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走家儿(小说)
1.序曲
妇人再婚,其他地方叫改嫁;柿树岭这里叫“走家儿”。说来就是从这家儿走到那家儿。听起来也颇有些道理,不就是从A家走到B家,跟串门儿一样的轻松,但真的做起来却也没有那么简单。这不,洪三嫂子这些天正在为走家儿的事儿眉头紧锁。
洪三嫂子今年七十有三。按旧的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今年她也算是个坎儿。迈过去,也许再活几年,迈不过去,明年就是她的周年。这外年月,按说,她已经不该再动那青春之想,可她执意要走。今天,早早地她便在家里收拾利索,简单地梳洗打扮一番。拿起一只白色的瓶子,里面还有半瓶茉莉花的护肤霜。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还有花香吸入鼻孔。顿时感到神清气爽。食指上抠的满满的,匀匀地在脸上擦了一遍;对着镜子照了照,拎起一只挎包,将屋门院门全锁好了,慌慌张张来到镇上,坐早上的头一班公交到桓河县城里来。
从镇上到县城只有一条水泥路,农机具在上面早已凿得坑坑洼洼,汽车跑在上面,像发疟子,全身的肉都要抖得掉落下来。唯一让她满意的是车上人不多。她就坐在司机身后,玻璃推开一条缝儿。初秋的风吹着,她一直没有晕车。下车的时候她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七点。车站对面有许多饭店,她在一家油条摊前停了下来。油条师傅两手捏着生面,小心放入漆黑的滾油里,嗞啦啦冒着细泡儿,在油里打了个滾儿,白生生的面即刻就变成了金黄金黄的油条。香气随白色的烟雾飘向远处。洪三嫂子没有要油条,只三块钱要了一碗豆沫。
夕阳红婚介所在中兴路与解放路的交叉口儿,解放路南西侧不远。她吃了那碗豆沫,赶到那里时,还不到上班时间。厚厚的玻璃门,两只不锈钢大把手上横穿着一把U型长锁。她只能无奈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2.保姆奏鸣曲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忽明忽灭,来来往往的各色车辆驶来了,又驶去了。人们好像都在朝着前方的路追赶着什么。她不明白,她前头的路会是什么样子的。在电视上看到一则广告,她就迫不及待的来了。能找到一个可心的,或者看起来合适的人吗?愿主保佑,赐她一个能过日子的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何不趁这个时候到林业局去一下,看看她这个月的职工遗孀补助费下来没有。然而她又笑了。年龄不饶人,脑子怎么也不管用了。这里的人不到上班时间,林业局还不是和这里一个时间?真是糊涂!她自我埋怨一番依旧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
她想起了老耿。
他叫耿铁梁,林业局的办公室主任。那是她的雇主,她曾经在他家里当了四年的保姆。他的老婆中风。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争着不愿伺候;说是情愿拿钱雇保姆,但都不愿意侍奉于床前。老耿为了伺候老婆,只能提前退休,但他生来就不是侍候病人的料儿,粗手大脚,丢三落四。煮饭煮糊,烧水烧干。仅两个月,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场,老婆也侍候得皮包骨头。无奈,只得听了儿子们的话,四处打听雇保姆。一连雇了三个,一个是下岗职工,进得家里,不是嫌家里乱就是嫌屋里脏;但她从不愿意伸手收拾一下。另一个是北关的,做生意赔了,想出来临时挣几个生活费。这个女人个子不高,胖得几乎看不到眼睛。老耿是雇人干活儿的,相貌丑俊他并不太在意。好在这女人干活还行,泼泼辣辣,有的是一膀子力气。只是这女人忒馋,一天三顿饭全都吃肉都不带烦的。老耿又是个吝啬鬼,别人不说,一个月不吃肉他都是可以忍耐的。最终还是把她给辞去了。
第三个年轻,三十来岁。更有意思,头天晚上就要与老耿同房。并说一次只要三十块钱。老耿哪儿能受得了?三十块钱,那是一家人一天的生活费!第二天就把她给撵走了。最终老耿通过朋友在柿树岭找着了她。
她的男人已经死了六年,五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懦弱,五个儿媳妇一个比一个刁顽。老大媳妇又是一个村里出其类拔其萃的泼妇。骂人能堵住家门口从早上骂到正晌午口不干舌不噪的。洪三儿死了以后,洪三嫂子的兄弟,也就是她儿子们的亲舅来帮忙安排后事,一切料理停当,说起洪三嫂子今后的瞻养问题,五个儿子在舅父面前一致同意轮流照顾。老大媳妇李艳霞当即给了老大洪春阳一记耳光,说:“谁愿养谁养,老娘不养!你跟谁说了,就答应了?放你妈的臭狗屁!”舅父哪里能容得下,站起身说:“老大家的,你这也太不像话,这都是男人的事,你在这里算是咋着?!再不讲理,舅可不依了!”老大媳妇,将头一扭,哼了一声,转身出了屋。
原来以为下面的事情会容易说合,谁成想转眼之间,但见她手拎一把雪亮的菜刀冲进屋里,左手指着舅父骂道:“哪儿来的一个充数蛋,来管俺家的事儿?会管的管,不会管趁早儿给老娘滾出俺老洪家去!”话未说完,轮起刀来朝着舅父便砍。吓得一家人魂飞魄消,四散奔逃。
洪三嫂子回到娘家。
娘家除了弟弟一家,已经没有亲人。弟弟说:“老姐姐,不是我不尽力。如果是哪个外甥不听话,你尽管放心,兄弟我拼了老命也教训他。可这是外甥媳妇!你说让我咋办?说她听了听,不听给你弄个横圆,你说我咋整?男不跟女斗,她又是外甥媳妇,你说咋整?”他摇着头说:“十里八村儿,我就没有见过,甚至就没有听说过像你们家这媳妇的!听兄弟一声劝,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说这丧天良的话。找个家儿,走了吧。你生的这几个冤爷,哪个你也靠不住,没有一个好东西!”
老姐弟俩相对垂泣,久久不说一句话。
“往哪儿找家儿。这又不是萝卜白菜,到集上现时就能买得来?”
兄弟想了想说:“那样吧,几天前我有个朋友托我找个保姆。”
“你要不先找个吃饭的地方,一个月挣个三百五百的。手里多多少少也得有点积攒,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手边没一分钱咋能行?”
绝望中她的眼前闪出一星火光来。催着弟弟赶快去办。
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顺利,三天过后,她正式来到了老耿家。
老耿家就在中兴路北段,一片二屋小楼的住宅区。他家在第十排东数第五户。两扇铜钉铁门,进去右侧是厨房。坐北朝南,三开间的小楼。东耳房是主人的卧房,病人的病床就在里边。西耳房紧锁着。
耿铁梁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儿。个子不高,刀条脸,八字眉。眼睛虽然混浊,却总是水汪汪的,像在面汤里泡的两颗紫葡萄。
他打开东耳房,让洪三嫂子看了看病人。
“快一年了,除了吃喝啥也不会。每天都要擦屎擦尿。”
她已经闻到了满屋子的臊臭,不是有思想准备,她或许就顶不住这样的熏陶。
“管吃管住,一个月五百块钱。”
“不能再加些?”
“已经不少了。别只看五百块钱,还有吃住,用水用电,杂七杂八,加起来,都要上千了,还嫌少啊?”
“先有个安身之所吧。”她想,“只管先做个眼下,如果能遇个好家儿,趁机走了,也未可知。”
“你的任务就是替我侍候好她。另外就是洗衣做饭,别的事情你可以不管。”
她心想:“你不就这些事儿嘛?还能有啥事儿?这个老头儿看着老实,其实刁着哩!”
她点了点头,算是正式开始了工作。
从屋里到院里,里里外外,先归治,再清扫,再拖抹擦拭,从上午九点钟左右,干完已经是下午六点了。老耿还算个有情谊的人,他不是把一切全丢给她,而是帮着她从早忙到晚。她曾几次让他停手,他总是笑着说,“下雨打孩子,闲着不也是闲着嘛。”
中午的饭是她一勺一勺喂的。她发现这个女人虽然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不动,却特能吃。一大碗的稠米饭,半碗的炒鸡蛋,一口气吃完了,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如果继续喂,她还会吃个不停。
“不能再喂了,怕撑着。”老耿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被窝里“扑哧”一声,一股生粪的臭气顿时充斥了整个屋子。洪三嫂子立即放下饭碗,拿来一卷卫生纸,揭开被子一把一把地擦拭起来。老耿也上前帮着擦,尽管她让他别插手。
两个人翻腾了个把小时,总算收拾干净。洪三嫂子把一堆满是屎尿的床单被褥拤至卫生间里,未及转身,一股暗流在腹中剧烈地涌动;她努力地克制着,克制着,终于再也无法克制,所有的胃溶物火山般从嘴里,鼻孔里喷射出来,呛得她两只眼睛满是眼泪。还好,墙角是个拖把池,在紧要时刻,她一转身,全部吐进了里边。老耿跑来为她捶背,她的脸上一阵灼热,回身谢绝了他。
老耿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
一周后,他让洪三嫂子做了一桌菜,四凉四荤,一瓶烧刀子摆好,只等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一家人家在堂屋里坐定,老耿叫洪三嫂子也坐下来大家一起吃。不料老二耿军正色道:“我们一家吃饭,中间坐个老妈子算啥?”大儿子耿国默不作声,女儿耿苹也在一旁噘着个小嘴。好好的一顿饭,不欢而散了。
老耿气得两顿都没再端碗。
洪三嫂子劝他,“孩子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脾气,别跟他们一样。他们还不是因为不耐烦我,不行,我可以走。免得因为我让你们父子们犯生涩。”
“你千万别走,一年了,我就这几天轻松一些,也快乐一些。你走了,会要我的命的!”
“不好吧,我就是因为与孩子们生气才跑了出来,我再让你们因为我生气,我心里怎么下得去?你还是放我走吧!”
“你是不是嫌钱少?我再加两百,七百行了吧?”
“不是钱的事儿,你把我看偏了。”
“那就一千,一千好不好?”
看他那水汪汪的眼睛眼泪马上就要流淌出来,她说:“别说钱,还是五百,我不走了,好吧?”
“不,我说了一千就一千。我给你办卡,月月给你存上。”
时光荏苒,转眼过了一个月,老耿拿着一张建行卡递到洪三嫂子手上,说:“这是你的月钱,一千块,卡号你记住喽,××0921。”
“那我咋记得住?”
“记不住随时可以问我嘛,这是我的生日,我记得住!”
老耿笑得像个孩子。
三个子女同时闯进家门,见她手里的银行卡,老二一把夺了过去,说:“好啊,没来家里三天,这里的财权都缴了。”冲着老耿道:“你可真行,我妈还没死呢,你就在家里干这事儿!”
“我干啥事儿了我?啊?你给老子说清楚!”
“干啥事儿了?你偷着给这女人塞钱?这怎么回事儿?”他女儿耿苹说。
“谁塞钱了?人家做了一个月了,不该给人家月钱?"
“你就别说了,啥我都知道。”耿苹说:“你前脚从建行出来,我的闺蜜就给我打电话,说‘你爸拿一女人的身份证办了银行卡,还存了一千块钱’。”
“是啊,”老大问,“五百块钱的月钱,为啥一个月存一千给她?你的钱是不是没地方花了?”一把从老二的手里夺去了银行卡。“既是你的钱多,我还没钱花呢。给我!”
老耿怒不可遏,指着他们破口大骂。洪三嫂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在门口说:“今儿个是一个月零三天,三天我不要了,我只要五百,我们两清。”
老耿彻底被激怒了,两只眼睛变得血红,抄起墙角的衣架,朝着三个不孝逆子抡了过去。你再看那三个人,不由分说,个个只恨没生四条腿,抱头鼠窜了。
两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泪不约而同从各自苍老的面颊上滴落下来。
3.分别的慢板
“还走吗?”
“走!”
老耿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耳房里传出一声呻吟。
洪三嫂子已经明白这一声呻吟的意思,那是在说“水”,她放下布包,转身进了耳房,倒上凉杯里的水,一勺一勺地喂到那个女人的嘴里。
无奈之下,老耿去找他的老局长黄山。把这些情况一五一十向他作了汇报。黄山是个四八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公正廉明,威望很高。他把耿铁梁的三个子女叫到一起,连批评带开导,最终三方达成一致,即每个月老耿给三个子女每人五百元,其他的事情,三个人不管。老耿自然心中敝屈,黄山说:“行了,眼看不能下场。小的时候没有好好教育,现在说什么呢?你一个月五千来块钱,给孩子们一千五,保姆的一千,你媳妇医药费一千,剩下一千五,你们三口人日常开销,差不多也够了。给,这是银行卡,别让那些兔崽子再抢去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洪三嫂子奈不住老耿那水汪汪的眼神,最终决定留下,和他一起侍候他的老婆。
早起晚睡,清扫涮洗,抄锅挠灶,家长里短。但凡她能做的,她都默默地做。除非老耿主动过来帮忙。老耿虽然吝啬,但并不懒堕,只要他在家,有活儿也总是两个人一起做。不明就里,常常以为她是他的老婆。
艰难的日子艰难地过,一晃五年过去了。老耿的老婆的病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三口人一个院落,生活就像一盆温水,四平八稳且充满温情。老耿就像一位大哥,他的老婆自然就像是一位大姐。大姐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洪三嫂子全然将其以大姐般侍候着。觉得冷便给她加被褥,觉得热便给她打扇子。家里本来是有空调也有电扇的,老耿不点头她是不能乱开的;按老耿的说辞,病人不敢太凉,也不敢太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