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一桌剩宴(小小说)
自从丈夫意外去世后,刘美娟没再嫁,一是心里放不下那份儿情,再就是她的长相让男人们望而生畏。
直到现在,刘美娟也不知亲生父母是谁?是姥姥把她一手养大。姥姥是刘凹村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寡妇,当年在一个桥洞下把她捡回家。当时她右脸有一块很大的紫色胎记,一张脸像一幅太极图,这应该就是父母遗弃她的原因。
姥姥原本打算把她送去派出所,但因自己曾有个独生女疯疯癫癫,离家出走多年,至今下落不明。她看孩子可怜便有了私心,就对村里人说是女儿在外地生了孩子,养活不了送回来让她帮忙。
其实村里人大都心知肚明,知道老太太也是个善人,谁也没有把话挑明。村长还专门给孩子办理了户口登记,刘美娟的名字还是村书记给她起的。
就这样一老一小靠着几亩薄田相依为命。姥姥闲了就给村里人放放羊,做做衣裳。因家庭条件特殊,学校还为刘美娟减免了学费。上高一那年,姥姥摔了一跤,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刘美娟毅然拒绝老师的挽留,选择在家边种田边照顾年迈的姥姥。
农忙时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难题。村民们看不下去,但也无能为力。毕竟家家都不富裕,都需要过日子,自家劳力都不够,更不要说再去帮别人。就在这种情况下,刘美娟一年年熬了过来。
她二十岁那年麦收时,因家里没有牛车,只能等着邻居们拉完才能借用。她割完一车麦子拉回场院,让姥姥等村里牛五哥来帮忙轧场,自己则去割剩余的麦子。
俗话说“六月天,娃娃脸,来块云彩就下雨。”看到阴云密布,刘美娟顾不上地里的麦子,着急地往家里跑去。她心疼得不是麦子而是姥姥。把姥姥送回家,她赶紧抱起一块旧油布,朝场院跑去。
路才走一半,随着几个大雨点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天空像被撕开一个口子,大雨倾盆而下,砸在干燥的尘土里,发出沉闷的啪啪声。空气带着几分燥热,弥漫着呛人的土腥气。
刘美娟想着辛辛苦苦半年收成又泡汤了,心凉到半截。由于跑得太快,脚下一滑,重心不稳,狠狠趴在了泥水里。大雨却丝毫没有怜惜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
刘美娟大哭起来,想着自己起早贪黑仅仅只是为养活姥姥和自己,为什么老天爷还给她开玩笑?泪水掺杂着汗水随雨水一同流进她嘴里。
她费力地爬起来,想着结果已无可挽回,则有气无力地走在雨中,攥紧拳头,仿佛要和老天斗一斗。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随即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她被吓了一跳,抹了一把雨水,朝场院走去。
穿过浓密的雨帘,她隐约间看到自家麦子已被堆起来,并盖着一块油布。她揉了揉噙满雨水的眼睛,不可置信地仔细看去。没错!是自家的。是谁呢?思索间她来到麦堆前,不清晰的油布里隐约透着一个人影。
刘美娟壮着胆子大声问道。
“谁?谁在里面?”
“美娟,是俺,你牛五哥!”油布被掀起一角,牛五伸着头憨笑着说道。
“哦,原来是五哥,吓死俺了,俺还以为是偷麦子的贼呢!”
“快进来,外面雨大,别把身子淋坏了。”牛五边说边把油布掀得更大一点。
刘美娟愣了一下,雨确实越下越大,只好钻了进去。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和男人靠这么近。逼仄的空间里散发着麦香气,泥土腥味,还有一些汗臭味。
牛五不好意思地往麦堆里挪了挪,尽量给刘美娟留大一点空间。
牛五大刘美娟七岁,比刘美娟幸运一些,知道自己爹妈是谁。但爹病死娘改嫁,他跟着爷爷一块过,从小没怎么上过学,但有一身力气。他爹生前给他留下了一辆拖拉机,麦收时帮着村里人轧场,挣点外快。农闲时,就去工地当壮工。因长相不算英俊,肤色黝黑又姓牛,人送外号“大黑牛”。一大院堂兄弟间排行老五,外面人都叫他“牛五”。因缺爹少娘,自身条件也不算太好,十里八村的姑娘都不愿嫁给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
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两人虽是同村,也只有农忙需要时才能说上几句话。牛五看着湿漉漉的刘美娟,拽出自己腰间的毛巾,递了过去。
“美……美娟,给,擦一擦吧!看你身上都湿透了,别再凉着。嗯……这块毛巾是今天刚洗的,俺还没用啊!”他看刘美娟没有接过去,连忙补充道。
“不……五哥,俺不嫌你,俺……”话还没说完,脸就红了一大片,那张阴阳脸比平时好看了很多。
雨过天晴,整个场院里又忙碌起来,放水的,收油布的。牛五帮着刘美娟收起油布。
“谢谢你了,五哥!”
“嗐!顺手的事,总不能看着麦子被糟蹋了吧?你先回家看看姥姥,等天晴了俺再帮你轧场。”
今年麦收有了牛五的帮忙,刘美娟轻松了很多。姥姥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深知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美娟,因美娟那张脸,至今都没有给说婆家的。牛五这孩子她了解,憨厚,老实,值得托付,只要他不嫌弃美娟,倒是个最佳人选。
最终,她老人家戳破了这层窗户纸。第二年冬天,牛凯出生了,四口之家变成了五口。爷爷和姥姥帮着照看着小牛凯,小两口子每天都忙碌在地里,日子过得渐渐红火起来。几年里,两位老人都特别安详地离开了,因为他们不用再牵挂这两个苦命的孩子。
命运的齿轮再次悄悄转动,它并没打算放过这个可怜的女人。牛凯十岁那年,牛五为了能多挣一点,就去外地打工。临走时,刘美娟特意嘱咐他,干完早回家过年。但这是她和丈夫最后一次见面。工地上木排掉了下来,在一楼打灰的牛五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推开工友,把自己永远定格在三十七岁。
日子还得过下去,刘美娟看着幼小的儿子,一心想着把孩子养大给丈夫留个后。她渐渐从痛苦里走出来,一个人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儿子供进湖北省一所重点大学。
刘美娟把对丈夫的爱,全部转化到孩子身上。对孩子是有求必应,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孩子要求。因形象问题,她只能做一些最低等的工作。牛凯也算争气,在学校期间一直名列前茅,只是每次开家长会,他都说妈妈太忙来不了。为不让儿子被笑话,她这个丑娘隐藏多年。
直到牛凯上大学,孩子远走他乡,她不放心想跟着去,又不敢给儿子说,因为她知道儿子肯定会拒绝的。
儿子走后两个月,她把家里收拾好交代给邻居,自己踏上湖北的旅程。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到了湖北人生地不熟,一听住宾馆需要几十块,她舍不得,就白天找活干,晚上在医院走廊里凑合一晚。
后来辗转在候车厅,自动收款机亭,实在找不到地方,就在廉价的小旅馆里凑合一晚。就这样,她竟然坚持了小半年。她把挣来的钱一半给牛凯做生活费,一半存起来留着娶儿媳妇用。自己把消费降到最低,能省则省,感冒了就喝几碗姜水硬抗,平时遇到管饭的活,她就早晨不吃饭,中午尽量多吃一点,晚上又能省一顿。
进入腊月后,工地停工了。经工友介绍,她在一个大酒店找到一份刷碗的活。工资虽然低点,但管吃管住,她想着先干着,等过了年再找个挣钱的好工作。
其实这小半年来,她并不知道儿子大学在哪里,她只是感觉和儿子在一个城市就心满意足了。
牛凯上大学后,情窦初开的他喜欢上了系里一位本地女生,对她展开猛烈攻击。出于自卑,他不停地想靠财力争取到机会。买零食,送花,逛超市,看电影,深深陷入恋情中。每当女生问起他家情况,他就撒谎说妈妈是镇上的干部,爸爸在机械公司工作。
刘美娟感觉到儿子的花销让她越来越吃力,出于对儿子的疼爱,从没问过原因。
学校放年假,为能陪着女同学,牛凯骗刘美娟说心疼来往路费,报名了学校值班不能回老家了。而刘美娟怕被儿子知道自己也来了湖北,就骗儿子说自己在老家县城找了一份工作,工资高还稳定,管吃管住。
腊月十九日,牛凯为了在女朋友面前显摆一番,要给她的闺蜜和好哥们送行,在市中心利豪大酒店订了一个包间。春节前后,宴席最低标准一千二,看着微信上剩余的三百多元,他给母亲打去电话说要买正版资料。
刘美娟来到经理办公室门口,把手上的餐洗净泡沫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向前探着身子,停顿片刻才敲门,等有回应后,满脸堆笑地走进去。
“王经理,俺……俺想先支两个月的工资行不?”她的声音小到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经理半开玩笑地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这才来了半个多月,每月工资六百,你想预支一千二!”说完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发出轻轻的哼声。
刘美娟深知自己要求过分,但想到儿子急用钱,也只好硬着头皮求王经理。四十多岁的人被小自己十几岁的经理说了一通,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像无数只蚂蚁爬过。
“呃……俺……俺知道了。谢谢你,经理,麻烦您了。”说着朝门外走去。
“哎!刘大姐,你等会儿。我倒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咱酒店也有制度。这样吧!虽然你才来半个多月,但我早就注意到你是个实在人,不怕脏,不怕累,拿着六百块钱的工资干了一千块的活儿,我心里有数。这样我给你开个条子,你去财务部预支六百,剩的那六百我先借给你,等你发了工资再还我。”说着开了条子,又给刘美娟扫了六百元。刘美娟感激不尽,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连连致谢。
同学们都向牛凯敬酒,女朋友也投来赞许的目光,他心里美滋滋的。六七个人,一千二百元的包桌自然是吃不完。其实牛凯也心疼,但虚荣心作祟让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打肿脸充胖子。聚餐结束后,大家吃饱喝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满桌菜肴剩了差不多有一半。
站台服务员李小敏,去洗碗间喊刘美娟。
“刘姨,望月厅一帮学生吃完刚走,剩了很多菜,咱们不吃大锅菜了去清场,不然都浪费喽!”
来到望月厅,刘美娟看着一桌剩菜,有三分一的菜品根本没动。心里不免感慨,现在这孩子真是……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等收台的几位同事坐下后,她让李小敏给她拍一张照片。
饭后,她打着饱嗝回味着刚才的美味,庆幸自己真幸福,这是她有生以来吃得最丰盛的一桌宴席。要不是小敏陪在旁边,很多菜她都不知道怎么吃。
回到洗碗间,她把照片发给儿子,并配上一段文字。
“儿子,你不用挂着妈?你看妈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用钱就跟妈说。”发完她哼着小曲洗刷着一摞又一摞餐具。
电影院里,牛凯揽着女朋友的肩膀,幸福的看着电影。黑暗里听到信息声,没多想就点开了,女朋友也伸过头来一探究竟。看着熟悉的宴席,看着一张特别的笑脸,看着那段文字,空气瞬间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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