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解救(散文)
一
一大清早便有一辆车从管护站门前通过,拉着许多的人。
在车上晃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好像是去赶集或者去游玩,都有一副悠然自得的笑脸。其实他们是去林中劳作,对于他们而言,劳作就是付出体力的快乐,在劳作当中,获得舒心的自由是首要的事情。我的乡亲们,一直都在这样的日子里生活着,带着灿然的笑容去迎接即将到来的苦累,没有一点点的紧张与窘迫,相反却显得异常的从容镇定。
他们看见我站在院子里,忙招手示意。其中有一位,干脆站起身来,一边起劲地挥手,一边向我高喊,在宣示与我的亲近。“哥,我来了!”
他这么一喊,反倒引来全体人员的哄笑。我忙挥挥手,算是对众乡亲的回应了。
他们的车过去后,又跟上来一辆翻斗车,里面拉着许多捆扎好的草包,那是一包包树苗,是他们栽植用。不用说,他们是给林场植树,林场职工已经越来越少,而且能够上山的职工都已经加入到扑火队,此时正在家集结待命,随时赶赴火灾现场,是不能随便动用的。
未雨绸缪,决策者们有自己的盘算,许多事情不由我们来想象。我在林场上班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都在林场的场区大院里整装待命,随时去处理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有火警报来,便立即登车出发。有一次,在半夜接到紧急通知,我们从睡梦里惊醒,懵懵懂懂地爬起来便登车出发,跑到天明都不知道把我们去向何方。
工作就是这样,理顺工作中的种种不便,这一项抓好,那一项也不能落下。一年一度的植树造林是不能回避的,是每年工作的重中之重。雇佣编外人员来植树,是林场的通常做法。植树在我们林区属于常态化,不管男人女人,人人都会植树,而且差不多都是从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培养了。想当年,我也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举镐头挖坑植树了,那时候,学校与林场的横向联系还是非常密切的,我们的课外劳动总是去山野里植树,这也给未来的工作带来了许多便利的条件。
二
下午的时候,他们转了回来,在管护站前停下车。车上的人纷纷下来,“叮拉咣当”,镐头相互碰撞的声音非常响亮。卸完了人,那通勤车又返回山里。
听见有人下车,我忙出去探看。有个人走进院子,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喊“哥,哥”。
我看看他,认识,是我的一个小哥们,他叫王军,地缸子一般的身材,又矮又胖,黑黝黝的面庞,总是笑盈盈的。平时我们总是在一起,很熟悉的。我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看似空空的,却发觉里面有东西。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敞开袋子口,让我去看。伸头瞅瞅,那里面竟然装着两只小兔崽,灰褐色,小小的耳朵,小小的眼睛,蜷在一起,毛茸茸的,其中的一只,脑门中心竟然还有个白头信。
脑门上有头信的动物,一般都会体现在家畜身上,比如马牛狗猪。这白头信能长在野生动物的身上,让人不禁为之产生遐想,那一点白照耀人心,猛然豁亮起来,我一下子被它们给萌住了。
“不好抓啊,跑得可快了,几个人围上去,脱了衣服一蒙,它们看不见东西,才不动弹。”他兴致勃勃地说,还捎带着描述形体动作,惟妙惟肖地跟我学。
这么小的兔子能干什么?我问他。
我知道自己这是在明知故问。不要以为他会善待这两只小兔子,他可是个馋鬼,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在他那里都不是事儿,统统都可以进肚的。
我记得有一次,他用夹子夹死了一只大老鼠,谁都以为会把它扔掉,没想到的是,居然剥去了老鼠皮,挂在阳光下风干,然后下油锅干煸,撒上胡椒盐,香喷喷的,美美地下酒了。这样的人嘴太壮了,别人看着不可能吃的,他都能嚼巴嚼巴咽下,让人不能不佩服。
这张善吃的嘴,在我的眼里,就像是永远都填不满的深坑,如果还能吃树木吃青草,这个世界恐怕都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果腹其中,让人不禁为之胆寒。如此可爱的小兔子,落入他的手,恐怕是难逃厄运了。
说实话,这样萌哒哒的小兔子,被剥皮烹制,在我看来,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有心去劝,恐怕是不会有效果的,我知道他这个人,被他看到眼里的东西,是拔不出来的,多半儿已经给装进肚子里了,是不会吐出来的。看来,只能上非常手段了,不然,是无法解救两只小兔子的。
我装作若无其事,往袋子里观看着,趁他不注意,把袋子里的兔子往外一倒,两只小兔子在地上翻个滚,便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对突然到来的自由有些懵。
“哥啊,你是干啥呢?”
王军没想到我会这样做,急得直嚷嚷。刚想伸手去扑,那两只小兔子哪里会给这个机会?它们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立刻感觉到危险的来临,迅速地反应过来,恢复了机灵的本性,快速地钻入不远的草丛之中。
“哎呀,哎呀!你你……”王军急得直跳脚,眼睁睁地看见小兔子消失不见,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你也太狠了,这么小就想吃。”我找理由说。
“可以放在家里先养养,大了再吃啊!”他气得脸一扭,不想搭理我。
“就你这个懒鬼,能把自己养好就不错,还养兔子?天天都得给它薅草喂食,你有那个勤快劲儿吗?算了吧,这么不着调,还不是回家就进肚啦?”
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鬼话。他不再言语,头也不回,悻悻地走出去。不一会儿,通勤车下来,他们又稀里呼隆地爬上车。临上车,王军又恢复了精神头,冲我喊道:“我不管,反正你欠我一顿酒,今天晚上就去你家,哎!今天你回家吗?”
我不置可否,默许了他的话。欠他一顿酒,倒是无所谓,我想的是,真的要好好谢谢他,怎么就把两只小兔子给我看?不然,他偷偷拿回家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了,我也不知道啊!能够解救两只可爱的小生灵,已经觉得很有意义了。
绿绿的青草地连着苍莽的森林,那里是动物们的天堂。我笑眯眯地看着那里,小兔子消失的方向,它们是不是已经跑到森林之中,回到它们妈妈的身边了吧!
三
管护站门前的山坡,被一片落叶松林覆盖着。树木高大直挺,秀颀至极,在我的眼里,这是一群比肩长大的俊朗少年,正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地向阳生长着。比起不远的森林,它们的确是年青一代,能在短短的十几年,成就了这样一片树林,不是哪一种植物都可以做到的。快速,快捷,就像一条高速公路铺就在它们的脚下,便立刻变身成为高速列车,无限遥远的路途,被瞬间拉近,不能不让人惊叹这如此迅猛的速度。
此时正值仲春时节,当初的嫩绿幼芽,已然青郁苍翠。林中有一条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地沿着山脊而上,一直可达山岭的纵深处。
世上的道路万千条,在这里也不例外。通往山里的道路有无数条,我踏上的这一条,是多半是相中了绿荫下的清爽。一路上可以放飞心情,如同鸟儿出笼一样轻盈自由。
生活中或多或少有许多琐碎的烦忧,此时被清风带走,仿佛已经被细化成一个个细小而透明的水分子,洒落到树林、草丛、山野间去了。每一个前进的方向都会有一个美丽的心情可以抒发,每一个心情都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去支撑。也许别人的风景在远方,只能留在希冀的期许里,而我的风景却在眼前,就在脚下。
绿草铺地,兼有细软的松针,柔软得如同走在一块草毯上面。每一条路的设置,一定是脚步的不停选择。而那些生长在路上的野草,就要有一种明确的态度。看那车前草,生来就喜欢贴着地皮生长,扁了叶子,也趴低了身姿,一发芽就摆好了姿态,任尔怎样践踏,生长依旧旺盛。活着的意义是很宽泛的,就如这千万条路上,所有的生命一样都在路上,永远都走不到路的尽头,却要夜以继日地向前奔走。我想着脚下的路,有一份清静,有一份甜美,是最重要的,至于它通向何方,还是不要去想吧!走在路上,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四
路上有看不到的珍奇,我正在走,被路边的一个景象吸引了。
刚刚看到时,还不知道该怎样去划分。当我发现它是个活物时,才发觉它应该把它归为鸟类。它有个圆圆的大脑袋,大大的眼睛几乎占据了整个脑壳的大部分,另外还有一个扁扁的喙。
它的大眼睛显得很空茫,很无神。白里透灰的毛,说毛是不准确的,既然已经认定它是鸟类了,就应该是羽毛,只是还在茸毛阶段,还没有蜕化罢了。如果不是因为它有一个喙,有一个标志性的特征,断然不会把它当成一只鸟。
这一个明媚的春日里,怎么就与这样一个丑陋的家伙遭遇了?我从心里往外厌恶这个家伙。然而,我还是多瞄了几眼,这个小家伙的圆脑袋和大眼睛,初步判断,它一定是猫头鹰的儿子!不想碰到什么,就会来什么,这好像是谁刻意的安排。不过,我一时还不想离开,毕竟是一只雏鸟,不是让人心悸的大鸟,心里的虚还是可以缓解的。
它还非常稚嫩,大概还属于人类的婴儿阶段。我们在对视着,从它的纯真无邪的眼神里看到一股清澈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我的心里。大自然的造物都是那般的心思缜密,创造是心灵与天地的契合分不开的,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重构。每一个生命都有其特有的内涵与品格,脱透出的丰盈与激情,才是自然的本性。
世上的每一条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一条生命都让人敬仰万分。今天,我有任务在身,是不容懈怠的。以这样的理由安静地走开,是最合适不过的。此刻,心里还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袭扰着,那是埋藏心底的“虚”在作祟。
猫头鹰的声名在外,不详之鸟的称谓在林区里广为流传,与大嘴乌鸦是有一拼的。民间有这样的说法——“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它来谁的家里,就会到来不好的厄运。小时候,夜里听见森林里传来它的声音,“呜呼,呜呼”,会吓得不敢出门,有大小便都憋着。仿佛那个夜的深沉已经到了极点,被渲染得黑暗无比。
有一家老太病恹恹的,我每天从她家门前经过都能看见她,拄着一个拐棍坐在院子里。那直勾勾的眼神,没有一点点的动感,好像一下子能把自己身上的不好给抓住,只有使劲才能挣脱似的。那天晚上,有一只猫头鹰飞到了她家的房顶,“呜呼”地叫了两声,没想到,第二天天亮,老太便死去了。从那以后,那双直勾勾的眼睛便印刻在心灵深处了,伴随着清冷的叫声,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在心里已经透射下阴影了。
我因此担心,附近就可能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注视着我,随时都有可能飞扑过来,鹐我的头,抓我的脸!让我不禁脖子后面冒凉风,头发根发奓,只能连忙走开。
走在山杠梁上,我的心不由地颤抖起来。那只雏鸟的眼神如同一道电光在扫描我的心。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难到心中的这份厌恶就不能改变吗?它还是一只雏鸟啊!猫头鹰的儿子怎么了?就是猫头鹰又怎么了?形象是固定的,是不容改变的,可是偏见却是可以改变的,有时候,这样的偏见会左右自己的判断能力,会混淆是非,把一颗心封闭起来。
我已然不是那个弱小的我,已经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一个人的心智成熟是要经过反复磨练的,就这害怕来说,越是躲避,会越让人害怕,心理的承受力往往对一个人感知能力的考量是深重的,心理关不能突破,将对自己产生不可逆的伤害。强迫自己去做,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同时也是一种突破,这样的突破对人生有着巨大的意义。
这只小猫头鹰正处于危险之中,它在我的眼里是只雏鸟,在别的动物眼里,却是一块肉,一份早餐,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它就是食物。解救它是我的责任,不能冷漠对待,不能袖手旁观。想到这里,我没有再犹豫,反转脚步,大步流星地赶回来。
还好,它还在那里,再看去,已经有了几许萌萌的神态,让我松了口气。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在不远的一棵白桦树的枝丫上,有个树枝搭就的巢。不用说,那里就是它的家。我又仔细去周围的树木间搜寻一番,确定没有看见猫头鹰的影子。这个粗心的母亲,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掉到了地上,不知道在哪里高枕无忧呢。我决定要帮帮这个孩子,让它回家。
这棵白桦树有一搂多粗,目测一下,有六七米高的一段距离,没有一棵枝丫,攀爬是有一定的难度。管护站里有个长梯子,有三米多长的样子。如果架在这上面,虽然还短些,不过,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难点。可以接一段。拿着手锯,在林子里弄来两根长杆子,然后用铁丝拧好,没用多长时间,就给梯子接完了腿。
搭到树上,准备把小家伙送上去。我想起野生动物的嗅觉都非常好,如果沾染上陌生的气息,它妈妈是不是会感觉到?是不是会因此嫌弃它?这样的事例是有的,被动过的小动物,被妈妈遗弃了,不要了,不是什么稀奇事。
怎么办呢?我去旁边折了两片大草叶,并拢起来,把雏鸟裹在其中。我一步步顺着梯子爬上去,把小猫头鹰放进巢里。那小家伙不再挣扎,用柔弱的喙去鵮鵮身边的干草,似乎在认领这里的一切似的,我不由开心地笑了。
夜里,山坡上传来“呜呼呜呼”的叫声,我没有再觉得那么阴森恐怖,反而伴着声音,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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