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被他人骂作傻子，不是智力上的先天不足，而是处在特殊情形，比如不学无术却感情用事，敢于冒险，做事不计后果；比如某些做法或提出的意见建议过于超前，不为他人所接受；比如上当受骗了，等等。因而，聪明人、弄潮儿、智者……虽然是含义相反的称谓，却有可能指向同一人。
　　 闲话休提，说说三个傻子的故事。
　　
　　 一、石头砸出一个大傻子
　　 一九八一年春季的一天傍晚，毛二狗来到我家，约我一块去看张大福。
　　 我们三人是同公社不同大队的乡亲，是在区上读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同时毕业并参加高考，同时落榜，同时回到了山乡。那个年代的山乡，高中毕业生凤毛麟角，被乡亲们看作是有大学问的人，因而，大福当上了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二狗被推荐到公社电影队放电影，我是生产队会计兼记工员，也被乡亲们高看了。
　　 到了大福家的院门口，大福就从里屋迎出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话一点不假，大福已全然没有了一年半前高考落榜时的萎靡，穿上了的卡料四个兜的中山装（那个年代最时尚的干部装），左上衣口袋盖露着两支钢笔帽。我们就在场院的条石上坐着说话。大福娘拨猪草回来了，招呼我们进屋。二狗说，婶娘当我们是客呀？得空说说话罢了。大福娘也就不勉强，顾自到一旁铡猪草去了。三人各说了些回乡后的趣事。大福说：“昨天上常识课，灰料背的鼻涕虫举手提问，张老师，太阳咋就不从天上掉下来呢？我在他头顶上凿了一栗子教他，有一根看不见的大绳子从天上垂下来，把太阳拴住了呗。”
　　 我以为大福说笑话，提醒道：“在家里跟我们开开玩笑不要紧，在课堂上这样教学生就坏事了。都是七八岁到十来岁的孩子，懵懵懂懂的，没有识别能力，正是学文化长知识的年龄呀，别把孩子带歪了。”
　　 “没有开玩笑呀，我就是这样上课的。”大福一本正经地说，“那个鼻涕虫是你那个小队的，你不信的话，可以去当面问问他。”
　　 二狗问：“你真是这样回答学生提问的？那个鼻涕虫相信你说的话了吗？班上其他孩子也没有提出疑问吗？”
　　 大福反问道：“我是老师，是有高中毕业证的。我在课堂上说出的话，相当于皇帝下的圣旨，能不信吗？就算有不信的，敢提出疑问吗？”说完，竟翘起了二郎腿。
　　 看着大福自鸣得意的样子，我真想揪住他的衣领教训他：哪有你这样教学生的，误人子弟不说，还不知羞耻！又觉得不能全怪他。我们三人都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上的小学和初中，小学五年制，初中两年制，上学期间经常停课闹革命，要么跟在大人后面，参加批斗地、富、反、坏、右的群众大会和示威游行，要么参加集体农业生产劳动和红小兵、红卫兵军训，课堂教授的科学文化知识少之又少、浅之又浅。到了高中阶段，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也恢复了高考，但学校教学秩序没有完全恢复过来，高中还是两年制。因此，他所掌握的科学文化知识与学校颁发给他的高中毕业证严重不匹配，是那个特殊年代造成的。
　　 一旁的大福娘一边铡着猪草，一边听着我们聊天，笑意就漾上了她的脸额：大福这伢子连天上的事都弄得这样清爽，地上的事还用说吗？高中没白上呀！她歇了手头的活，屁颠屁颠进屋，把家里唯一一张上过油漆的小方桌搬了出来，又搬来三张竹椅一只白瓷茶壶三只茶碗，嗔怪道：“让你们进屋，你们就是不肯，坐石头上凉哪，都在这儿吃晚饭，不许走。”说完就下厨去了。
　　 同学期间，大福经常与他人打架，以蛮横出名。关于大福的谬论，我只是听在耳朵里，当面不敢反驳，还时不时违心地点一下头表示赞同。二狗就不一样了，一脸严肃地纠正道：“太阳哪能用绳子拴呢？靠的是地球围着太阳公转产生的离心力呀。”
　　 大福脸上的笑就凝固了，问道：“离心力是方的还是圆的，你见过？”
　　 才隔了不到两年，二狗就把大福上学期间的蛮横劲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不依不饶地争辩道：“别瞎扯了，离心力是咋回事，现在的小学课本上都明写着呢，亏你还读到高中毕业。”
　　 大福厉声吼道：“你再说一遍！”
　　 二狗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太阳就是靠离心力才悬在天上的嘛。”
　　 我一看要坏事，赶紧伸手去捂二狗的臭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大福捡起脚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照准二狗的脑门猛砸过来。幸好我的反应快，伸出的那只手变为一掌，用力一推二狗的肩膀，那石头呼地一下擦着二狗的耳朵飞射过去，砸在地上又弹起，落到蹲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看我们聊天的大黄狗的前腿上。大黄狗吼叫着挟起受伤的腿逃出了场院。要是没有我那一推，后果不堪设想。
　　 二狗骇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大福娘听见响动从灶屋跑出来，手里的菜刀哐地一声掉落在地。
　　 收工回家路过场院的王伯，摇着头叹着气说：“大福这伢子读书读到屁股眼里去了。”
　　 大福倒是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呵呵笑着说：“我看那条狗要咬人，就不管它三七二十一啦，砸死它再说。”
　　 二狗不愧为二狗，一拍脑门，说道：“我差点忘了，我爹还等我浇地呢。婶娘，我和阿饼先走了啊。”
　　 大福娘追过来喊：“二狗，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二狗拉着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婶娘说哪里去了，我和大福是最要好的同学，闹着玩呢。”
　　 出了场院，二狗跟我说：“大福这个大傻子要毁自己一辈子，我把话撩在这，你等着瞧！”
　　 从此，有的人当面叫他张大福，背后叫他张大傻子。一传十，十传百，“张大傻子”这个绰号就被叫响了。
　　
　　 二、大傻子变身为大老板
　　
　　 １
　　 一九八一年冬季，我告别家乡，踏上了大西北的从军之旅。服役期间上了军校，系统学习了信息科技，军校毕业后从事指挥自动化科研工作。二○○一年秋季，我退出现役，回到了位于浙西南山区的家乡县。根据国家政策，我有两种选择：可以选择地方政府在国有企事业单位给我安排的工作，后半生工作稳定生活无忧；也可以选择不要政府安排的工作，领取一笔补偿金后自谋生路。县军转办（军队转业干部安置办公室的简称，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前身）的姚主任亲自接待了我，翻看了我的档案之后说道：“不得不说，你是具有信息科技专业技术的特殊人才。但是，你也知道，咱们县是个山区小县穷县不发达县，电脑是个稀罕物，全县也见不到几台，根本就没有适合你的科技研发型的工作；况且大部分国有企业完成了所有制改革，改制过程中产生了成千上万的下岗职工，需要政府引导就业；各机关事业单位也都是满员满编的，都在减员增效。挑明了说吧，给你安排一个专业对口的工作是不可能的，安排一个专业不对口的工作，且不说我们需要克服很大的困难，你还一定不会满意。因此，我希望你替政府分忧，也替自己的前程着想，领取补偿金后自谋生路吧。”随后，将一份军转干部安置方案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翻看着安置方案，左右两难。
　　 姚主任又说：“你看这样好不好，给你两个月的时间考察调研，尝试自谋生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内，如果你自主创业站稳了脚跟，或者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你就拿钱走人；如果你没有找到相应的出路，我们就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为军转干部服务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第二天，我将在部队获得的学历学位证书、科研发明证书、立功受奖证书找出来，一共六本，用两根特粗的牛皮筋横竖交叉捆绑成一叠，塞进行囊，拎起行囊重登征程——辗转南方几个沿海发达城市，为自己谋一份既能够发挥我的专业技术，又能够为我带来稳定薪酬的工作。
　　 我在部队服役期间，家乡的情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是，分山分田单干，大队、生产队这些集体经济组织不存在了。接着，人民公社这一基层政权组织变身为乡政府。后来，散落在各个村的小学教学点，统一归并到乡中心小学，张大福由村小调到乡中心小学继续当老师，再熬几个年头，身份就可以由民办转为公办。而电视在农村普及开来，电影没人看了，丢了饭碗的毛二狗承包了一片荒山种植柑桔……这些情况是我回到家乡探亲的时候，我娘告诉我的。但是，自一九九五年我娘去世之后，家乡已没有让我心心挂念的直系亲属，我就不再奔波两千多公里回老家探亲了。据说，家乡的青壮年农民时兴外出打工经商，纷纷离开山乡，到城镇，到厂矿，到沿海发达地区去谋生。那么，张大福是不是还在当老师？转公办了吗？毛二狗是外出打工经商了，还是留守在家乡种地呢？是不是他俩也和一样，被时代的浪潮所裹挟，奔走在谋生的路上呢？说实在的，自那次不欢而散，就再也没见过他俩的面，至今已经二十个年头了，恩也好怨也罢，怪想他们的。
　　
　　 ２
　　 深圳是改革开放的标杆，是最有活力的城市，汇聚了一批国有、民营、外资、中外合资的科技创新型企业，汇聚了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科技人才。我来到了深圳，在蛇口工业园区找到一家民营科技公司，它的主导业务就是非常热门又让人望而生畏的软件开发，恰好和我的专业对口。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张大福，做梦也想不到这家公司的创办者就是张大福。
　　 当我穿着摘去了肩章领章的军装、走进他的气派豪华的办公室时，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挥手支开了娇滴滴的小蜜，张开双臂把我抱起来掼到地板上。他高兴起来还是老样子，好在经过军旅锤炼的身子骨经得起掼。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我说：“想不到您也在信息科技领域打拚，咱俩以前是同学，现在是同行，缘份可真是不浅。信息科技的进展，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美国微软公司开发的Windows-XP操作系统具有更加可靠的稳定性和安全性，完全取代DOS是早晚的事，基于新操作系统的应用性软件开发，必将迎来一个大爆发的时代。这对于我们来说，既是重大的机遇，也是严峻的挑战……”
　　 “停一下，停一下，”他打断我的话，一脸疑惑地问，“什么是‘温斗斯’？什么是‘道斯’？什么东西要大爆发？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
　　 没想到，创办科技公司的总裁，竟然连最基本的信息科技常识都不具备。如果继续谈专业问题，很可能就谈崩了，我转换了话题，说道：“信息科技方面，我们国家基础比较薄弱，大部分先进技术需要从外国引进。大福呀，在这节骨眼上，您能创办科技公司，走自主研发的道路，和我们国家正在实施的科教兴国战略不谋而合，说明您很有远见，也有为国争光的情怀，我服您。”
　　 这一下，他笑了，说道：“科教兴国嘛，人人有责，我怎能不尽力呢？哈哈哈——”
　　 “可是，”我说，“软件开发技术迭代更新得太快了，同行竞争又相当残酷，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他人超越而淘汰出局呀，所以，不能太放纵自己，要克服松懈麻痹和固步自封的思想，要有卧薪尝胆的底气，要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要有……”
　　 “我放纵自己了吗？我松懈麻痹了吗？我不敢上刀山下火海吗？笑话！”他敛收了笑容，“要说专业技术，要说学问，我是不如你。可你的学问有什么用呢？我有金钱有地位有名誉，你有吗？噢，你刚进我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我搂抱着小密调情，就认为我放纵自己了，是吧？我的发妻是完全知情的，从来没有二话，也值得你在这里说三道四？谁当大老板了不配个把女秘书调剂一下生活情趣？难道要我当苦行僧吗？有钱不知道怎么花，不满足一下人的欲望，不懂得怎样招摇显摆，这一辈子白活了。”
　　 果真，他和当初一样不懂装懂，一样不肯吃亏，一样粗鲁蛮横，一样低俗下作。也就是说，这二十年来，他除了年龄增长二十岁之外，学识能力没怎么长进，道德涵养还有所降低。眼看要陷入僵局，我又转换了话题：“哎，毛二狗，我已经二十年没见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
　　 一说到毛二狗，他就来劲了：“毛二狗嘛，就一个字，傻，傻透顶了，是个大傻子。都什么年代了，还呆在老家种地。你想想看，土里刨食能有多大出息？农产品销售越来越难，穷得要当裤子了。我多少次叫他丢了那几亩田地，出来跟我一块干，他就是不听。当初要是听我一句话，我敢说，现在这里半个公司是他的了。”他摆出了一副同学深情的样子，一副把自己当作二狗的大救星而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显然，他早已忘记朝二狗的头颅砸石块的旧事，说二狗是个大傻子，不是对二狗骂他为大傻子的报复，而是出于现在的真心看法。
　　 尽管他在吹嘘摆谱，但我是来求职的，只能由着他。一个民办小学老师，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商界精英，成了人人仰慕的成功人士，也只能留待今后破解。我见气氛缓和了许多，就把行囊里的那叠证书掏了出来，解开牛皮筋，一本一本铺开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我在部队搞了十多年的指挥自动化研发，这几本证书可以证明我的专业能力……”
　　 “证书？”他没有正眼瞧我的证书，而是将眼光瞟向我的衣着，伸手在茶几上一推，“我从来不看什么证书，收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