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爱青原山(散文)
一
青原山位于吉安市郊,海拔约320米,占地面积约45.5平方公里。作为山来讲,它并不宏大,不像泰山雄伟,也不如黄山奇峻,更没有庐山、雁荡山、三清山那样鬼斧神工般的天然美景。可为什么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赞誉它为“山川第一江西景”呢?我为这个,一直纳闷,多次深入青原山一探究竟。当真正走进青原山时,我感觉它是美丽的,更是高贵的。那一下子,我不淡定了,我知道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青原山。
我已经是第三次拜访青原山了,虽然每次去,腿脚都会痛很多天,有朋友劝说坐观光车上去,我没有动摇,我不想错过青原山的每一处风景,感觉脚板和灵魂都在路上,才对得起脚下这片美丽的、高贵的土地。那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和高贵呢?这样说吧,自然风景只是一部分,其人文景观才值得我们永远顶礼膜拜。
在青原山,首先该提及的是“净居寺”。净居寺始建于唐神龙元年(705年),为弘扬“顿悟”禅法,行思禅师从广东曹溪山南华寺来到青原山开辟佛教道场。据史料记载,行思禅师的母亲是唐开元年时期丞相姚崇之女,也就是说行思禅师是当朝丞相的外孙,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公侯将相之门第,按理,他在朝廷谋一官半职是没有问题的。或者,他可以什么也不做,同样可以过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他选择了出家为僧,搁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对于佛教,我不懂,我感觉是神秘的,是虚幻的,我甚至感觉是一种消极悲观的人生态度。其实,并不是我有此种想法,在行思开坛讲法之时,就已经有人问过什么是佛法。行思禅师回答庐陵(吉安)米作何价。看似风马牛不及的作答,其实是告诉人们,佛法不在玄妙里,不在虚幻的思想里,而在日常的生活中,在于人的价值观。荷兰汉学家许理和说,佛教在中国并不是一种思想模式或体系,是一种生活方式和一种高度纪律化的行为方式。这些评价,足以让我改变对佛的认识,发展至今,佛就是一种文化,不可否定和怀疑。
行思禅师所处的年代,虽然叫盛唐,彼时,李治愚废,武皇后参政。李显软弱,韦后乱政,李隆基发动政变……可以说,那是一个“病态”的时代,他外公虽然地位显赫,政绩卓越,但因为朝廷动荡,日子能好到哪里去?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据史料记载,姚崇丞相有着多次被贬罢官的命运。我们无法知道行思禅师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也许,他讨厌官场的阴谋与算计。但从他的所作所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于时代的病患并不麻木,是有着积极的思想,起码他的入禅,是在做“净虑”式的思考。
这一下子,我仿佛理解了行思禅师,他是在通过佛法这种生活方式得到超脱,或是达到教化世人的作用。或者,他就想紧挨一座山坐着,赏松影,闻竹香,看风起云散,日升日落。也可以说,青原山改变了他后半生。能小看这座山吗?
二
过了万善桥、红亭、迎风桥,右拐,便到净居寺。朱红的围墙,黑色的屋顶与翘起的飞檐,在古木的掩映下,显得典雅古朴,禅意森森。里面有着大雄宝殿、天王殿、毗卢阁、念佛堂、藏经楼……据史料记载,唐朝书法家颜真卿,北宋诗人黄庭坚,宰相李纲,学士胡铨,理学家王阳明,地理学家罗洪先……他们都来过青原山,入住净居寺。民族英雄文天祥,他曾三次被贬,三次回故乡,三次拜访青原山,住在净居寺。当时住持是齐禅师。齐禅师与他彻夜畅谈,为他煮茶烧饭,给他一茶一饭的温暖。文天祥在临走之时留下了诗词。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钟鱼闲日月,竹树老风烟。一径溪声满,四山天影圆。无言都是趣,有想便成缘。梦破啼猿雨,开元六百年。”我们无法复原当时的情境,不能说文天祥在净居寺完全得到慰藉,但从他留下的诗篇我们不难看出,他对世事无常虽然表示了无奈,但同时也看出了他保持着积极、平和与安宁的心态。我想,这与青原山的自然环境和当时住持的劝慰是有着不可分解的关系。面对青原山,我突然觉得,它还有一个特性——很会慰藉人。
“无言都是趣”,或许每个人从这座山中获得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他的襟怀可以接受禅理梵声,更有无需辩解的心中的坚持和信念。
我怀着无比敬畏的心情迈进了净居寺。三尊佛像正中而立,两侧十八罗汉各具形态。墙上嵌着石碑,刻有诗句,我忍不住凑近了看,原来是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登青原山时留下的诗文。全诗46句,230字。北宋至今近千年,但我们依然能从那些诗句中,感觉出挥毫自如的生动场景,捕捉到一种活泼的生命力量。不知是否我看得太认真,有位老者轻轻告诉我,第一道山门“青原山”三字是民族英雄文天祥所书。第二道山门“圣域“,由清代官员施闰章所书。第三道山门“祖关”二字,是颜真卿留下的。南宋宰相李纲曾两次登青原山,留下两首五言诗,其中一首共38句,刻碑11块,嵌入念佛堂墙上。老者说此话时,伸出手,指给我看,仿佛不是在说千年之事,而是在“炫耀”自己的朋友或亲人。对,他一定在炫耀,我喜欢这种炫耀。生于斯长于斯,怎能不荣耀不热爱!那一下子,我也有了相逢相亲的欢喜,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也有了亲切之感,我们能在这古寺中相遇,都是有缘人。
这些人物与老者没有血缘关系,半点也没有,但他视这些文化遗存为宝贝,他一定是守着这些宝贝儿感到生活乐趣的人。
有木鱼之声传来,也传来人的叫唤声——施主,寺院用餐时间到了,施主若愿意,可去斋堂用餐。我回头,原来是位尼姑。她身着僧袍,光着头,眼神干净,一举一动,流露出深深禅意。这一下子,我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当然,更多的是心生敬仰。
我没吃过斋饭,这次,我从僧吧。我随着尼姑去了斋堂。
男女斋堂是分开的,一天两顿饭,饭具简单——一碗一筷一钵。碗里或是米饭,或是馒头和红薯。钵用来盛菜的。菜一般是豆角、白菜、萝卜、南瓜之类。虽没有什么油腥,但那顿饭我吃得异常恬静。饭罢,我问多少钱?尼姑笑笑,告诉我不要钱。那一下子,我感觉不好意思了,觉得沾了大便宜。我多问了一嘴,饭菜从哪里来得呢?我话刚出,又觉冒昧了。可尼姑还是笑笑,告诉我有禅田。说话的语气很平和,似乎这就不是什么问题。
的确,这里是另一种生活,不仅仅是方式,而是骨子里对禅耕的热爱。
三
青原山前有一片百余亩的农田。栏栅之上,书写着“农禅苑”三字,旁边一石碑上刻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清规。在我潜意识里禅者的日子是这样过的——烧香,打坐,念经,化缘,听松观云。其实,我错了,当我真正走进青原山,走进农禅苑,我才明白,其实禅者很早即与农业有着密切的关系。《青原山志》有这样的记载:“百亩良田,农禅并重,学修并进……”透过字句,我们不难想像“牧牛开荒,洞山锄草,云门担米”的劳动场景。
禅俗之间,其实是没有什么距离的,我这个普通的俗人,没有融入禅学的深处,往往把这些当成了疑问。
农禅苑的木门半掩着,我推门而入。白菜、萝卜舒展着鲜嫩嫩的叶片,红薯拱裂了地皮,南瓜圆滚滚,秋葵指着天,豆角、眉豆一串串。有蜜蜂嗡嗡,蝴蝶翻飞。离菜园不远处是农田和一湾湖水。田地里的水稻,低垂着穗子,把天地染得金黄。田埂上静静地开着紫的、黄的、白的小野菊。湖里的莲花在秋阳中洗尽铅华,淡雅而立,莲蓬探着头,有着别样的端庄。湖岸上的柳树虽然褪去了夏日的盛妆,可它的枝条依然垂在水中,与莲叶、湖水相映成趣。水声若有似无地响着。而鸟鸣却听得分明,唧唧啾啾,清脆宛转。有风拂来,是草的清香,花的清香,泥土的清香。对,还有阳光,轻如羽毛地打在我的身上。时光是如此的安详美好,这一下子,我不急着赶路了,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心里默默地说着,多好啊,多好啊。我突然想起《庐陵县志》里的描述,“自螺川(螺子山)而望东南,其青青者,皆青原也”。青原,不仅仅是一座山,还是一个农耕的巨大场景。其实,青原山的美,尽在这句子中了,它勾画了眼前美丽的画面,也让我想起很多美丽的诗句——溪上青青草;青青园中葵;客舍青青柳色新;杨柳青青江水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些诗句,我上学时是背不出的,这一下子全蹦出了,觉得自己从诗经里走来,从唐诗宋词里走来,与李白对酒,与刘禹锡握手,与杨万里共进晚餐,与李清照误入莲花深处……我是诗意的,我是浪漫的,我是豪迈的,我更是幸福的。我要感谢青原山,是它给了我这种从未有过的美妙体验。走进禅地,这些普通普遍在世俗里存在的农作风景,随处可见,但我心中加上了一个“禅”字,这些风景更让我注目,试图找到不一样的东西,却不能。
禅佛所居,未必狭隘地把这座山视为己有,青原山聚集的文化色彩,才是禅佛的,同样也属于我们这些普通人。
四
有人告诉我,在青原山不入阳明书院,是一种损失。
阳明书院之前叫青原会馆。提起会馆,话题得回到明朝。明代思想家、教育家王阳明在吉安任县令时,政务之余,和朋友一起在青原山净居寺说儒道禅。王阳明提出的“心学”与禅宗主张的“心外无物”的观点是相通的。禅宗非常乐意,也非常支持,这一下子,净居寺居然成了“阳明心学”的研讨中心,大家齐聚一堂,交流学术,交流治学经验。连续多年的研讨、讲学,影响极大,在不知不觉中青原山成为了全国重要的学术交流中心,净居寺的房舍已容不下那么多人了,同时也影响了净居寺的正常佛事活动。于是,王门弟子邹元标等人倡议,在净居寺殿堂之右新建了馆舍,称作“青原会馆”。
青原会馆“讲会”,从明代开始到清代康熙初年,延续了一百多年,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如邹元标、聂豹、欧阳德、罗洪先都出自阳明书院。虽然因政局和人事变化,讲会时有中断,会馆渐渐失修倒塌。为重振阳明心学和吉安教育,在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吉安知府鹿春如重建会馆,为纪念王阳明,命名“阳明书院”,聘请退职回乡的状元刘绎任院长,刘绎任劳任怨,同样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
在此,我必须提下罗洪先。罗洪先于明世宗嘉靖八年(1529年)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当时皇帝沉迷长生之道,政事腐败,罗洪先看不惯,上疏谏言,没想到触犯了龙颜,削籍为民,回乡种田。按一般人,遭受如此身份落差,会一蹶不振的。可他不但没有沦落,一边研究佛教、道教,也不放弃儒学信仰,潜心“阳明心学”,著有《念庵集》《冬游记》,创立“计里画方”,绘制“广舆图”。用现在话说,就是绘制地图。别看一本地图册,那是中国所见最早也较为完整的综合地图集。有书记载,罗洪先花20多年时间,用脚板丈量了中国每一寸土地。这些给后世带来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可罗洪先受的苦、遭的罪,我们后人也是无法想像的。有书是这样形容他的,“罗洪先乃明代最惨状元,住山洞,写惊世奇书”。
我想,罗洪先有如此高贵的品质,有如此深远的成就,与“佛学”、“阳明心学”有着直接关系的。换句话说,是青原山,是阳明书院成就了一代伟人。
其实,阳明书院的功德远不止这些。从“七七事变”后,日军侵华,北平、天津、南京、上海、广州等地相继失守。紧接着,江西南昌、赣州等地也沦陷,吉安一时变成了沦陷区人民的寄居地,加上前线抗战受伤的人士甚多,急需转入后方医冶。吉安为后方重地,青原山设立为后方医院,阳明书院校舍成了住院部。省立中学、国立十三中学为了避日寇空袭,把学校迁至青原山,高中部设在阳明书院,初中部设在净居寺……
迈着沉重的脚步,轻轻地走进阳明书院。里面的设备虽然粗糙简陋,但就是这样的一座房子,却有着令人动容的经历。我轻抚着斑驳的墙壁,几近风化成紫黑的门窗。我与谁的手印重叠了?我的眼里满含泪花,寻一张桌椅坐下,幻想着自己就是其中的书童。我旁边坐着谁呢?是邹守益、欧阳德、聂豹还是罗洪先?我们一起读着:良知之心,人皆有之,圣贤之心,人皆有之……
我突发奇想,我就寄住在青原山,种豆农禅苑,掌灯净居寺,夜读阳明馆。或者,我就在迎风溪畔,修一个石洞,或盖一间茅草屋,日日与山相伴,听泉水叮咚,梵音袅袅。人间仙境,莫过如是。我爱青原山。
青原山海拔320米,真不能把“巍峨”这样的形容词送给它,但它所承载的文化高度,岂是海拔可以丈量的?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什么是“仙”?仙就是一种文化形态,无论是儒是释是道,都是古老的仙气。我能不向往而热爱这座山吗?
要总结出我对这座山的观感,太难。我觉得,这座山就是一部传记,一部刻写着太多热爱这座山人的名字的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