你好吗?”他说:“孩子,我很好,我很好。”这是哈萨克族人见面的问候礼节。
身后的牛羊漫步在山路上,我们置身在大草原,来来往往的牧民们都在草原上行走。从外面走来的人,他们会以为草原上的人们很悠闲,其实不然。只有待在草原上的人才深有体会,他们对一年四季的节气,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除了充满热爱以外,还有恐惧和担忧。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上的空气很稀薄,我穿的衣服有点儿少了,直打哆嗦。阿力大叔从腰间拿出一个自制的暖手宝,微笑着伸手递给我。那是一双被岁月摧残,生了很多老茧的双手。自从他的妻子走后,他像变了个人,变得沉默,他喜欢和大山面对面的坐着。
到了阿力大叔家,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他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下来,向马棚走去。现在已经晌午了,马也饿了。摆在他面前的是高高的草垛子,他拿出铁叉还有一个方形的木掀,弯下腰把马的饲料背起来,放入马槽。家门口有一个古老的井,是从地底下全靠人工打井打出来的水。阿力大叔一手扶在水桶上,一手压水。水声从几百米的井底里传出来,就像此时他弯腰的身影,被太阳照射,被土地温情,被岁月备份成每一天的日常。而这鲜活的井水就是生命之源,哺育着人、牛羊、马驹、山花、还有这里的万物生息。
驰骋在大草原上的牲畜离不开井水,而这井水也在感念天地的恩赐,养育着这片土地。树木仰望高山,大地把山花和草原回赠给勤劳朴实的牧民。绿油油的芳草地上,一宗宗溪流在冰山脚下徜徉,这绿草,还有山花也通往阿力大叔的家。
透过寂静的光,去看远处的山峰,仿佛大山在云朵下游走。柴门立在太阳下,像岁月里守候的钟摆,进进出出,回家或离开没有真正的时间定义。清晨过后的太阳知道,傍晚的暮色月光知道,而停留在这里的柴门留念着牧民的一生。
牲畜们都在等待着主人,三匹大马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吃草,马棚的另一侧卧着一匹小马驹,这是其中的一匹大马上个月才产的马驹儿。小马驹全身都带着浓浓的枣红色,所以叫它枣红马。小马驹不肯吃草,但它喜欢喝水,喝井里的水。阿力大叔笑着说:“小马驹很难伺候,对吃的草料也很挑剔,要吃细细的碾碎的草料,有时也吃老马咀嚼过的草。”说完,他又去羊圈里喂羊,一群山羊在他的召唤下跑来吃干苞米,地上一粒一粒金黄的苞米豆子闪着和太阳一样的光芒。忙完这些,阿力大叔拿着扁担去挑井里的水,牛也要喝水,牛喝的水比羊和马喝的水多,他只能多跑几趟。
现在是九月,快接近晚秋,地上的草一半枯黄,一半还是绿油油的。那绿油油的草是因为有水泽的地方,比较潮湿,所以草色明显要青绿。尤其是离压井近一点儿的地方,草尖上还带着露珠。听阿力大叔讲,这压井已经有几十年了,全靠它养活着人,还有牲畜。我洗了洗抓完麦草的手,突然想起了阿妈交代的事情。
我从车上取下葡萄、长豆角、茄子、辣子、还有一大袋子番茄。这是阿妈给阿力大叔和哈丽玛准备的,因为在山上最稀缺的就是蔬菜。在山上吃蔬菜比吃肉都贵,牧民们通常吃馕,他们会做各种各样的花式馕、奶酪、风干肉、肚包肉。他们最喜欢喝奶茶,一壶奶茶可以解万千忧愁,可以喝奶茶看夕阳云卷云舒,也可以喝奶茶数星星在大草原上趟到天明。
外面的毡房还是和从前一样,很僻静,我已经好些年没有来这里了。轻轻推开木门,其实我渴望此时有一个人能微笑着向我走来,而这个人我希望是哈丽玛。
一阵孩子的啼哭声从木门传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炕沿边,他的哭声似乎越来越大。我伸出手去拉他的小手,试图让他的哭声变小一点。孩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他的眼睫毛好长啊!鼻梁也高高的,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很诧异,阿力大叔家怎么会多了个孩子呢。
我轻轻拨了一下他的小腿肚子,一看,哇!还是个小男孩。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男孩,虽然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但他穿的还是有点单薄,孩子的小手很冰凉。他身上盖着一件大人的衣服,他的枕头也不平整,我轻轻抱起孩子把自己的棉马甲脱下来裹在了他的身上,这样他会暖和一点。我站在离太阳近一点的窗口边上,太阳直直的照射进来,照在孩子的身上,我望着他笑,可惜他还什么都不懂,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
这时,木门又一次开了,透过强烈的阳光,我看见那人头戴纱巾一步步向我走来,她的腿脚似乎不太灵活,走路一瘸一拐的,好像受伤了,她穿着的外套是一件花色棉衣,手里拿着一棵卷心菜,提着几个鸡蛋。
空气愈发的紧张,我们面面相觑,此人正是哈丽玛。
没有想到时隔多年,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我抱着孩子感觉手心里很温暖,但看到哈丽玛的一瞬间心里顿时一阵寒凉。我不知道在这些年她经受了什么,曾经那个活泼开朗,一笑起来眼睫毛长长,小脸蛋儿上布着深深小酒窝的哈丽玛已不复存在。
站在我面前的哈丽玛如同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一般,尽管我见了她难掩心中的激动,可她一脸茫然。曾经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已经变得黯然,憔悴。如此这般美丽的大草原,万物生息都在周而复始的生长,轮回,连土地上密密的小草都活出了敬畏大自然的姿态,而一个人却要禁受风雨、磨难、生活的重创。
“哈丽玛!哈丽玛!是我啊!”我着急的说道。
她很默然,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放在了我怀里的小孩身上。她接过我手里的孩子,才抬眼看我。
许久,她笑了,说道:“来!坐下来!这边有太阳很缓和。”
“你还能认出我吗?”我问道。
“可以。”她点头。
“你是娟娟姐。”她的情不再像刚才那般无力沮丧,脸上的表情开始一点点温和,她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她把自己身下的花棉衣轻轻掀起,随后我就听到了孩子咕咚咕咚吃奶的声音。
这时阿力大叔从外面走来,他脱下那件沾满牛粪味灰沉沉的外套,手里拿了几个土豆和几根青辣椒,临出门时还看了我们一眼,欲言又止。
那毡房的木门摇摇晃晃的发出声音,强烈的光线从窗口轻轻照射进来,照向我们的脸,这一刻我知道了哈丽玛是因为生了宝宝,在面对我时有些不好意思。
毡房里除了一个大炕,一个掉了油漆的木桌子,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我掏出阿妈给他们备好的一些吃的,用的东西,还有一些新鲜蔬菜。来的时候我还嫌这些东西太多太沉,现在看来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多。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睹物思情,我发现这次上山带的东西远远不够,我有些自责。我喊了一声阿力大叔,让他帮忙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平时在山下最不起眼的土豆,大白菜,在此时我觉得都无比的珍贵。只有在陌生僻静的地方,才能清楚的看到生活本身的面目。
阿力大叔说:“你阿妈真是个操心的人,前阵子山上一连几天下雨,我们这儿的牧民几乎断粮了,大人苦一点也不会感到委屈,艰难的日子总会扛过去的,主要是哈丽玛和孩子可怜,我正愁着她们娘俩没有吃的。哎!”阿力大叔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他低下头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就低下头继续搬东西,假装没有看到阿力大叔的眼睛。我庆幸自己有一个细心的阿妈,什么事情都能想的面面俱到,连想念一个人都能做到体贴入微。我把大蒜、一袋子土豆、十来棵大白菜、一大筐西红柿、茄子、青辣椒、一百多个土鸡蛋、红糖、带的水果全部摆在了毡房的墙脚边上。看着高高的物资,我才知道生活无论酸甜苦辣,都要有一颗热爱,坚强的心,这样才能活的舒心。
“还是挺不错的!这下有红糖了!孩子的奶水就会多一点。”阿力大叔兴奋的说道。
“这个小家伙叫克木,刚刚出生三个月,你看看眼睛多大啊!克木!这是你娟娟姑姑,是咱们的亲人。”阿力大叔握着克木的手说道。
我站在一旁,也试图伸手去拉克木的小手。他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仔细打量着毡房的人和屋顶。也许小孩子来到世界也会觉得陌生,奇妙,我想以后他也会看到美丽的大草原,看到壮丽的天山。
“你们来吃一点鸡蛋吧!”哈丽玛从屋外走来。
“我来抱孩子,你们快去点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哈丽玛叫着我们。
“今天是我阿妈六周年的祭日,家里什么都没有,我就把剩下的五个鸡蛋全部炒了,这样算是在纪念阿妈。”哈丽玛抹着眼泪说道。
我转过身擦拭眼角的泪花,大草原上的空气格外清新,而我的泪水却很不争气。一滴滴泪水像在灌溉遥远的思绪,面对现实中的人们,要一直怀念那个去了天堂的人。
后来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有一个印象,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忘的一次炒鸡蛋。
阿力大叔是克木的外公,他看克木时眼睛里闪着光,满脸都是欢喜。
“阿盖依!(叔叔)克木的阿爸呢?”我轻声问道。
“哈丽玛!刚结婚一年就离婚了,那家人不喜欢她,硬要赶她走,孩子一出生过完满月她就来山上了。”阿力大叔说道。
我的心猛的一颤,难怪哈丽玛见了我变得那样生分,冷漠。现在看来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青春,连生活也在拷打她。而世上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定时无情无义的,哈丽玛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如今变成这样,是命运的不公,也是生活的不公。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美好的生活为什么总怠慢一些善良和无辜的人。
“阿盖依!(叔叔)以后你会一直照顾他们吗?”我问道。
“大草原会养活每一个人,克木你说对吗?”阿力大叔拉起克木的小手,又望着我笑了。
同样是二十来岁的年龄,但我们的境遇天差地别,我追求着远方未知的世界,而哈丽玛却提前结婚,有了孩子,又离婚了。我真心希望克木长大以后变成一个懂事的孩子,即便哈丽玛前半生辛苦,但她的后半生我希望能有所寄托,依靠。或许她终会遇上一个爱她疼她的男人,而那个人在面对她时,也会抚平世间所有忧伤。人生漫漫,在往后余生的日子里,我多么希望那个人能拉着哈丽玛的手,在大草原上共看人间暖阳,慢慢老去。牧民的一生都视草原以前世的母亲,我祈求草原母亲为他们免于灾难,再无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