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楼群中间，是一片社区小广场，挨着一座彩色城堡般的幼儿园。
　　 闲暇时，我常常站在窗前，从十四楼的高度俯瞰小广场和幼儿园。因为是夏季，我的窗扇总是半开半掩，各种声音会清晰地从窗外传进屋里。虽然有时很是喧哗，我却心安理得，因为，我不必再像居住在海滨城市那样，在十七楼的房间里打开电视或者养一只小狗，让屋里有些动静，或者说有些生命的迹象，来抵消自我空虚和灵魂孤独。那些来自窗外的声音，使我快活，让我觉得自己还被这个世界簇拥着，生动的世界就在我的身边，而不是作为一个行走在世界边缘的孤独者。
　　 当然，这些嘈杂的声音中，也包含着许多对我来说格外美妙的信息。譬如，我怕热，总是在夏季吃冰果消暑，即使冲一个淋浴，也无法驱逐身体的燥热和思想的烦闷，只有吃上一两只冰果，才会安静下来。有时冰箱里空了，寻不到一支冰果了，我就习惯性地侧耳倾听。下午，就会从一只小小的扩音喇叭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冲破闷热的空气，飘到我的耳朵里。声音低沉缓慢，喊着：“冰果——冰果——，批发的的冰果——”那声音与其说在喊，不如说是在念，仿佛庙宇中的和尚在困顿中诵经，听来慢悠悠，懒洋洋地。我却惊喜地跳起来，扑到窗前，四周张望，寻觅声音发出之处，寻觅一辆灰白色的小货车，它停在小广场的某个角落的树荫下，后厢门半敞着。之后，我会捧到楼上一小箱冰果。
　　 冰果是那种老式的，大概成分只有水和糖吧。咬一口，冰凉凉，硬脆脆的。顷刻间一股凉意冲进心肺，驱走了夏日的炎热，也挤出了烦躁的情绪，思想变得清凉起来。
　　 所以，我从不讨厌广场上的各种声音，倒是觉得亲切，可爱。
　　
　　 二
　　 早晨，楼群里就响起孩子们的声音。
　　 我站在窗前俯视，色彩缤纷的幼儿园尽在眼底。小孩子们甩开父母或者爷爷奶奶的手跑进幼儿园时，总会发出叫声，像树上的鸟儿扑打着翅膀飞向树林中的朝阳。我也发现，那些送孩子去幼儿园的家长们很少马上离开，大凡都会站在幼儿园美丽的门前注视孩子快乐的背影，有的还会转到孩子们游乐的一侧，隔着栏杆看孩子跑来跑去玩耍，贴近栏杆的脸庞，露出欣慰的微笑。
　　 不久，幼儿园里开始播放早操的音乐，小孩子们排起歪歪扭扭的队形，随着音乐和幼儿教师的动作，一边做早操，一边还嬉笑着。从十四楼看下去，他们的动作像一群可爱的小虫子蠕动，也像一群群小蝴蝶在忽闪翅膀。做完早操后，孩子们都被老师带进三层楼的室内。阳光下，一些大型的游戏设施和几条颜色艳丽的跑道瞬间安静下来，幼儿园成为一座幽静而美丽的城堡。
　　 白天，大多是商贩的叫卖声以及不远处钢铁厂运送矿石的列车的汽笛声。各种声音在阳光照耀中，似乎也有了温度，进入耳畔时都带着一股热气。这让许多坐在树荫下纳凉的老人们都眯缝起眼睛，不时耷拉下脑袋，昏昏欲睡。仿佛漂浮在空气中的声音，是一首来自遥远童年的悠悠的摇篮曲。
　　 晚间，小广场四周停放着各种家用轿车，我有时也会把车停在广场里的某个角落。广场中间地带成为中小学生的活动地带。他们骑种小自行车往来穿梭，追逐喊叫，也有的借着夕阳余晖和广场四周的照明路灯，打着羽毛球。
　　 小广场的角落里，有一家烧烤的棚子，几张小桌，几十把矮矮的马扎。每天夜幕降临，一些年轻人或者中年人会光着膀子围坐在小桌旁，一边喝啤酒，吃烧烤，一边大声说话，讲述白天发生的各种故事，常常爆发出一阵大笑。棚子的上方是树冠茂盛的槐树、榆树，树叶间藏着栖息的鸟儿，随着人们的说笑声，不时发出几声吱吱。不知是听懂了故事，也笑了起来，还是责怪人们打扰了它们的睡眠，低低地嘀咕几声表达不悦。
　　 夜色中的声音，像暮霭一样，带着某种神秘，无形中衬托了夜的静谧，也增添了夜的情调，给广场周围的人带来一缕清凉的惬意。
　　 我不喜欢在暮色中散步，我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清闲，所以宁愿躲在楼上的居室里。尽管闷热，却能从高处借着阳光和月色鸟瞰整个小区，倾听各种声音飘进窗扇，从而感受这个夏季散发出温煦的生活气息，体味浅浅涌动的生命脉动。
　　
　　 三
　　 随着年岁增长，我愈来愈感到，这个世界最美妙之处，就在于有各种美妙的声音。风声，雨声，鸟声，欢笑声，尖叫声，都在表述这个世界生气勃勃。即使是哭泣声、吵骂声，也蕴藏着人类情感的信息。只是，它是一组情感的密码，需要人们去解码和阅读。
　　 那个清晨，确切说，应该是清晨四时左右。炎热的夏季里，我总是在那个时间里醒来，像第一缕晨曦，出现在夜幕中的地平线上。
　　 我如往日一样，站在卧室的窗前，视线从对面的楼群下移，落在空荡荡的广场上。瞬间，我愕然。我看到两个怪异的影子，确切说是一对身影。
　　 一对人影相互搀扶着，徐徐从小广场中间穿过。从上向下看去，像一只蠕动的蜗牛，速度缓慢但节奏很快，一扭一扭地，在清晨广场的空旷中行进。我取来手机放大镜头，对准了他们。镜头里人影清晰起来，一男一女，五十多岁的样子，男人略微秃顶，身材瘦削，面容清矍，女人微胖，口罩遮住了脸庞，头发有些凌乱，但梳着辫子。
　　 怪异的是他们的行进姿势：两个人前后搀扶着，男人双臂穿越女人肘下，紧紧托着女人身躯，女人则把双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两个人步调协和，节奏一致，男人主导着行走速度，肩膀前后一抖一抖地，这情形很像一对情人以优雅的姿势跳着交际舞，不禁让人耳畔响起蓝色多瑙河的曲子。当然，这个美妙的早晨对于他们来说，没有那么浪漫。很明显，他们不是在舞蹈，而是以舞蹈的姿态行走，而且，步履之间似乎格外艰难。男人一直是倒退行走，女人的上身并不挺直，而是向男人的身上倾斜。他们扭着腰胯，快节奏地挪动脚步，虽然行动速度缓慢，但动作非常协调，仿佛机械钟表的摆轮，和谐而精准地摆动，晨曦中，居然有一种怪异而独特的美感。他们穿越广场，走向一侧。几分钟后，抵达一个金属的健身器械，上面有一个座位，还有拉杆和脚踏板。男人吃力地旋转身体把女人放在座椅上，伸直了腰板，甩甩胳臂活动几下臂膀，结束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舞蹈。
　　 女子锻炼片刻后，又在男人搀扶下，沿着原路穿越广场返回。女人似乎开始烦躁，突然发出凌厉的叫声，声音饱含痛苦，其中穿插着粗俗的咒骂。尖叫声在广场飘荡，仿佛一柄锋利的刀子，刺破清晨，回响在小区的上空，带着些许的恐怖。整个返回的途中，女人不时在痛苦中咒骂着，当然，其中也夹杂几句男人地呵斥。几个早起晨练的人，站在广场边，如同我一样，从远处看着他们，并没有人过去询问一下。大概，他们熟悉这对男女，也熟悉了女人尖利的咒骂声。我却惘然。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群中，我离开窗前，声音却一直鸣响在耳朵里，嗡嗡地。
　　 又一天清晨，我从河边跑步回来，居然在楼下遇见了这对男女，女人坐在那架健身器械上，男人站在她的身边擦汗，他们之间有一辆黑色的轮椅车。我想，他们应该是刚刚完成一段舞蹈，便上前闲聊了几句。原来，他们是一对夫妻，女人患了重病，行动不便，男人为了让她避免瘫痪，就每天扶着她行走锻炼，恢复肌肉功能和行动能力。但这个过程对于女人来说，格外艰难痛苦，伸直腰板和移动脚步，都伴随着巨大的疼痛，所以她一边行走，一边痛苦地尖叫，向男人发出近乎刻薄的咒骂。
　　 男人轻叹着告诉我，她不伸直腰板行走，就会永远瘫痪在床，多大的痛苦也要承受。我点点头，看向女人。女人安静地坐在器械上，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和她的丈夫，似乎多少有些羞赧，眸子也是湿润的。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刚才行走痛楚遗留的痕迹，还是出于对丈夫的感激和愧疚，或许，都有吧。
　　 我朝男人翘起大拇指，说他是最优秀的男人。男人摇摇头，似乎充满无奈。那表情，我懂。
　　 我敬佩他，把一个丈夫的责任、担当与宽容，用一种鬼魅舞蹈的形式演绎得真切感人。
　　
　　 四
　　 这是一个有声的世界，声音是高级生命存在的一种表述。正因为世界是喧嚣的，才彰显出蓬勃的生命力。当一个世界完全无声，死寂降临，哪怕痛楚的哭声，尖利的咒骂都荡然无存，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如同宇宙中的黑洞，成为一种黯淡冷寂的存在。死亡对于生命来说，是一种终极的恐怖。其实，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命将从喧嚣走向寂静，走进死寂，逐渐远离声音的过程才是恐怖的。灵魂向空虚飘忽而去，意味着生命一步步地寂灭。
　　 即使是植物生长时也是有声音的，只是过于细微，人类的耳蜗无法捕捉到而已。当你静静地观赏花开，观看草长，就会发现花瓣和叶片都是微微颤动着舒展开来的，怎么会没有声音呢？那时，我就仿佛听到噼啪地开裂声和噌噌地跃起声，那声音如雷贯耳。有时，我会离开空荡荡的屋子，走到闹市区或者集市上，就为了让各种声音纷纷沓沓涌入耳朵，倾听这个世界的喧嚣。我也曾养过小鱼，不时给鱼缸里丢下几粒鱼食，然后倾听它们激起的水声。也养过小狗，在写作之余的静谧中，倾听它的呼吸声，脚步声。有时，小狗会忽然叫几声，我也不嫌它聒噪，倒是会喜悦地看向它，用目光表述赞许。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个患病女人的咒骂，无疑是生命的一种抗争，一种口号，也是情感的一种宣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爱情的亲昵表述，那个男人读得懂。
　　 声音，也是一种善。风声、雨声、鸟声，笑声、哭声、骂声，无论它表述的是什么内容，都是人类乃至大自然的发声，都是生命的呼啸。
　　 有一位朋友，发出一则她的小孙女的视频，小女孩才出生二十几天，格外可爱。我最喜欢她不自觉间发出的声音，吱吱叽叽，断断续续，像小鸟儿，像小鱼儿，像一缕夏风，像一丝春雨，柔柔的，细细的，让我沉醉，让我欣喜，让我在倾听中落泪。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