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花大车(散文)
一
读周作人的《乌篷船》,我还是一下子就想了我老家用于迎娶的“花大车”。大车是对马车的称呼,如果牛驾车,不能这样称,就干脆叫牛车。大车前加一个“花”字,是临时的,功能和色彩一下子就变了,变得那么喜庆,如果从村路出来,那简直就是一团烟花窜出来的样子。
老家的风土人情是数不尽的。就像周作人说他的故乡绍兴,“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真正有色彩的东西就数得着这花大车了。
六七十年代,大车几乎等于如今的“保时捷”,那不是随便的人可以坐上去的,我们村有两挂(不称“辆”),想不出“挂”这个量词比“辆”有多么高级,可能是习惯说法吧。村里在外面揽了活,就出大车,赶车的若不是走得累了,或者遇到平坦的路,也说不定跳上去坐一坐,何况行人,想捎个脚,那必须有点理由,例如年迈走不动路的,提了重物的,如果大车空载,可以捎一段路。
那时,大车很忙。但遇到村中有人娶亲,无论本村,还是亲在外村的,哪怕是百八十里的,村里都要出车。村子大,1200多户,结婚都要考虑不能扎堆,好日要跟赶大车的商量着选,看好日、看八字的风水先生说不了算。这一点倒是和现在确定结婚婚礼日差不多,现在办酒席,要预订酒店,最好岔开不能同时扎堆举办。那时,嫁到我村的女人,若别人问怎么看上了他,都要转弯抹角地说,可以坐花大车。当然外村也有来讨借一日的,这不是理由。含蓄,一直是中国人爱情的样子,几乎无论城乡。
大车成为花大车,就成了一道风景。两个车轱辘外圈都缠绕了野花野草,那是装饰,这是赶大车的做,遇到冬季,结婚的主人家,都是自己准备,是干草干花,装饰是必须有的,不然就不符合“花大车”这个芳名了。
拉车的两匹马的头上都系了红布条,自然是一种喜庆。有的还给马脖子套了红布圈的,想得很周全。大车的车厢是一个半圆的苇席拱起而成,内有树枝打个拱。苇席上用“台布”蒙住,在台布的流苏上系着细绳拴在大车上。台布要用那种红色的,不能有太多的杂色,可能就是图个喜庆,别的色彩是不适合娶亲的。如果婚主家没有,都是问邻居借,有的就瞅准谁家的好,心中记着,到时候就上门借。半圆的拱棚前垂着一朵红绸缎簇成的花,不能多,仅一朵。可能是表达“你是我的唯一”的寓意吧。没有人说出来,多少寓意都在一朵花里。
二
约10几岁时,我有幸乘坐了一次花大车。赶大车的叫“老旗”,他是我的姐夫,一个残废军人。沾个光,我心安理得。姐夫把我抱到了大车的车辕杆上坐着,去娶亲的青年跟着大车走,这个待遇让我神气。我想钻进拱棚里坐,姐夫不允许。我问,怎地?姐夫说,长大了你就懂得了。
可能和“大姑娘上花娇头一次”的意思有关吧,婚姻最好的讲究就是“一次性”,所谓的“一次性”一般是没什么价值,唯婚姻例外吧?甚至让我掀开帘子看看都不能。小时候胆小,太听话了,错过去看那个拱棚里的设置。看古装电视剧知道,里面摆着条形凳子,没有什么特别。姐夫戏我,说做个伴郎挺好,伴郎是什么,不知。姐夫的话“喊喜”(方言,夸赞的意思)我幸运还是英俊,也不知。那是我唯一一次坐“花大车”。时光流转,这个习俗在文革后期,开展“破四旧立四新”活动,就没有了,到我成婚,开始使用自行车了。
坐大车,看风景,一路颠簸颤悠着,很美。在我老家,一般说“美”都是一种特别舒服的摇晃状态,例如荡秋千,打滑溜,从树上呲溜滑下,都是这样的美感。
山路弯弯,人就像坐在风景的摇篮里,上下颠着,是游逛的滋味,山在马蹄声声中也好像“嘚嘚”地响。自我感觉是,路边的风景往后退;给我让路,遇到的河桥也像变形了,起伏着;那些古朴的农舍,并不在一个平面,也摇曳起来。都像是在欢迎我,为我高兴的样子,不像下步撵去我大姨家的无趣和劳累。
回来跟母亲说,母亲也不回话。回来想起,不知父亲当初娶母亲是用花轿子还是花大车,看母亲的样子,是两样都没做过。可能坐过花轿子,但规模不会很大。花轿子在“破四旧立四新”的运动中,并未作为传统保留下来,而变得灰飞烟灭。我曾在赤山风景区的“民俗馆”里见过,很小很窄,样子破旧。那时结婚,花大车是很高档次的仪式,雇人抬轿子已经绝迹了。女人没有这个“风光”,可能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我曾见过“四乘”花大车的规模。我们村两挂大车,有门路的人就从外村求人借用,当然是送点使费。这是一个派头,叫风风光光。据说,那时就是穷点,花大车都不是空载。一两挂花大车,就是拉女方的简单陪嫁品,多是几件大花被褥,陪嫁两副板箱(储物柜)的也不多,至于别的东西,几乎没有。所以“四乘”花大车,那是十分豪华的,不输现代的十几辆奔驰宝马的阵势。
也有女方“跟亲”的,是女方家的长辈要跟着新娘来参加男方的婚礼,吃喜酒的,路上可以挤在一起坐花大车,一旦到了村口,再大的辈分的家人也要下来跟随,拱棚里,只留下新娘一人。焦点人物是新娘啊,人们只能笑脸颔首,表示善意。“南海北疃”的,可能都认识,于是就有人开始回忆,娶来的哪村谁家的女子,少不了一番貌美或心性好能干活的赞词。乡情的淳朴,羡慕他人,都是那时的美好。
当然,像我们小孩子盯着看,会招致那些女人的嘲弄,发急娶媳妇了?看着眼馋?这些话一听脸就红,赶快躲远点。
以他人之乐而乐,这是多么美好的感情。快乐,在生活里并不少,只是我们有时候缺少一颗感受快乐的心。给快乐加上归属性,我们对别人的快乐就没有了感觉。我最佩服我的老家人遇到喜事、快乐事,总是喊“同喜”、“同乐”。话说到了,心中就舒服了。
三
我还知道,车把式一定要有真功夫。那时,庆祝喜庆的鞭炮也很少,零星也有燃放的,都是短时。一路上,车把式要抽鞭子,但绝不打马腚,时不时在空中挽出一个“鞭花”,“啪”的一声,很响脆。如果到了村口至婚房,车把式会不停字抽鞭子打出响声,意思就是报喜。那些沿街的女人,或推窗笑看,或早就站在台阶,恭候着花大车赶来。看不见媳妇的模样,就看娶亲的阵势,回到屋里,就要演绎一番,多是啧啧称赞,比谁家的阔,比自己那阵更有排场,其中不乏遗憾和惋惜,少不了幽默和斗嘴,说,那就再来一次,就不白活了。说笑可以,谁也不能当诅咒,这是犯大忌的。关系不合适的不能说,但可以发个牢骚,埋怨男人家没本事。谁也不能当真。
我没有看到新媳妇下了花大车头上还顶着红盖头,那时,这个装束已经取消了,也没有新郎抱到家里,就是简单的牵手。“破四旧”开始,过火盆什么的,都取消了。提倡顺顺当当走进新家。
走下花大车是一个看点,人群围住,马匹容易受惊,车把式都是手握马缰绳,不敢大意。车把式会隐退到非常次要的角色。但车把式不能独得好处,花大车安顿了,孩子们一定凑上来,不用说,要把衣兜里的“花糖”(此时的糖果不叫喜糖)拿出个多半,分给孩子们,这叫“分喜”,意思是大家共庆。
姐夫把花大车赶到家门口,卸下拱棚,再摸摸他的马,算是一趟“喜差”的结束。
那些年,跑花大车,算是我这个老姐夫的高光时刻吧。晚年时,我跟他提及这件事,他说,就是你姐嫁到刘家,花轿子和花大车都没有坐过。那时他在外面当兵,提了亲,看了看人就办婚事了。
我说,泥瓦匠住漏雨的房,养蚕的穿不上绸缎。是这个理吧?他说也不算。那时他在胶东支队,真正的大仗没有几个,组织上还安排回家结婚,已经不错了。为人做嫁衣,未必就是一份痛苦,能够把那么多的女人拉进村,他也算是受月下老人的差遣,做着有意思的事。他非常满足,感慨地说,我的花大车是沾满了喜气,拉过上百个新媳妇,村里的男人女人们见面都是“旗叔”、“旗哥”的,每当这个时候,她们是哪个村的,有什么故事,都涌出来了。他笑着说,月老还没有干这么多的好事呢……
我姐姐和姐夫在世的时候,我时常回老家去看他们,和姐夫就要找到共同的,特别是他感兴趣的话题聊天,常常就说到赶花大车的事。姐夫内心觉得自豪和舒服的是,他驾的两匹马,都是上等的枣红马,驾辕的,拉梢的(前马),都是喜庆的颜色,一般是走在最前,且还载着新娘。他的乳名里有个“旗”字,他跟得上新事物,称自己的花大车是“旗舰车”。有时候静默,微闭着双目,是不是耳边还响彻着马蹄踏在路上的“嘚嘚”声,是不是还在回顾回响着一阵阵的响脆的鞭声……
我曾戏问姐夫,看到现在都是奔驰宝马迎亲娶亲,做何感想?他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光,以后还有奔驰2,宝马2,那也说不定。是的,历史的前进,谁都无法预料,生活的样子在不断改变着,所以很多人希望多活几年,看看日子不断翻新。生命长短的意义是无限的。再说,现在的新人,没有做过花轿子,花大车,还不是遗憾?是啊,遗憾是对比产生的,前一个时代总是留着遗憾。
现在接送新人的司机,都要在桌上吃一顿,我姐夫从未吃婚主一顿饭,心中是否平衡。姐夫说,吃人家的就不自在了,分了喜糖就很知足的,那时的日子穷,操办一场婚事不易。帮人喜庆一场,人家都记得。要求多了就是贪心,就不善良了。
是啊,真正的人性,不能肤浅地看成是善良,善良是需要营养的,乐于做好事,对人性的善良,是不断补充养分。
一些洋溢着传统美的事物,有的终究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变质,甚至被抛弃,历史的前进,有时候让人感到不安,但也是必然。娶亲的热闹没有变,千里婵娟的美好没有变,花大车留在历史的时光里,就当走进了我们的博物馆吧。
无论何时,民俗都是最温暖的记忆,和曾经的时光相遇,首先是民俗的复活。民俗是一盏时光的灯,其光虽弱,但最易让我们静静地欣赏到淳朴的美。作家余秋雨说,民俗是“最深厚的文化形态”,我说,是最深时光里的车轮碾过的声音。美好的时光都装载在花大车上。
2024年10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