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日出八角寨(散文) ——崀山行之二
一
刚登上八角寨的时候,压根就看不清寨顶有八个惊魂的龙头,就望见了一个缈缈茫茫的广角镜头。里面有淡淡的曦,隐隐的崖,绵绵的云,和苍茫无限的天空。
还是早上六点,天眼方开,大地乍醒。空气在静静地流动,晨风微凉,处子般清新。危崖嶙峋,峰丛峥嵘。云雾浓而厚,色彩灰白,浩瀚如海,悄然荡漾,遮掩了深谷下的奇峦、怪石、树木、湖泊、溪涧。残月斜在穹下,睡意朦胧,似乎很近,一架急性的无人机嗡嗡地朝它飞去,却始终远不可及。立西望东,云海的彼岸是一痕淡黛的远山,山呈逶迤,势如洲屿,上空红光熹微,不见一丝裙裾彩袖。近处是摄影师的阵地,大家纷纷摆好长枪大炮,一言不发,枕戈待旦,就等着那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黎明的八角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静。
八角寨处在湖南新宁县崀山镇与广西资源县梅溪镇的交接处,方圆达40平方公里,系一个集湘桂优势互补的复合型景区,是诸多影视剧仙境昆仑墟的取景地。这里地质复杂,气候独特,厚达2000多米的紫红色砾岩、砂砾岩、泥岩红层属中生代白垩纪早世的沉积物。大自然经过亿万年的钟灵造化,造就了八角寨丹峰壁立、奇山秀岭、碧水赤崖的壮丽风光,被誉为“丹霞之魂”。它的主峰海拔818米,因峰顶有八个翘角呈分八扇伸向八方,俗称“八个龙头”,故名。
根据早定的行程,来到崀山的第二天,我们赴八角寨拍日出。当然,这个“拍”字,是针对那些摄影师而言的,我纯属是个看客。
凌晨三点半,大家准时驱车前往,一行二十多人,分乘五辆出租车。我搭坐的那辆,司机是个粗脖的胖子,邵阳人,对崀山很熟悉,也很健谈。一上车,他就问我们是哪里的?答是浙江的。他说是杭州的吧,杭州好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说是温州人。他说,温州更好,上有财神爷,下有温州商。我们笑了。他又问,去个八角寨,干嘛要起这么早?答赶去拍日出。他说,你们真用功,难怪那么会赚钱。
他不知道,我们的领队李健说,八角寨的日出时间约在早上六点半,而从客栈到景区约需一个小时车程,从景区入口到八角寨,又需徒步攀登一个半小时,故而就早早起来赶路了。司机又噜了一句我们听不清的话,独自笑了。大家不以为然。搞摄影的,早起晚归,披星戴月,栉风沐雨,都习以为常了。
二
胖子车技娴熟,汽车开得飞快,四点十分就到了景区入口。这次,明智的清风兄没有随队同往,他得知上八角寨,须爬近二千级陡峻的石径,且路窄道险,难于上青天,便放弃了。我一身轻装,作逍遥游。
不料,当一行人兴致冲冲地来至门口时,全傻眼了——景区的大铁门被铁将军把得死死的,尚未开呢。众人急了。更急的是李健,他跑到大门前,砰砰砰地狂拍铁门,大叫,开门!开门!连呼几声,里面死寂一片,惟一盏路灯像寒星一样亮着,没有一点回应。接着,大家就集体放声高喊——开门啊!开门啊!里面仍然涛声依旧,惟惊飞了一只在树梢昏睡的黑鸟,朝我们“嘎”了一声,便潜入夜色里。
这大门平时都是不关的,今天咋就锁上了呢?这不等于瞎折腾、白辛苦了吗?大家蒙圈了。于是,就开始埋怨,埋怨李健办事不老道,作为领队事先没有跟景区沟通好。李健一脸无辜,走到一旁忙着打电话。有人说,别抱怨了,咱们还是到附近找找吧,看是否另有口子可以进去。景区的大门设在一隘口处,两侧都是高高的山,大门的顶端是尖利的刀锋,山上还拦着人高的铁丝网,甭说是人,就连野猫子也难以出入。
束手无策之际,一辆轿车飞驰而至,下来一男一女。女的是本地人,性格火辣辣的,她问清原委,蛮有信心地说,各位别急,这门从来都不关的,让我把它吼开。她说着,便放声大吼,里面的哥哥,开门哟!快开门嘛!她的嗓子极好,几声震天吼之后,里面依旧是“千里冰封”,搞得我们“万里雪飘”。她讪笑道,奇怪,今天真是见鬼了。
大家又开始抱怨了,说真是开国际玩笑,一大早叫我们来吃闭门羹,何苦呢。好在很快就转入了另一个话题——从来不关的门,今天为什么突然关了呢?于是,大家便纷纷当起了福尔摩斯。有的说,是景区临时关闭了吧。有的说,可能是守门的小子开小差了,没来值班呢。有的说,也许是值班的昨夜喝醉了酒,叫不醒呢。以上云云,皆是浮云,均不靠谱。这时候,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了一句,难不成是为了骑马?猛然想起,昨天李健曾征求大家的意见,说到八角寨,可徒步,也可骑马,徒步辛苦,既耗时间又费体力,骑马轻松,每人一百二十元,如果买团体票,可优惠,每人一百元。结果,仅有一人响应,只好作罢。
大多数人认同都是骑马惹的祸,说八成是景区内部的管理人员与马帮私下有协议,合伙来啃我们了。我想,不至于吧,如果真的这样,八角寨岂不成了黑寨。
到了五点钟,里侧的一座黑房子突然亮起了灯,紧接着,出来了一个小伙子。开门的终于来了!就像在长夜里看到曙光蓦现,大家不禁雀跃,然转瞬又陷入黑暗。小伙子坚如硬铁,任李健说干口水,苦苦哀求,皆无动于衷,说他得照章办事,不到五点半,决不开门。大家无奈,只好围在门口耐心等待。过了一会,一阵笃笃声由远而近,是一群马,十几个男女,牵着十几匹马,有白的,黑的,红的,黄的,人在前面牵,马在后面跟着。小伙子打开门,众马鱼贯而入。我们欲趁机进去,被小伙子厉声喝住。有人前去理论,问为何马可以早入,人不可以?小伙子说,马是马,人是人,人可以与马比吗?问为何牵马的人可入?小伙子把头一歪,不再作答。
马比人贵。对此,大家忿忿不平,我倒是没有多大意见。马,是一种既善良又血性的动物,因为善良,才会被人骑,因为血性,才会开疆拓土,它吃的是草,流的是血,理当优先。我爱马,但从来不敢骑。我认为,只有英雄才配得上骏马。我自小就对奔腾的骏马怀有敬畏感,一遇见马,就会想起血色的赤兔,金色的黄骠和神勇的“昭陵六骏”。不仅如此,就是平时在路上遇到个老牛、骡子、灰驴之类的,也远而敬之,主动让路,因为我担心牛用尖角挑我,驴拿蹄子踢我。
时间来到五点半,众人像洪水般涌进了大门。事已至此,纵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已无可挽回。我们之中,大多数都是年迈体衰的退休佬,为了争时间,能赶上拍日出,一大半人只好选择骑马。问可否优惠,答概不打折,爱骑则骑,不骑拉倒,此事没商量。咋办?认了呗,除非是打道回府。
我选择徒步。我想,如果是在平野草原,人是不能与马并驾齐驱的,但登山就可有一比了,既然登山的马可以追逐旭日,我就当自己是夸父吧。更何况,这些马又非飞马,而我平时又是那么喜欢登山。
三
晨色胧胧,雾霭茫茫,凉风飕飕,山影绰绰。
走进大门不远,路分两条,左边的是马路,右边的是人道,我走的是右道。山道弯弯,崎岖陡峭,犹如一条苍龙,一路蜿蜒,向上延伸。我脚踏石阶,头顶雾水,拾级而上,御风而行。沿途清幽,古木葳蕤,虬枝斜浓,藤蔓盘错。昨夜无雨淅沥,雾却异常浓重,上有行人,下有来者,但闻人语声,不见人之影。抬望眼,一座座隐隐约约的嶙崖迎面扑来,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俯首看,下面云蒸雾漫,白海一渊,峥嵘几嶂。峭壁上一只怪鸟在叫,咕咕咕。一只松鼠滑下树来,转眼就消失不见。几片落叶在风中飘呀飘呀,未几便成几叶扁舟,不帆远去。
朝行白云间,步步上天梯。此情此景,感觉像访神寻仙。
这条山径,是连接湘桂两地的咽喉要道,很古老了。与它一起古老的,还有脚下的石头,石头流血,岁月太久,固成了红石。我一路向上的脚步,重叠着无数先人的足迹。我不知道最早到这里踏歌而行的是谁,但我知道,很久以前,神仙来过这里,舜也来过这里。
却说前行不久,即遇一亭。亭高二层,红柱黑瓦,雕樑画栋,飞檐翘角,古色古香。此亭有两名,正匾上书“福寿亭”,边上有一石碑,刻三红字,曰“红军亭”。正纳闷,便见一旁有文字注解:1930年12月,红七军攻打武冈失利后,其红七连转至八角寨驻扎,传播红色的种子,后人为缅怀红军,又将福寿亭称为红军亭。
亭子对面,有一石山,状若仙桃。此山有故事,传说舜南巡时,听闻八角寨不仅风光秀绝,而且还是一个祈福、许愿之圣地,遂择一好日,登寨一游。途中,舜遇到一群人,个个仙风道骨,气度不凡,便结伴同行。方开步,只见其中一个在龙头拐杖上挂一葫芦、手托仙桃的凸额老人,凌空在桃子上写了一个“寿”字,接着随手一甩,那仙桃就变成了一座山。舜惊问之,答吾乃寿星是也。话音刚落,又见另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在山崖上写了一个“福”字,舜问之,答吾乃福星是也。舜大喜,遂将此山名为福寿山。
在湘西南,一个独特的现象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据古籍记载,在远古时期,尧、舜、禹都来过这里,但如今当地留下的却惟独只有舜的印记,而尧、禹居然几乎没有一丝踪影。这是为何?一查,恍然大悟。崀山,古时原属“三苗”之地。三苗,乃指远古栖息于荆楚地区的古代居民,其活动范围为——“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后,而衡山在其北。”史上有华夏征三苗之说,即三苗与尧、舜、禹所领导的华夏集团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吕氏春秋•召类》载:“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舜却苗民,更易其俗。”禹呢?据《墨子•非攻下》载:“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什么意思?尧、舜、禹三人,皆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圣君,但就对待三苗而言,他们所持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尧禹二人,走的是同一路线,以刀剑相向,惟舜以仁相待,旌旗到处,兵不血刃,视三苗为子民,教其耕织,授其桑麻,以德化人,因而深得民心,三苗臣服。故此,人们便纷纷为舜树碑立传,感其恩德。
舜之作为,应验了天道:仁者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永垂不朽。
过了福寿亭,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的石巷,名“清风巷”。清风巷高约50米,长约百米,宽约2米,两旁没有店铺,清一色是沉默的丹崖石壁;也没有飘香的酒旗风,人从巷中走,只感醉人的清风,阵阵袭来,如入风洞。走出巷口的“龙门”。便步入龙道了。龙道呈70度,凿在“U”字形一边的绝壁上,九步一拐,十步一弯,沿崖蛇爬,每登一步,都得长吁。我想,即便是飞龙上寨,亦属不易。在我的认知里,像这样的盘龙凌云道,实属罕见。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走到“半山亭”的时候,我的同伴甲丁兄携其夫人王霞像疾风一样追上来了。甲丁乃行伍出身,早年是某部侦察营的教导员,曾上过老山前线,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他受过特种训练,背着沉重的摄影包,仍身轻如燕,登山攀壁,如履平地,并不奇怪。让我感到诧异的是,王霞乃一纤纤女子,林黛玉似的,但登起山来,居然亦不让须眉。我说,林妹妹离开潇湘馆,变成八角寨的穆桂英了。她说,别贫了,快走吧,要不就赶不上日出了。
我不由感叹,意念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为了追逐八角寨的日出,往日一个娴静犹似花照水的人儿,竟迸发出了神行太保的潜能。
四
胸有朝阳,脚下生风。仅用了半个小时,我们就登上了八角寨。反观骑马的人,仍在途中跋涉。
寨上多歧路,我们沿着崖脊向右行。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个观景平台。平台中央,立有一块大石碑,上书“一脚跨两省”。原来,这里就是鸡鸣两省的湘桂分界线,石碑的正面属湖南,背面属广西。站在界碑上留个影,我放目远眺,思绪像云海一样汹涌澎湃。
怎么想,湖南与广西皆像一对孪生兄弟,两省不仅地缘相邻,山水相连,而且文脉相承。桂多奇山,湘多秀岳;漓江向南,湘水北去;南有北部湾,北有洞庭湖;桂林的山水甲天下,而崀山的风景则赛桂林。山那边出了个爱唱山歌的刘山姐,山这边就飞出了个擅唱民歌的宋祖英;山那边蹦出个洪秀全,山这边便跳出个曾国藩。八角寨伸向八方的八个斜峰,两个在广西,六个在湖南,这是何等的法缘啊!
甲丁卸下摄影包,待在平台上飞无人机。我和王霞继续向上,脚下,已是广西境。
首先碰到的是一座山寨,山寨苍老不堪,早就废了,仅留遗址,寨门和寨墙尚在,藤蔓草疯,一片沧桑,满目疮痍。据说此寨乃岳飞手下大将杨再兴所建,又说是清代的瑶族英雄雷再浩的营地,我没去考证,具体不详。古寨的上方,有两座寺庙,山门高耸,宝殿森森,巍峨磅礴,气势恢宏,一曰“云台寺”,一曰“天宫寺”。这两座寺庙,一老一新,相邻而居,却分属两省,云台寺属湖南,天宫寺属广西。为何如此?且听我言。云台寺始建于北宋,因当时全州(含现在的资源县,该县至明朝才划归广西)属湖南管辖,故被湖南所沿袭之。而天宫寺是在2013年新建的,与前者比较,属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