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老尹
我的电话通讯录里联系人有很多,经常联系的没几个;认识的人有很多,真心朋友没几个;年纪大了,朋友也少了,更没几个。而老尹就是凤毛麟角之一。
老尹大名尹何生,原县委党校校长。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精神抖擞,儒雅可亲。是那种老成持重、信守诺言且令人放心的真心朋友。说起来我们交往很久了,认识他时,他正在县教育局当办公室主任,他的忠厚、热情形成了我的第一印象,使在宣传部的我如沐春风。我当时也是中心干事,说穿了跟老尹一样,都是战线办公室主任。那时县政府经研室与县委政研室每季度都要召集我们这些战线办公室主任开会,汇报该季度各条战线工作情况,供他们汇总、分析,给县委县政府领导参考。汇报结束还要无记名投票评比出优胜者。其实,各战线都有自己的不同工作内容和特色,各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听起来难免昏昏欲睡,老尹却能聚精会神坚持到底,这跟他与人为善、尊重他人的道德风范是密切相关的。
在教育战线奋斗多年,老尹对教育工作已经烂熟于心,驾轻就熟。他后来被领导看中,调入县委党校担任校长,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自然要与县领导经常打交道,就我而言,是觉得“侯门一入深似海”,与老尹的距离拉开了。不过,老尹待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态度诚恳,虽然升到了副处级这个县领导层面,他竟然没有那种如影随形的优越感,这不禁让我暗暗叹服。
对老尹了解的兴趣,我更多来自于那篇名作《绝钓》。小说中的主角尹河生的原型,我想当然地以为就是他。我天真地认为老尹也有同样的经历和绝技。我不相信“纯属巧合”,《绝钓》的主人公会跟老尹没有丝毫关系?巧合到需要想方设法进行辨析?!老尹的答复却使我有些失望:“不是的。”这简单的三个字是那么坚定有力、不容置疑,从老尹依旧满脸带笑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绽来。说心里话,不知什么原因,我是多么希望二者合二而一啊!但明眼人一定看得出来:老尹的名字是“何生”,可能是从“既生瑜何生亮”演化而来,那是《三国演义》中青年才俊周瑜感叹自己生不逢时、碰上劲敌诸葛亮的真心话:老天你既然生了我周瑜,为什么还要生一个诸葛亮呢?!“何生”这名字不能不说有那么一点点自负的味道。而“河生”则显然暗合主人公绝钓功夫之由来,在河边生长的他,近水知鱼性,有着难以置信的钓鱼神功也是自然之理。看来作者为了写好《绝钓》,在主人公的名字上也是花了心思的。这是作者高明之处,弄得我辈“乱花渐欲迷人眼”,陷在那圈套里走不出来。
宅心仁厚,这是如今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甚至望都不望的稀有品格,可它在老尹那里却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了。一个人的真实评价,最好不要看当事者在场的众人反应,也不要看当事者不在而其好友在场的臧否,而听听与其无关者的无心说法更为客观准确。
我就是在与人闲聊时旁听到老尹的为人的:尹何生那个人呀,蛮不错的,肚量大啊,一般人真做不到。接着听下去,是这么一回事:某一年,新华书店与教育局在书籍发行问题上产生了矛盾,书店认为是老尹“肠梗阻”,于是别有用心地向县纪委举报老尹收受了他们的贿赂,一共多少钱,在老尹办公室给的,当场有书店经理、会计等人作证。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人不信。县纪委闻风而动,立刻把老尹叫到纪委“说清楚”。老尹想,现代版的“莫须有”冤案眼看就要生成了,他知道这是书店有人设计陷害他,于是矢口否认。但他拿不出证据来自证清白,心急如焚而百口莫辩。后来也是他历来坚持记工作日志的习惯挽救了自己。他提出纪委的同志可以去查他的工作日志,那天的工作、行程应该都有详细记载,一查就清楚了。他以党性和人格保证绝没有拿过书店所谓的“贿赂”。纪委的同志马上从他办公室拿来了他的工作日志,仔细核查。清者自清——老尹工作日志上赫然记着:那天他下去南山镇检查工作,整整一天,忙到晚上才回来,根本不在办公室!询问办公室同事,确实如此。显而易见,“书店行贿”纯粹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真相大白了!这样被人算计,按常理,老尹怀恨在心是正常的,甚至是应该的。但老尹事后并没有心存芥蒂,而是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算了。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必要耿耿于怀”完事。这样宽容、原谅对手,基本上可以与黑人领袖曼德拉媲美了。曼德拉因为领导反对白人种族隔离的政策而入狱,白人统治者把他在荒凉的大西洋小岛罗本岛上关了27年。当时,曼德拉年事已高,但白人统治者依然像对待年轻犯人一样对他进行残酷的迫害。因为曼德拉是要犯,看管他的看守就有3人,他们总是寻找各种理由虐待他。谁也没想到,1991年曼德拉出狱当选总统那年,在就职典礼上,他却恭敬地向3个曾关押他的看守致敬,在场的所有来宾以至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在此前的获释当天,他的心情很平静。他说:“当我走出囚室,迈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我不知道这需要多么博大的胸怀,释放出多么深厚的善意才能做到!
十六大召开后,我和老尹一同前往省委党校学习,被安排住在同一个宿舍。那天下午,老尹特意告诉我,省委党校某教授执意请他吃晚饭,盛情难却,他就不陪我一起吃晚饭了。我说,这位教授也是一片心意,你当然得去。到了下课,老尹就准时赴约去了。我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赶去食堂吃晚饭。回宿舍不久,老尹也很快回来了。我有点诧异,教授请客时间不应该这么短啊,就问老尹:“教授请客这么快啊?怪雷厉风行的!”没想到老尹有些啼笑皆非地答道:“快别说了,告诉你,我还没吃饭,饿着肚子呢。”这是怎么回事啊?被请去做客却饿着肚子回来了,莫名其妙!老尹继续说:“老李,你见过这样的事情吗?我作古正经去赴宴,却在路上碰到了请客的主人,用婴儿车推着他的孩子正在优哉游哉地散步。我就奇了怪了,你请我吃饭,总要做点准备,怎么好像没这回事一样,这么悠闲呢?这教授还真有意思,他倒问起我来了,说尹校长你这么早就吃完晚饭了?准备去哪里啊?我心里那个气不打一处来,难不成你把你请我做客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世界上有你这样请客的吗?自己吃了晚饭,把客人晾在一边,扑了个空,世上少有吧!老李,我真服了他了。不过,我又想了想,觉得他应该不是那种随便说说的人,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让他把这事给忘了。哎,不说了,算了算了,小事一桩,我还要到外面找个地方吃饭去呢。”听着老尹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看着老尹行迹匆匆往外跑找饭吃,我真是既感动又钦佩。
现在,老尹每年都要请我们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其乐融融。也就是和他比较合得来的几个老朋友,比如我、县委办万主任、教育局李干事、政府办江主任等聚一聚。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聚餐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这一点,老尹明白,我们每一个也明白。老尹说,他有一个心愿,就是我们其中不管谁先走,每个健在的人必须给逝者写一副挽联,以示纪念。他说,这是我们作为县里文化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我表示赞成。也有人不同意,说过一天算一天,过好每一天才是王道,没有必要去想以后的事。争来争去,无果而终,老尹有些遗憾。但几个人欢聚一堂,把酒言欢,很有些“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风采,便也释然了。
位于金银滩附近的殡仪馆是本县工薪阶层人生的终点。这里的大厅平时基本上都很少闲置,有时更是厅厅客满,难不成逝者也要结伴同行?这次,教育局的一个老同志走了,老尹是从教育局脱颖而出的领导,于是毫不犹豫也自认为理所当然地来到殡仪馆,帮助接待吊客。无意中发现畜牧局、人民医院、政务中心 三个熟人的长辈也接二连三地来了,他们都赶去另一个世界报到。老尹在感叹之余,分别前去吊唁,以表慰问。当然,他“顺便”拿出奠仪,每个200元表个意思。于是仅这一次老尹就意思了整整1000块。“没办法,入不敷出。有些拿不出手,真的只能表个意思,不好意思啊。”老尹真诚地觉得。对生者,对亡者,老尹都怀着深深的悲悯之情。
我是相信缘分的。如果不是当年一念之差,我叶未落而先归根,从夏州大学调回家乡,我就不可能认识老尹,认识本县这些朋友,更不会惺惺相惜,关注彼此的悲欢离合,以至于像有一根无形的纽带把大家串联在一起。古人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意气相投,也得机缘巧合,有一个聚在一起的机会和理由。现在,老尹和我们的机缘来了,尤其有老尹这样的粘合剂,我们就要抓住,就要珍惜。不然,刻意追求,可能曲高和寡,也可能你东我西。山高水长,老尹有自己的一套,他是磁铁,他是502,他有特别强的吸引力和粘合力。没有老尹,我们的朋友圈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友情也不会如此水乳交融、“情投意合”。至少我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