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民办老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从牯子的书页里穿过,从牯子的笔尖溜过,从牯子的梦境中飘过,不知不觉,牯子的初中学习生活画上了句号。不期而至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让他兴致勃勃铆足了劲上高中、考大学的美梦瞬间破碎了,15岁的少年怏怏不乐地“叶落归根”,回到了农村老家。
自小并不起眼的牯子,读书却颇有天赋,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让同学们很是羡慕,自然更少不了老师们的表扬,特别是家访时老师对父母从不吝惜的赞许,让没时间过问牯子学习的父母非常开心,但老师前脚刚走,又马上叫来儿子耳提面命,决不能骄傲自满云云。牯子习惯了,照常好好读书。但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从不骄傲,也不敢骄傲,为什么大人硬要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骄傲呢?难道学习好的人就一定会骄傲?这是哪门子道理?!不管他,反正小学六年,牯子就莫名其妙地背了六年“骄傲自满”的黑锅。
初中三年,牯子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好,终于没人老是唠叨了。放开手脚发奋学习,冲击中考,却出了意外,没机会了!文化大革命冲击了学校,没书读了。整个大队只有牯子读完了初中,算是半个“文化人”,还是得回农村战天斗地学大寨,牯子心里苦闷极了。虽然自己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要跟父辈那样背晒黄天眼观濯水拼体力干农活,实在是力不从心得很。父亲常说的“男人十五当门户,女人十五坐高机”这句本地俗话,也消解不了牯子内心的苦恼。
突然有一天,福源学校的陈老师来了,把牯子母亲拉到一边,絮絮叨叨说了一阵话。我估摸着现在不归你们管了,总不至于还在唠叨“不能骄傲自满”的话题了吧。没想到母亲说是陈老师有事,要我去代课。母亲和颜悦色地说:“伢子,老师都上门来了,你就去帮他代课,半个月就完事了。好吧,我可是答应了他的。”牯子不乐意,说:“妈,您也不问问我,怎么就答应了呢?我不去。”“为什么呢?他可教过你呢。”牯子还是不情不愿:“这个我当然记得。可是我没当过老师,不会教呀。”牯子母亲笑了:“不会就学嘛。铁匠冇样,边打边像——‘和尚也是人做的’,你读了那么多书,不像妈是睁眼瞎,你去代课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相信你!”听了母亲一番鼓励,牯子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牯子鼓足勇气来到了福源学校。看着孩子们天真烂漫,牯子就想起了当年在这里就读的情景。一切还是老样子,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用来教低年级小学生应该还是够用的。走进教室,迎着孩子们齐刷刷的目光盯向自己,牯子心里又开始打鼓了。天气不冷不热,身上竟冒起了毛毛汗。班长喊“起立”,同学们齐刷刷起立,齐声说“老师好!”牯子竟然不知所措,没有应答“同学们好”,也没有说“坐下”,孩子们左顾右盼,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牯子才发现应该让孩子们坐下。他只是打了个手势,让同学们坐下了。至此,牯子的心总算平静下来了。他第一次用粉笔在黑板上写板书,带同学们认生字,教同学们组词、造句,领着同学们朗读课文。后来,还在课堂上提问,看着孩子们踊跃举手回答,那个认真劲,让牯子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放松了,甚至有些挥洒自如了。他暗暗高兴,如果不是母亲毫不掩饰的肯定和鼓励,自己是不敢走进教室的。孩子们竟然如此满意和配合,让牯子突然觉得,保不齐自己还真是当老师这块料?!
稚气未脱的牯子就这样到学校试水了。慢慢的,不紧张了;慢慢的,能抓住每堂课的重点了;慢慢的,每节45分钟的课,安排得井井有条了。而且语文、数学课,同学们都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特别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唱歌课,牯子也能胜任愉快,教会了同学们一首新歌。一下课,大家就引吭高歌,唱得像模像样的,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两周代课结束,牯子领到每天八毛钱共10块钱代课费,孩子们竟纷纷挽留,希望牯子继续给他们代课,但结果只能是失望,因为牯子是个打零工的代课老师,没有正儿八经站讲台的资格。
没有悬念,牯子又回到生产队,继续从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业生产劳动了。因为代课老师是临时工,不可能经常有活干。何况大队干部说农业学大寨是最重要的政治任务,谁都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全身心投入。像牯子这种“知识青年”,更要广阔天地炼红心,脱胎换骨做新人。说得牯子一愣一愣的,好像自己读书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于是,牯子为了“脱胎换骨”,只好“出黑汗,打泥滚”,把自己晒得宛如一个地道的非洲人,每天挣半劳力6分的工分。王大龙书记心里惬意:学大寨有一身力气就够了,要读那么多书干什么?知识青年就是要多吃苦,多出汗,才能真正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紧密结合。
可是,看起来一成不变的大队,突然有了变化。牯子的哥哥李铁平被公社文办的吴主任看中了,要送去县里中学教师培训班培训,他任教的小学老师空缺了,急需有人补缺。怎么办?大队王书记赶紧召集大队支部开会研究,研究来研究去,都眉头紧锁,一筹莫展。有的干脆在会上哀叹起来:“只怪我们福源地土薄啊,冇得读书人。常说‘此山只有此木’,我们现在是穷得哪有木,简直一无所有嘛!”王书记听了不高兴,立马制止:“想办法,都想办法!牢骚怪话就不要说了!没人怪谁?怪我吗?!”
看着书记声色俱厉地训斥,大家一时间不知道说错了什么,一个个面面相觑、手足无措。角落里有人在嗫嗫嚅嚅,王书记越发气恼:“大声说,都说!开会也没有个开会的样子,有什么不能说的?”角落里的人不好遮遮掩掩了,索性吼了一声:“牯子!”哦,牯子,李铁牛!有人接着说:“是呀,牯子不是初中毕业吗,有文化。应当可以。”这一来,发言的一下子积极了,“对,前段时间,学校陈老师请假,不是请牯子去代课的吗,教了两个星期,反映很好。”“我觉得可以。”“我也同意。”王书记回头问贫管会主任:“是这样吗?你们负责管理学校,你说说吧。”贫管会刘主任想了想,搔了搔光秃秃的头皮,说:“情况是这样。前次代课,学生、老师和家长都说牯子教得还不错,就他吧。只能‘矮子里头拔将军’了。当然最终还是书记拍板为好。”王书记知道再民主下去也没有用,于是一锤定音:“就这样,刘主任你明天就通知李铁牛,由他接任。散会。”
正如福源俗语所说“X老入国民党——白天无信,夜里无梦”,第二天,牯子就被通知到学校接任老师——民办老师了。刘主任郑重其事地宣布:“这是昨晚大队支部开会研究作的决定,不允许讨价还价,你一定要把学生教好。年终是要接受贫下中农评议的,知道吧。”牯子懵懵懂懂,点头称是。
其实,牯子心里一阵狂喜,他从来没想到能当上民办老师。自己才十几岁,身微力小,重活干不了,轻活工分少,常常跟一帮大嫂子、大姑娘一起干活,总觉得低人一等,还少不了听闲话,冷嘲热讽。干了一天活,日晒雨淋,身上腰酸背痛,汗臭难闻,累得精疲力尽,真有些难以坚持。看样子这一生就要交待在田地里了,这难捱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呀?!有些老农喜欢开玩笑:“搞农业苦啊,生就这样的命,只能认了。现在城里人出事了,犯错误了,都是下放到我们农村来,叫劳动改造。而我们一直在劳动改造,跟他们一样。要是什么时候把我们也下放到城里去劳动改造,吃国家粮拿工资就好了。牯子你是读书人,要干斯文的活才好,不能像我们在地里刨食,累死累活的。”牯子笑了笑,我内心何尝不是那样想呢?没指望呀。但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瞎眼鸡仔天照应”,现在竟然让我当上民办老师了,真好!
去了学校,牯子虽然料到条件不会好,却还是大吃一惊:所谓学校,就是农家的一个厅堂。墙上挂着一块有了些年头的黑板,前面有个“讲台”,下面摆着十几张歪七倒八的课桌。牯子教一、二、三三个年级,二十几个学生。这些男孩女孩,都衣衫不整,疯玩起来就大汗淋漓的,回到教室上课,里面就氤氲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打开大门,仍然“阴魂不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牯子只能慢慢适应、习惯。到了冬天、阴雨天,打开门,风吹浪打,凉飕飕的,冻得孩子们直打哆嗦。关上门,光线奇缺,看不清楚,别说看书,就是看人也影影绰绰的。因为教室里没有电灯,也没有电扇,纯靠天然。在这里的三尺讲台讲课,还真是个苦活儿,跟农业那个天然工厂仍然有些类似。不过至少不要天天到田里山上“经风雨见世面”,又令一些人很有些羡慕嫉妒恨。
一年级的娃娃最难教了。刚刚离开家庭和父母的照拂,一系列的不适应。最小的刘利明连拉屎撒尿都没办法自己解决,牯子还没结婚成家,对这一类事情平时是不管的,也有些不屑于。但是当上老师了,就必须负起责来了。上课了负责教课,下课了护送年幼的孩子上厕所,帮他们擦屁股,把裤子穿好才完事,免得影响卫生引起“民愤”,以便接着上课。
三年级也有麻烦事,有个高个子男同学叫钟武,不知怎么脖子上长了一种像顽癣的东西,奇痒难忍,他只好不停地抓挠,皮屑想雪片般四处飞舞,同学们个个唯恐避之不及。牯子只好把他安排在最后排。即便如此也无法彻底解决问题。到了夏天,钟武的脖子挠破后流脓流血,苍蝇蚊子趋之若鹜,他不停地赶,不停地打,也无济于事。尤其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久久不散。为人师表,牯子不仅自己要强忍着,还要苦口婆心地告诉全班同学:你们不能嫌弃钟武,因为他是你们的同学、兄弟,他也不想让大家讨厌,是疾病纠缠着他而没有办法,不是他故意搞个什么幺蛾子来烦大家,他是身不由己,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痛苦。没办法帮他,我们也要设身处地同情他,这就是教养。我们不是经常说,“人到八十八,莫笑别人光眼瞎”吗,我们就要做有教养的人。毛主席号召我们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同学们都要做这样的人。大家说对不对?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大声回答:“对!”从此,大家说到做到,再也没人嫌弃钟武了,而且主动接近他,帮助他,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也尽量控制自己,尽量讲究个人卫生了。全班同学团结一心努力学习,其乐融融,牯子也为同学们的成长而十分欣慰。
当民办老师很辛苦。民办老师教的基本都是复式班,好几个年级的孩子挤在一间教室里,全靠老师安排得好。一堂课只有45分钟,给其中一个年级上新课,其他几个年级的学生都要逐个安排,有的默读课文,有的抄写词语,有的……,反正都要安排妥帖,都要有事做。安排好了,给一个年级上课。一会儿后,轮到下一个年级。又是如此这般反复一遍。老师在讲台上忙得辫子不沾背,学生也手忙脚乱,生怕没听清赶不上趟,都累。放学后,老师还要备课备查,批改作业,忙到深更半夜。三个年级还算好,还有一个人包一个学校,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任课老师都是一个人,包打包唱,正所谓“放下锄头又是锹”,整天跟拉磨一样连轴转,累得跟孙子一样。就这样,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丢了饭碗。马尾冲就有一个何姓女老师,带着一双儿女,包办了一个学校,五个年级。牯子一直为她担心: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累死累活把这个民办老师撑下来的?
民办老师是上世纪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毋庸讳言,其社会地位是不高的,其生活待遇也是卑微的。牯子深深感到,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群体,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成了教师队伍的主体,为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们多是由读书较多、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在农村的“知识人”担任,比如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像牯子这样的回乡青年,具备中学学历,进入教师队伍后,便以此为职业,靠此谋生,有的甚至终其一生,终老农村,到死也没能转为正式的公办教师。说起来,牯子还算是其中幸运的一员。
有云: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是没错的。但当年教师分为两种:公办和民办。一字之差,俨然两个世界。大家都当老师,在一个学校上班,都干着传道受业解惑、教书育人的同样工作,作出的贡献也大同小异。但是两者有着天壤之别:公办老师端的是铁饭碗,每月领着不菲的工资,社会地位也比较高,在农村是被人仰视的,谁都知道是写在了“天地君亲师”家神牌位上的;民办老师是临时工,在学校是老师,回到生产队就是农民,干农活。拿的报酬要等到年底决算,由贫下中农代表评议出给你的工分,每天大约三两毛钱,因生产队的不同而略有差异。而最大的差异是:民办老师是泥饭碗,随时可能丢失。而丢失的原因则多种多样,防不胜防。
有一年,牯子在学校已经当上了副校长,在本村的初中负责数理化这类主课。妻子柳春也在同一所学校教低年级,学生会考成绩在全公社也排在前列。按正常情况应当安然无恙。出乎意料,人称“五统一”(他裤子上破了一个洞,却大会小会呼吁要做到“五统一”,社员们就暗地里送他这么个外号,说每人裤子上也必须破个洞)的刘升来了。牯子估摸着他是副书记,分管学校,平常从不来学校,今天突然来了,怕不是好事,“事出反常必有妖”嘛!但还得笑脸相迎,问道:“刘主任,有何指示?”刘升接过递来的茶杯,顺手放在桌上,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开始说:“没什么事,就是传达支部会议的决定——”牯子看他那居高临下的样子不惯,耳朵像在听着,眼睛却在他裤子上全方位寻找破洞,正要有所发现时,突然听到“要柳春回生产队参加农业学大寨劳动”时,才醒悟过来,果然如此,他们把柳春的饭碗直接砸碎了!牯子立马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质问刘升:“为什么?是不是她教得不好??还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想问个究竟!”刘升也强硬地回应:“没有为什么,就是大队支部的决定,农业学大寨需要劳动力!”牯子更火了:“好,要劳动力的话,我回去,我是男的,全劳力,更适合!”刘升理屈词穷,强词夺理:“牯子,服从安排吧,个人服从组织,你懂的。学校需要你留下,你就留下!好吧,我走了。”柳春苦笑了一下,“行,我回生产队。”就这样,柳春这个民办老师的饭碗保不住了,她又成了战天斗地学大寨半边天队伍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