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粗粗的厚壳树(小说)
金钟村的一棵厚壳树,已经有一百五十六年的树龄。这棵树原先称其为“冰树”,殷九爷时代,因为相关部门出面鉴定,才开始更名为厚壳树。因为是珍稀濒危树种,民间官方都对其有所关注。厚壳树被官方正式承认,官宣定位为市级二级古树木品种,大概是近四十年以来的事。
这棵厚壳树,粗两搂抱零五拃,宛如一把大伞,盖住了两间正屋的阳面。东南方向有一个粗枝,碗口粗吧,是历年来结果实最稠密的一枝。殷九爷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在这个大枝子的垂荫下安放一张小桌,一紫砂小壶一紫砂茶盅,细细品茶。殷九爷身边一张大桌,放着一把大紫砂壶若干紫砂大茶杯,谁来谁自倒茶饮。不是殷九爷的嫡亲宠孙小番茄,没人敢摸殷九爷的茶壶茶盅。有一次四女儿回来走娘家,领的小孩动了殷九爷的小茶盅,娘俩饭没吃就被撵走了。殷九爷独特的习惯与不可挑衅的权威性,历来被周围的人理解并尊重。
关于这棵厚壳树的一些传奇故事,大都是殷九爷及其众多来者饮茶清谈集体创作的。单说这棵厚壳树的来历,就有两个版本。追溯这棵厚壳树的老祖,需要穿越历史的长河,打开明清两个朝代的历史记忆。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寻到这棵厚壳树的上祖的蛛丝马迹。因为浩瀚的历史画卷不一定能容得下民间轶事这么一笔。让其在乡野一隅,悄悄流传已经显得弥足珍贵。口耳相传的故事,细节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
其一,这棵厚壳树的老祖出自明宫。话说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在煤山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上吊死后,他的一个贴身太监从大明宫中背出一个盆栽。盆栽株高一拃,株粗如线,不起眼的一小撮绿,令人奇怪的是却动用了一个大盆。据说这个大盆就是为了托运金银财宝的掩体。金银财宝到达安全地点既定人的手中后,作为载体的大盆几经辗转去处已不可考。这棵纤细的树苗就被人栽到土里,不几年树就长成了碗口粗的大树。因这棵树与皇家有历史渊源,就成为树中贵族,围了栅栏保护起来。这棵树成为那个家族对外宣讲赫赫家势的宝贵资料。一棵树与皇家有了关联,枝枝叶叶都珍贵起来,树的主人也就身份高贵。当然,那本是个官宦世家。没有这棵树佐助,依然比寻常百姓容易显姓扬名。
厚壳树明朝说早已遭到严重质疑,熟读明史的人士曾指出,明朝气数已尽之时,文武百官早已化作鸟兽散。守在崇祯黄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只有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崇祯黄帝托身歪脖子槐树后,王承恩以头抢地,血流五步,对主子三叩九拜之后,毅然在歪脖子树旁边的一棵海棠树上自缢身亡,以身事主。以此推断,崇祯死后贴身太监已无,太监背出盆栽的可能微乎其微。如果非说有不可,那也是稗官野史,与正史一定风马牛不相及。
如果非得把这棵厚壳树与明朝联系在一起,就不能提及“崇祯黄帝吊死后,他的贴身太监”之类的文字。这些内容需要删节殆尽。只说明朝有个太监从宫中带出一棵树苗即可。争鸣之后的修改版本大致如此吧,殷九爷说这个版本是殷门一个私塾先生说的,那私塾先生本人就是个小说家。小说家擅长杜撰,现实里有的历史里无的统统能思接千里。
这家皇树的族人后辈,有一个与殷九爷的高祖交好。殷九爷的高祖那时候中了进士,与这家皇树根下的族人后辈同科,彼此性情相投。殷九爷的高祖应邀去河北参观那家的厚壳树。殷九爷的高祖对那棵贵树一见如故。只见那棵树迎风挺立,树形如伞,树叶如船,果实初如槐米,继而近观如红豆。那树也因其与皇宫关联,便显得越发尊贵森严。殷九爷的高祖便很想挪栽一棵。他吞吞吐吐表达了心意,同科说那有什么难的,当即把树边无数小侧枝压弯埋到土里,等那个小枝生出葱根毛一样的白须,便挖出来栽到盆里,待还苗后,旺旺相相吐绿展叶了,让殷九爷的高祖背回山东老家,栽到了自家的田地头。精心呵护起来。头几年这棵树长的很快,不几年就碗口粗了。后来这棵树就长的慢了,但岁月更迭,天增岁月人增寿,四季轮回树壮硕。这棵树的年轮就一圈圈大起来。
树木也是一晃百年,这棵从河北引进的珍奇树木,在殷姓田地里站立了一百多年。这棵树年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下恰巧有一口水井,井水清冽。下地干活或者走路累了都会在大树下歇息一会,碰到有汲水的人讨点水喝,浑身的劳累便会被一种清爽替代。忽然有一年夏天霹雳火闪的来了一通极端天气,一个响雷炸在大树上,大树主干被炸出一个大树洞。大树洞先后被刺猬、野兔、老鼠等等田野生灵入侵。大树带着裂伤忍着屈辱风风雨雨又过了百年,这棵大树死于一场战火。
烧焦了的木墩,一直在立在殷姓的地头。若干年后,竟然在树墩的一侧长成了孪生的两棵小树。殷九爷的爷爷殷长吉的朋友曹秀才到金钟村做客,偶然间得知有名贵树种,要分植一棵。殷长吉就把那两棵幼苗从田里挖出来,给了曹秀才一棵大的,栽种到家里一棵小的。曹秀才的那棵移栽成活,殷长吉移栽的那棵枯萎了。殷长吉七十八岁去看望老朋友曹秀才时,又从他家移栽回来一株,重新栽种在院子里。殷九爷出生的时候,院子里栽种的这棵后来被称作冰树、后又更名为厚壳树的古树种,已经有五十五年的树龄了。
一辈又一辈的人,见证着这棵树的壮大。到了现今小辈,他们逐渐对这棵树有些熟视无睹。不关注树的历史不关注树的生存环境更不关注这棵树到底从何而来,是谁栽种的?不关心前人栽树如何艰辛,如何大费周折,只管心安理得地乘凉,享用前人的成果。这棵树是百鸟的乐园,鸟儿们经常来唱歌或集会,但从未见任何鸟儿在树上做过窝按过家。也许这儿只是个热闹场所,并不是鸟儿们安身立命的宜居之地。
另一个版本:这棵树的老祖出自清宫。话说清朝有一个宫女,从宫里带出一棵小树苗,在临沂栽种。传说清朝一位皇后因被一个妃子恶意陷害,被禁足。恰巧禁足的宫中有棵厚壳树,厚壳树的树叶既可以做染料,也可以用来书写。皇后娘娘就把冤情写在厚壳树的叶片上,由这个宫女传递给皇帝。皇帝读完厚壳树叶子上边的文字,这才知道冤枉了贤德的皇后,于是放出皇后并加以安抚,把那个陷害皇后的妃子打入冷宫。从此皇帝与皇后对那位宫女格外器重,放该宫女出宫时,特地允许这位宫女带着一棵厚壳树小树苗出宫。此宫女嫁在临沂,这棵小树苗栽种在临沂,不几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殷九爷的爷爷殷长吉,去临沂看望十一舅和十二舅。前十个舅与殷长吉的母亲,不是一母同胞。十一舅的亲家祖上,就是拥有那棵厚壳树的人家。十一舅带着外甥殷长吉,去瞻仰那棵古树。那棵大树根深叶茂,郁郁葱葱。殷长吉见旁边有小苗钻出地面,就向那家讨要苗栽。那家倒也慷慨,剜了一棵幼苗给了十一舅,十一舅把树苗给了外甥殷长吉。殷长吉带回村里,栽种在前院。栽上这棵厚壳树后,院子里奇鸟频频出现,就连朱雀、黑头山雀、黄鹂鸟、珍珠鸟、文鸟等这样一些珍奇的飞鸟儿,也经常光临到这棵树上歌吟。夏天天气闷热,屋里根本就坐不住人,那时候又没有空调风扇等降温设备,这棵粗粗的厚壳树下一大片绿荫就成为殷家一家人纳凉避暑的好去处。
关于厚壳树的两个版本,都与殷九爷的爷爷殷长吉有关。但是关于这棵树的老祖,一个是明朝,一个是清朝,相差一个朝代。一个版本的厚壳树历尽坎坷九死一生最后站立在了一个殷实之家;一个普普通通被移栽到院子里成为岁月轮值的见证。一个版本与太监有关,一个版本与宫女有关,相同的是都与殷九爷的爷爷殷长吉扯着关系,与皇宫扯着关系。树高贵人高贵,即使人在民间也有了贵族气息。物以稀为贵,此树树冠宛若御辇,碗口粗的虬枝形成了九龙嬉戏的姿态,仔细观瞧仔细寻找,能从这棵树上找到诸多奇观。
遇到刨根问底的追问,都会聚集到殷九爷的身上,让他做裁定。殷九爷并不推辞,他似乎很享受那种一语定乾坤的权威裁判。殷九爷呷一口清茶,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是清朝。
殷九爷说,明朝的版本有点胡云。咱这一棵树哪有这么长的悠久历史?咱的这棵树也不可能那样命运多舛!倒是宫女说可信度更高。毕竟在当时看来,清朝距离现在更近,或者民国距离今年更近。明朝的传说,因为明朝那些事脉络太清晰,硬安进一棵树的故事总有刀刻剑削的痕迹。再一个追寻一棵树的历史不管怎样行不必扯得那样远吧,不管怎么说明朝距离现在毕竟有点遥远。殷九爷爷爷殷长吉的墓碑曾被当了很久的小桥桥面,细听了几十年潺潺小桥流水。等到被殷族发现,就隆重地请回殷家祖坟,放鞭焚香铺红散彩安顿下来。
殷九爷的爷爷殷长吉只有一个儿子,名字就叫殷好德。殷好德先是娶了一个大家闺秀,结婚一年多那个大家闺秀生病没了,名下无所出。殷好德便续娶了一个农家女子。这个农家女子天生是孕育生命的高手,一连生了九个儿子,六个闺女,总共十五个孩子,个个健康。那时家里有一犋牛,全家一百来亩土地。因为田多,儿女多也保证有吃有喝。就是殷家历来重男轻女,只叫男孩念书识字,不让女孩读书。殷九爷的六个姐姐全都大字不识一个。并且找的婆家都是平民百姓,每个闺女出嫁都陪送田地钱物若干,儿女多,人均田地并不多了。
等到殷九爷弟兄们析产分家之时,家底已经不似当年那样殷实。兄弟九人经过抓阄,殷九爷分到了这处宅子。这处宅子总共五间堂屋,两间东屋,这时候的厚壳树已经接近两搂抱,生长已经显得相当缓慢,单靠肉眼观察,三年五载觉不出有什么变化。
天下的爷娘偏向小儿,这棵厚壳树下埋了一水壶大洋,还有一块红玉,一块蝉翼王坟玉,还有一副古画墨牡丹,和八大山人的一幅兰花图。其他弟兄开枝散叶后天南地北到处发展。唯有殷九爷这一支固守在厚壳树下。殷九爷一家有四子四女,人称龙凤双对。殷九爷还是沿袭上一辈的传统,儿子全部读书,女儿个个大字不识一个。但是殷九爷挑女婿很注重学问,嫁女要求家有读书郎,至于穷富不论。书香门第才能门当户对。儿子们个个都上过学,就是个个资质平平,没有哪一个出仕或者成为巨商大贾。
殷九爷读过很多书,他的老师是革命地下党主要负责人之一。殷九爷深受其影响,年轻时就对革命事业无限信仰与忠诚。他从向往革命到参加革命,先后做过交通员,游击队队长,当过区长,做过小学校长,做过园艺场园丁,做过烈士陵园守陵人。殷九爷四十九岁因为心脏出了故障心悸、身上的旧伤复发等原因离休了。因为殷九爷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而且有过辉煌的革命经历,打过鬼子,为革命做出过贡献。所以一回到金钟村粗粗的厚壳树下,继续发热,他几乎成了方圆百里的革命义务宣讲员,讲革命历史讲自己被鬼子逮住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一茬人长大另一茬人又成长起来,听众已经不似过去那样云集,甚至有时一整天无人前来。殷九爷的主要工作就转为喝茶养花养身体,时常回忆过往历经之事。怀念早年间家里高朋满座的情景。如今年事已高,就只剩下寥寥几个故交。倘若门环偶响殷九爷就来了精神。
殷九爷生前说过:有一年县里一支抗日队伍断粮断药,有几个伤员伤口溃烂,生命垂危。他回家看见厚壳树茂密的树叶,不禁大喜过望,爬到树上采摘了七篮子树叶,给战士煮了吃了。奇怪的是伤员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康复了。也就是说,这棵厚壳树有药效的功用,起码有消炎止疼功效。能充饥能止疼的厚壳树树叶子一下子成了珍宝。
所以周围有磕破皮被虫咬长疙瘩起癣症的人,心疼去药铺抓药费钱,就会来讨要几把树叶回家煮水喝。因而这棵厚壳树在成长的过程中早就在方圆几十里甚至更远有了名声。一度成为一棵福树。如果允许自由参拜并焚烧纸宝,香火也一定是很旺的。人们对有价值的东西自然会顶礼膜拜、无限信仰的。殷九爷历来有求必应,以此殷九爷在方圆几十里地那是有口皆碑的。
这棵树还有其独特之处,就是与当初那棵老母不同,那棵老母侧枝占土就活,但这棵厚壳树,从不发侧枝,无分蘖现象。这棵厚壳树,孤独地生长,没有母子相抱异株并立等温馨画面。传说清朝时曾经飞来一对凤凰。说是凤凰不落无宝地,殷九爷坚信自己家就是上好的风水宝地。这也是这棵厚壳树的高光时刻。
真正让这棵大树声名远播的,是市报的朱全勇记者。他慕名而来,才子笔头美文成,写的一篇文章曾引起园林等专家的重视。后来一位从海外回大陆探亲的中医,也慕名来观赏这棵大树,拍了照,采了标本,回去写了一篇医学文章发表了。这些外力的加持使得这棵树名噪一时。有一部描写抗战的电影就曾前来取景拍摄。从现实到银幕,从无名到著名,殷家这棵粗粗的大树,享受的人间敬仰都是可圈可点的。
没有经过专家认证之前,这棵树殷九爷与他的至亲好友都叫其“冰树”。说这棵树不仅有医学作用,而且有很强的占卜功能。说这棵“冰树”,细分四面八方,都有相对应的枝丫,如果哪个方向有冰雹或当年大旱,或者地震发大水甚至有其他奇异天象发生,哪个方向的树枝不发芽,不开花,不结果,枯死一般。假如第二年风调雨顺了,定会重新枯枝发芽。这个功能屡次验证都应验。因为有了这层神秘,每年都会有前来验看预兆的有人。殷家也算得上门庭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