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妈妈的手(散文)
——谨此献给病逝一年的母亲。
一
有一双手,从大到小,从细嫩到苍老,总在我眼前交织出现,像一部正在播放中的老电影。在慢慢流出的泪水里,写出一个人几十年的人生。
那双手,就是我妈的手!
在始终抹不平的少年记忆里,穿过深深浅浅的感情沟壑,甚至到今天,我固执地认为妈妈的手很大,像一座不透风的房子,像一件温暖的棉衣,像一双合脚软乎的布鞋,更像一个罩着我周围的天。直到有一天,才发现攥在我手里的那一只手,原来很小。
那是一只被我爱着的手,也是一只爱过我的手,在彼此的对换中,互换着不同的角色,成为一份心灵才有的交流和信任。
我愕然地愣怔在那一股意外的感受中,尖锐的刺痛,茫然失措。虽然明白,岁月让过去的一切,都在此时成为一种回忆和记录;虽然懂得,一切的生命都会在生死之间转换不休。毕竟,放在自己身上时,却会反抗着充满不敢相信的现实。
妈妈的世界,妈妈给我创造的世界,甚至我们共同营造的一份世界,其实就是一双手的历史。
这是什么原因,能让我的心态发生着巨大的转变?又是什么道理,甚至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让妈妈的大手突然间变成了小手,变成一大段被我攥在手心里暖暖的落差。
我记得,很多次妈妈用她的手对我的抚摸,就是摸着我的头。那时候,那是一只很大的手,伸开后几乎覆盖我的头顶。我觉得头顶,顷刻间涌动着大片温暖厚实的阳光,那是她的一双手带给我的最初感觉。柔软、巨大、温热而有份量,我觉得这一辈子都会顶着这一双手,带着这双手的温度,勇敢地穿过世界上所有的冰冷。
我的身体里,不仅有着妈妈的血液,在抵御严寒到来的无数岁月里,也一直保留着妈妈一双手的温暖。
在一双手的握攥中,她给予了我拥有整个世界的记忆,更是让我对自我生命的重新定位,有了一份坚定的信念。
妈妈的那双手。
二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的一双手宽大灵巧,慢慢地从细致变成粗糙,充满着一份紧握的力度。这是一双拿过多少年的锹柄锄把,干了多少年的农田活,才会磨出来的大手。可惜,再也不是我少年时代那一双润滑而细长的手。在她进入中年的时候,我已经考学在外,毕业回到家那一年,才发现妈妈的右手中指和食指完全变了形,再拉过左手一看,一根无名指也变了形,十个手指并不拢、合不平,双手合掌时有指头正斜伸在外。那根伸出来的左手无名指,居然顽固地成了个弓状。
我很早就知道,妈妈是一个读书的女人,那个时代能读书识文写字,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这也让妈妈在家乡小有名气。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写过不少的诗歌和散文,也在当地报纸上刊登过,这就成了有文化的外公疼爱她的最大原因。如果没有时代的变革,她本来应该好好地享受读书带来的美好生活。在讲究阶级成分的那个年代,时间的重量和命运的偏心,把她变成了一个拿锹种地,扬鞭放羊,提桶喂猪喂鸡鸭鹅的农家妇女,这双手一生中就变成了农民的手。
记得我妈抓鸡摸蛋时,伸手之快,熟练老道,看准哪只鸡,伸手下手之间,闪电般鸡已到手。她摸蛋时,特别喜欢右手拎着交叉在一起的鸡翅膀,腾出左手来,只用左手的那个歪了的无名指头,往鸡屁股一抠,明天有蛋没蛋一清二楚,准得像天气预报。
我怎么也想不通,是什么样的生活,把她的一双读书人的手变成了这样。
三
始终忘不掉的一件事,就是我第一次上学时,是班里唯一穿着开裆裤的人。上课第一天,我被小同学们嘲笑得羞怯脸红,不愿意去,就是因为穿着一条开裆裤。
那天晚上,妈妈趁着光影挑亮煤油灯,用那只灵巧的右手替我缝补裤裆。我坐在一边陪着妈妈,看着她低着头,长长的秀发一绺绺地落在胸前,一针一线上挑下撩地左右翻飞。直到我看着她缝好,然后光着身子试穿,摸摸不再露出屁股为止。记得那一双手,是那么柔软灵巧,伸出的兰花指,像一个漂亮的ok符号,那一双手溜滑笔直,柔软弹性,根本没有一个突出的骨节。
她应该就是一个拿笔写字的人,她有一双拿笔写字的手。
我和我妈都是一个属相,属龙。也许是家庭的原因,我妈的心气比较高。刚到新疆时,很少和别人来往,当左邻右舍到家时,都是我爸爸陪着说话抽烟喝水,她很少上去插嘴说话,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更没有多少人知道她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
只有对我要求特别严,写作业时,一定陪在旁边。要求我不会的课程,一定要问她弄懂,造句写作文,必须把字写整齐文句弄通顺。她为了我能有一个不错的将来,总是让我畅想将来想做什么,越不靠谱越让她高兴。为此,我一直想当科学家,当解放军,就是没想过要当作家。每到这时,她的话就开始多起来,我知道,她心里总想着让我将来过上好生活,不管怎样,不能当我爸爸那样没文化的大老粗,一定要成为一个读书人。她翻出箱子里带来的老书,好像是她读过的,书很旧卷着边,一字一句地引导我读书,写作文,让我变得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甚至在昏暗的油灯下,辅导我怎样把一句话说得完整,怎样把一句话说得好听。
在我家子女多,生活最为困难,甚至吃饭都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妈妈仍然坚持让我继续读书上学,为此不惜和我爸吵架生气。中学毕业时,我的很多同学都参加了工作,每个月都有钱可挣。我爸爸也想让我不读书,如果我有了工作,就可以不用花家里的钱,甚至还能替家里多挣些钱。可是,我妈妈始终不让我早早当农工。她逼着我爸爸去找他曾经帮助过的黄老师,让从黄埔军校毕业的黄老师,给我业余辅导高中的课程,教我英语。
我上三、四年级时,就开始喜欢读书。最先读完的是《金光大道》《艳阳天》之类的书籍。为了看这些书,白天忘记该干的活,忘记给猪打草,早早地躲在学校的角落看。没有看完就回家继续看,吃完饭以后就在油灯下看,甚至打着手电看。我爸爸就说我是个败家子儿,伸手就要打我耳光,我妈坚定地站在我们父子中间,直直地伸过双手拦挡着,然后紧紧把我抱在她的怀里,并用手摩擦着我的脸。
那一只手非常温暖,很安全,给了我一个受到保护、找到归宿的满足。
四
就是因为那双手的原因,妈妈不管做什么事,我都会心疼她上去帮忙,因此我也成了她的得力助手。她做饭时,我从不会嫌脏,不像妹妹那样挑三捡四。哪怕她才放下猪食桶喂完猪就来做饭,把刚蒸熟的馒头放到我手里,我也从不嫌弃。甚至觉得,这一双手不论拿什么东西给我,我都喜欢。
记得,真正用心抓住妈妈手的那一年,是我有了女儿的第二年。
我才发现,我妈妈的手变得生硬、干燥,就像粗糙的干松树皮,只是那温暖还在,还是那么让人放心。与此同时,才觉得,妈妈的手,没有记忆中那么大了。
有几年,弟弟妹妹们在外面上学,家里花费很大。我妈和我爸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他们养了很多的牲畜家禽。我爸养的是一群羊和十几头牛,我妈养的是二十多头大大小小的猪和成群的鸡鸭鹅。不论是牲畜还是家禽,都会等这些家伙们长大长肥以后,一个一个地变卖出去换成现钱,寄给在外地上学的孩子们。
有几次,我妈把攒起来的钱,用手绢包着,一卷一卷用皮筋缠好交给我,让我回到城市去寄。伸手接钱之间,才发现她的两只手,从手指到手背手心,都是老树皮般地粗糙硌人,干裂着一个个口子,尤其是手背,连着手腕,挨上就觉得粗糙刺人,青筋突出,这哪像一个女人的手,哪像一个读过书的女人的手?
要知道,妈妈可是外公最小的女儿。从小就受到比哥哥姐姐更多的疼爱,护着庇着让她一直上学,直到考上幼师学校。如果,外公看到女儿此时的这一双手,肯定会心疼难受。我敢相信,任何一个父亲,即使再铁硬的心,也会立刻软下来。
可惜,外公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
五
等弟弟妹妹们都有了工作,我就劝我妈别干了,有爸爸的退休工资和你的五七工收入,就能好好地享受生活。别把那一双手弄得……我说不下去了。
她像读懂看透了我的心思。反过来劝我,她像安慰我似的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是干一辈子活的人,如果你不让干,我就会很难受,再说干一点,多挣一点,身体也锻炼了,不是更好吗?
想想,说得也对!
人能很好地活在世界上,能不被最坏的命运压倒,从而改变命运这种看不清的东西,能依靠和最值得依赖信任的就是手,最辛苦的也是那一双手。
我早就知道,妈妈有点爱财,喜欢钱,而且越老越爱,就会私下里给她塞一些钱。开始时,她还会像母亲那样,用力地伸出手拦着我,甚至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每到这时,我就会掰开她的手,把钱放到她的手心上,然后给她合拢上,算是她拿了同意了接受了。后来,慢慢地,她就习惯接受我给她的钱,甚至不再拒绝,理所当然地当成一种种植果园的收获。我也知道,她会把我给她的钱,偷偷地攒起来,然后背着我,给了其他的孩子用。我从没有多说什么,既然我给了她,用我的手给她的,她就有权力去自己支配,无须经过我的同意,根本不必背着我去做这些。对于任何一个当母亲的人来说,哪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
哪怕是给钱时,拉过她的手,掰开她的指头,给她手心里放钱的时候,我也会变得轻柔很多,慢慢地拉,轻轻地掰,生怕弄疼妈妈的手。
到我能挣钱时,她的两只手上,已经变形多年的几个指关节,陆续地发生了病变。每到刮风下雨,常常会疼得钻心。疼痛难忍的时候,她会在十个指头上,全部缠上厚厚的白胶布。有时,就直接一圈圈缠上剪成长条的伤湿止疼膏。就是这样,她还在坚持不回城里住楼房,独自一人留在连队的老宅,种着十几亩的果园和一块长着各种蔬菜的小园子,继续养她的鸡鸭鹅,继续带着她的狗猫,扛着铁锹挖沟翻地种苗,锄草剪枝收果。
每逢我回家,她都会拉着我的手,炫耀着她的劳动成果,按着她提前预定的程序,先进鸡棚看一窝的鸡蛋鸭蛋,再进菜园看碧绿的浸着水珠的菜叶,然后进果园摘几个早熟的果子塞进我手里,满意地让我看她的劳动成果,等待我对她一遍遍的称赞和表扬。临走时,她的一双手更闲不下来,把每样菜果分别打成小包,装进纸箱子。然后用一双残损的手抱着拎着,大包小包塞到我的车里,弄得我就像从乡下扫荡回城的日本鬼子。
分别时,我会牵着的那一只手,粗糙的手心里,依然透着一份温暖,一种紧紧不能分开的爱。
六
从我妈病倒的那一年开始,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
开始时,她还能勉强行走,就是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在照顾她的那几个月里,我常常推着她去转很多超市菜场,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人间的烟火,愿意和很多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喜欢拉人家的手。
练习恢复走路时,她的手就紧紧握在我的手中,紧紧的那种。仿佛离开我的手,她就会倒下,就会失掉整个世界的存在。每到那时,我就会用双手攥着她的手,然后鼓励着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每走一个来回,她的手心里就会洇出一层浸浸的汗水。这些汗水更像胶水那样,把我和她的距离拉得又近了很多。我终于忘记了两只手,在紧握中,消失了彼此相隔多年的陌生。
推她出门看人是她最快乐的事情。每到遇到上坡下坡路难走的时候,她总会转过身子,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让我停下休息会儿。随即又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拉得那么紧,生怕我要突然离开她。我也会紧攥着她的小手,用手和手之间的语言,告诉她,我不会的,一定。这时,她的手是那么的小,而且越来越小,多像一个孩子的小手。
就像当年,她紧拉着我的手,那种感觉。
我的记忆顽强而不甘,凝固而沉重地停留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
我看到妈妈的手,只要干起活来,突然变得很利索,很干脆,就像沉睡过后的生灵,在春天里重新出现。她抓起铁锹把的时候,从果树枝头摘下果实的时候,拉开菜园子柴门的时候,采摘下一筐子蔬菜的时候,拉开鸡圈门让鸡出来的时候,甚至向远处的我告别的时候……她的手仿佛被某种神灵不断地引导着,成为一双饱满收获的手,成为一双和其他生命平等紧握的手。虽然手那么小,却坚定有力量,充满着对即将到来的努力劳动的自信。
看她那一双手,让人突然明白,世界上的很多手,其实,只属于创造自己生活的每个人。
七
妈妈不招人烦,也不惹人,不给别人添麻烦,是一个很懂事的人。
她常常会用自己的忍耐和委屈,来承受着别人的过错。她也经常用这种方式劝说我,让我学着去承受和忍让,时间一长,不知不觉间,我也学成了她那种生活的样子。这是我最不喜欢她的地方,也是我和她之间最容易闹矛盾的引爆点。我无数次和她说过这件事,让她强硬起来学会拒绝,不要被别人一次次降低底线,甚至包括她对我父亲从年轻到老年,整整过了半个世纪的无限容忍。
每到这时,她便无话可说了。为表达心意,她会随即拉着我的手,轻拍我的手背,然后笑眯眯地看我的脸,而且只看不说。仰望我的时候,她根本不像母亲,反而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模样。
她那双小手的感觉,让我突然间变得心软,所有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妈妈80岁,那一年过生日,我们都回家了。
回家的晚上,她在餐桌上用一根半截的铅笔和一张方格作业本纸,熬到半夜,提前一天写出三首七言绝句。那三根伸不直捏着铅笔写字的指头,是否会重新让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捏着钢笔写诗的情景?是否会想起她的父亲,捏着她的小手,教她写字的情形?
这幅安静又温暖的场景,让我猛然间激动起来。每个人的手,从小到大,从大到小,其实就是一部生命的历史,是经历过、正在经历和即将经历的全过程,一切时光的痕迹,已经在手上印出深刻的烙印。
每一只手,都是被握大的。
我的手,就是离世的母亲,一次次握大的手!
二〇二四年九月二十七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