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日落骆驼峰(散文) ——崀山行之一
一
在湘西南新宁县境内,有一条从五岭之首越城岭腹地派生出来的余脉,叫崀山,是典型的丹霞地貌、世界自然遗产、国家地质公园和5A级景区,被专家誉为“丹霞瑰宝”。
来到新宁,崀山是必行的。
崀山这个名字有点特别,它并非单指一座山,而是对一方山水的总称。查考崀山之名的由来,一向厚道且严肃的志书竟也掺杂了一些野史的成分,《新宁县志》是这样解释的——传说当年舜帝南巡路过新宁时,见这方山水甚是美丽,便脱口而出:“山之良者,崀山,崀山。”于是,新宁人便老拿此事炫耀,说崀山的“崀”字,是舜帝专门为新宁山水特意打造的,一说自豪感就油然而生。
我是跟随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摄影家来到新宁的。领队的名叫李健,不是那个唱《贝加尔湖畔》的音乐诗人,是个山东泉城的小伙子,身材修长,五官俊朗,摄影技术不错,有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证为证,不善言辞,显得有些木讷,为人特实诚。
那天一大早,我们从隆回的花瑶古寨前往崀山。崀山乃旅游胜地,共有六大景区:天一巷、八角寨、辣椒峰、天生桥、紫霞峒、夫夷江;并拥有“六绝”:天下第一巷、鲸鱼闹海、将军石、骆驼峰、天生桥、辣椒峰。若把崀山比“江山”,哼哼,实话告诉你,那“六景”个个是精品,而那“六绝”则个个属绝品,美哉!奇哉!壮哉!我暗想,这下可以大饱眼福了。不料到了新宁界,李健竟说,咱们到崀山就住一夜,今天下午到辣椒峰拍日落,明天早上三点半起床,到八角寨拍日出。
三点半!大家听了,虽然个个惊得合不拢嘴,但都没异议。他们都是搞摄影的,为了能拍到那瞬间的辉煌和壮丽,苦点累点又算什么呢。过了一会儿,李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我更正一下,下午咱们先到骆驼峰上看辣椒峰,然后再拍日落。
大家听了,仍然无异议,纷纷在车内闭目养神。作为一个纯属打酱油的小跟班,我当然没有异议。
二
下午二时许,在路边一家客栈办好入住,一行24人驱车赶往骆驼峰。路上,深谙劳逸结合的摄影师们都在车上打起了呼噜,唯我却没有一丝困意,独自在欣赏沿途风光。
崀山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出乎意料。总以为,湘西南边陲乃穷山恶水之地,不曾想,这里的风景赛桃源。一路行去,但见窗外两侧,远处是奇山两抹。山不高,却丹崖绿树,浓淡相宜,崔嵬连绵,重叠的峰峦造型各异,像凝固了的史前巨兽,仪态万千,引人遐想。两抹之间,一马平川,沃野平畴。田里的稻子正向成熟迈进,稻叶碧绿,稻穗金黄,几丘早熟的,农夫在忙收割。一道碧水,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把田野一分为二。林林总总的村舍,就座落在山脚的古藤老树里,红墙黛瓦,小桥流水。
目睹此景,我终于理解当年艾青为何会发出“桂林山水甲天下,崀山风景赛桂林”的感慨了。
神奇的山水,是会令英雄和诗人竞折腰的。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著名诗人艾青因国运和个人生活所迫,曾辗转至崀山工作生活了两百多个日日夜夜。在崀山的日子里,诗人一边挥鞭执教,一边发奋笔耕,不仅完成了诗歌美学杰作《诗论》,而且还创作了大量反映湘西南山野风情的诗歌和与抗战有关的文字,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那首《我爱这土地》。诗云:“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不是诗人,加之与艾青所处的时代完全不同,因而感受也全然不同。来到崀山,我的眼里没有深含泪水,但我要说——我爱这片土地!
下午三时,来至骆驼峰山下。李健说,游览骆驼峰,全程徒步爬山,约需三个小时。一进景区入口,我便撒开步子,一马当先,几乎是一路小跑,挟着风往山顶爬去,沿途风光如何,可有好景色,全然不顾,好像是参加登山比赛似的。同行们见了,甚感奇怪,问,你走得这么急,是山上有佳人在等你?我笑道,是也,山上不仅有仙女临风伫立,更有宝物可寻呢。
即便是一路疾走,感觉仍然十分美妙。走进景区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彩灯摇曳、铃儿响叮当的风铃廊道,接着拾阶而上至山崖腰间的栈道。栈道临空横浮,里侧壁立千仞,外侧深渊万丈。沿崖斜上数百米,便见眼前一庞大石峰,底圆顶尖,光秃秃的,四周不长一毛杂草,形如巨烛,擎天而起,名蜡烛峰。至此,栈道开始九曲回肠,螺旋而上,但由于设计精致,每一级台阶,均不高不低,不陡不急,很有规律,人行于上,如履平地。在蜡烛峰东面陡崖脚下,有一条天然石缝,从山下斜延至山脊,长约百米,口宽半米,深不见底,两边岩石犹如刀削,酷似一条巨龙向东方张开倾斜40度的巨口。据说,每当到了上午11时,太阳从龙口直射缝底,这里便会形成龙口吞珠、五光十色的壮观景象,此景故名“龙口朝阳”。
爬出龙口,再往上登,便是通向骆驼峰峰顶的险要天梯了。我爬到此处,停下脚步,但没作过多停留,仅观察了一下地形和路况,即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朝山下走去。
三
我之所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是缘为一件心事。
与我同行的清风兄,是我的发小加同学。他是个对摄影爱得痴狂的摄影家,尤喜登山探险,寻幽觅胜。去年底他在温州去爬大罗山,被奇峰怪石迷惑了双眼,不慎摔了一跤,居然把左脚的脚腕摔骨折了,在家静养了八个多月,至今仍不敢负重登山。这次,他一听说要爬三个小时的山,心里就犯了忖,他说,我的脚还不行,山就不爬了,我就在这山下拿无人机飞一会儿得了。他对我说这话时,神情甚是无奈和沮丧。我说,你别急,先让我上去侦察侦察,如果路好走,你就上,不然,就算了,咱们见机行事吧。
我沿着原路返回,当走到风铃廊道的这端,便见他背着沉重的摄影包,从廊道的那头一颤一颤地跚跚而来了。我拎过他的包,背上,说,走吧兄弟,骆驼背上风光无限,据我侦察,上面的栈道并不陡,你走到龙口应该没问题。他迟疑道,是真的吗?我说当然,再说你都休养了八个多月,该“而今迈步从头越”了,今天再不走,要待猴年马月呢?他想了想,说,是这个理,那就上吧!
一个习惯行走的人因暂时被禁足,迟早总是要重新开始启航的,就像一条靠港太久的帆船渴望大海,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渴望久违的山林。就这样,已经被伤痛困扰了八月之久的清风兄又开始迈步登高了,在这个秋意渐起的孟秋时节,在风景如画的崀山。
清风兄气喘吁吁地爬出龙口,搭帘仰望,只见前方的路,窄如羊肠,陡如垂绳,高入云端,便不再往上登了。我卸下摄影包,沿着凿筑在骆驼脊上的天梯,往驼峰顶端继续攀登。
位于辣椒峰景区内的骆驼峰,峰高187.8米,长273米,有两处凹陷,分成骆驼头、骆驼背峰和骆驼尾,站在远处仰望或在空中俯瞰,形象逼真,惟妙惟肖,但在背上行走,惟觉山崖陡峭,幽谷深深,道路崎险。攀登驼峰可谓是步步惊心,一条凿在石脊上的石阶,呈90度,一米来宽,近百米高,宛若一条垂梯悬在崖锋上,左右两侧皆是斧劈般的悬崖绝壁,远远望去,就触目惊心,临场攀援,令人心惊胆战。好在天梯的两旁栓有铁链,我双手紧握铁链,凝神屏气,双目向上,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好在天梯不长,未几,就爬到了峰顶。
有道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登顶的心情是十分奇妙的。这时候,我伫立在骆驼峰的峰顶,头顶青天,脚踩万峦,放目四顾,顿觉豁然开朗,壮丽山河迎面扑来,乾坤广宇尽收眼底。视野里,红岩巨石,矗立四野,古木老林,遍缀空谷,不禁想起了一句诗:“拔地芙蓉耸翠痕,嶙峋千尺指天门。”
骆驼峰的驼顶上没有住着佳人,倒是有一天然崖洞,约十米方圆,能避雨,避阳光,但避不了风,也避不了岁月沧桑。洞内香火袅袅,供着几尊泥塑,是菩萨的模样,也像神仙的样子,俨然一座神庙。我入庙的时候,恰逢一穿迷彩服的中年汉子卧在一旁的木板凳上打盹。他是当地人,不知姓啥名甚,在此卖香烛的,兼景点维护和管理。
趁他睁眼看我一眼之际,我赶忙上前递烟与之搭讪。他告诉我,此处乃“杨义士庙”。杨义士,真名杨发奎,是红花会的首领。明末清初,红花会反清复明失败后,杨只身回到崀山,择骆驼峰为隐身之所。时骆驼峰险峻无比,一般人皆望崖兴叹,无法攀登,而杨则武艺高强,身轻如燕,手提三百斤重的石磨在悬崖上行走如飞。他常深夜下峰,打抱不平,劫富济贫。清庭曾多次派兵围剿,无奈骆驼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皆被杨击退。杨死后,当地乡民为感念其恩德,遂在骆驼峰顶上的崖洞内修了杨义士庙,以示永志。
听罢此言,我赶忙向杨义士的塑像连鞠三躬。杨发奎死了,红花会早已烟消云散。庙外,如今依旧在的,是青山,度度依旧红的,是夕阳。
四
出了洞庙,转目向右,是钟灵造化的佛顶山。那只传说中的火辣辣的大辣椒就挂在佛顶山上,与骆驼峰隔山相望。
辣椒峰也是一座石峰,高180米,上头大,下头尖,峰顶周长100米,底部周长40余米,尖角深埋入地下,岩面呈赤红色,远观像一只巨硕的老得发紫的红辣椒,俗称“仙椒钻地”。它拔地而起,凌空突兀,犹如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椒,傲视群峰,名驰遐迩。关于骆驼峰和辣椒峰,当地有古老神话在流传。神话到处都有,而且都很美丽,不说也罢。
远望辣椒峰,让我感兴趣的,是远在大洋彼岸的法兰西,有一个叫阿兰·罗伯特的,是个攀岩高手,号称“蜘蛛人”。2002年9月14日,善于冒险的罗伯特徒手挑战辣椒峰。他经过42分37秒的艰难攀登,最后抱住峰顶的一棵小灌木翻身而上,成功登顶,创造了一代“蜘蛛侠”的新神话,从而使辣椒峰声震中外。事后罗伯特概言:“当我攀登到顶的时候,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在临刑的前一秒钟忽然获得特赦,那是一种耶稣再生的感觉……震撼,荡气回肠。”
据说,那一天曾有成千上万的国人在场为罗伯特助威呐喊,掌声和欢呼声犹如雷鸣山谷,声震天外。谁能想到呢,一座神奇的红石峰,最终竟被一个外国人征服了。我扪心自问,可有勇气去爬一爬?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我不是蜘蛛,就是一个凡胎俗子,更何况,我还怕辣呢。
游走骆驼峰,通常情况下人们会先爬上骆驼头,再经驼峰顶,然后从骆驼尾下山。但我不行,还得按原路返回,因为我还须回到老地方领清风兄下山。
当我急匆匆回到龙口时,发现清风兄并不寂寞,他与同团的张军兄正玩得起劲。张军年且五十,来自山东济南,身高一米八六,外貌神似景阳冈的打虎英雄武松。他长得像行者,却不擅行走。他本是个灌篮高手,由于运动过度,把两个膝盖运动坏了,弄得现在登不了山。哈哈,“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俩人干脆就玩到一块去了。
他们在等待,等待日落那一瞬间的壮丽时刻。据李健说,在骆驼峰上拍摄崀山日落,最佳时间是在下午6时20分至30分。此刻是下午5时30分,距日落时分尚早。张军是个玩无人机新手,操控还不熟练,他见清风兄飞得炉火纯青的,便借机求教。清风兄倒也不保守,先理论后实践的,手把手倾囊相授,把张军乐得直说谢谢。
我点燃一支烟,一手叉腰,凭栏而立,观赏风景。
崀山是完整的红盆丹霞地貌,也属于中等侵蚀程度的丹霞地貌,现在正处于成长的“风华正茂”时期。这里,红色的岩层被流水打磨得恰到好处,丹霞峰丛,高低错落;沟壑深谷,纵横交错;石峰石柱,星罗棋布。骆驼峰,在崀山仅是沧海一粟。然而,就是这一粟,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已经足够震撼。说真的,我是完全被眼前的这只红骆驼所震撼了。恕我不才,语言苍白,纵然绞尽脑汁,亦无法形容其峰之秀,其石之奇,其崖之险,其壁之峭,其色之丽,其景之雄。
丹霞地貌学术创始人陈国达教授赞它:“半生长誉丹霞美,方识崀山比丹霞。胜地有缘何恨晚,并赞南北双奇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自然遗产保护联盟的专家在考察报告中称:“湖南崀山地质价值在中国丹霞中名列第一,最具有代表性,完全符合世界自然遗产标准。”
五
夕阳西下,晚风习习。万壁染血,群峰生辉。
丹霞地貌,乃以陡崖坡为特征的红层地貌,实质上是源自第三纪的红色砂砾岩层。曹丕云:“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丹霞原本指天上的红霞,它的色彩本来就是姹紫嫣红的,不须修饰,就已经足够迷人的了。
然而,智慧的新宁人非要对其赋予人文色彩。说舜帝南巡,最后不幸驾崩于苍梧。其两个随行的妻子娥皇和女英,闻讯悲戚万分,眼中淌的不是泪,而是丹心之血。这血泪犹如滔天洪水,硬是染红了崀山和舜皇山的山崖和竹子,于是,这里就有了斑竹、湘妃竹和漫山遍野的丹峰霞壁。
但凡是传说,皆是山人们的信马由缰的夸张和想象之说。但当地人却信誓旦旦地肯定,此乃真的,谁若不服,就去查正史。还真是,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云:“(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问九疑又非崀山,零陵又非新宁,该当何解?答九疑与崀山不远,零陵与新宁相近也,更何况新宁还有舜皇山、福寿山为证呢?说得你不信也得信,非信不可。
传说是一种古老的文化,飞翔的思绪。古老的文化,让古老的崀山插上了腾飞的翅膀。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时间到了6点10分,清风兄和张军兄开始放飞无人机。之前,他俩一直在仰望天空。站在龙口,由于受蜡烛峰遮拦,是看不到落日的。但这不是问题,人眼看不见,无人机的翅膀可以助他们阅尽人间丽色。天空寂寥,浮云飘荡,红晖熹微。他们满怀欢喜,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好天气,是可以拍到灿烂的落日和满天彩霞的。张军信心满满地说,今天有可能会拍到大片,最壮丽的景色,莫过于太阳落下去的那四五分钟,那一刻炽热的回光返照,美到足令天地哭泣。
我们在期待,期待着那个惊艳的瞬间。
眼看就要到了6点20分,不料此时的天空居然蓦地昏暗了下来。这是咋回事?难不成是夕阳被天狗吞食了?他们急了,我也急了,急忙跑到上一个平台去看个究竟。唉,真是天公不作美!彼时,发现西天竟浮起了一大片乌云,那乌云,很厚,很大,浓浓的,黑黑的,把夕阳彻底吞噬了。细一瞧,仿佛夕阳又仍在作顽强挣扎,一丝暗红,在乌云的缝隙间隐隐闪闪,恰似一块木炭尚有一点火星在烁溅。乌云的旁边,飘浮着几缕霞,灰灰的,淡淡的,浅浅的,缈缈的,幻幻的,像病美人脸上蓦然升起的几丝愁云,这样的景象太平常了,宛如平常一段歌。
我返回龙口,向清风兄说明了原委。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手表,时间早已过了六点半。他笑道,今天没戏了,咱们回去吧。说完,收起行囊,打道回府。
季节悄然入秋,夜幕悄然来临,如海天空孤星几颗,旷野秋虫呢哝不息。
我们三人,按亮手机,徐步下山。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在此刻,我们却默默无语。我想,到骆驼峰,清风兄就是冲着那一轮熔金的落日去的,到头来,他却徒劳一场,落得个两袖清风,空手而归。他会怎么想呢?是否会感到惆怅、遗憾?还是夕阳在胸,彩霞心生?我不知道,不知骆驼峰是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