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平平一个人在街门外玩耍。
　　 平平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黑手黑脸黑胳膊，实足一个“黑娃”。他婆偶尔听戏的时候，他听到戏里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唱：浑身上下一锭墨，黑人黑相黑无比……。他心想，这不就是唱的我么？黑而且长得不好看，眉毛还是立字眉，有长辈们说立字眉的人凶狠，可他却成了立字眉的“刘皇叔”，一受委屈就哭，对不起他那一对眉毛。黑也罢，白也罢。不影响他茁长成长，也不影响他一天到处找寻着耍。
　　 其实也没啥好耍的。在这里抠一把黄土，把手抬过头顶，一松手洒出去，细土随风飘散，忽然风一捣蛋，把一些细土沫沫吹起，又还给了平平。他的脸上、眉毛上挂上了土渣渣，嘴里还吃进去一些。“噗……”他吐了一口唾沫，这个游戏没意思；
　　 他看见硷塄上有一些野花，在阳光下格外亮眼，不知道叫啥名。风一吹随之而摆。他手骚轻的伸了过去。猛的一折，花是折下了，手指被刺扎了一下，疼的一激灵，随手把花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平平心中有了气，气的是花枝的刺儿把它扎了一下。于是又用手指甲掐了些花骨朵放进手心里。“噗……”，再一吹，花片片洒落了下去。这个游戏还是没意思；
　　 牛在门上拴着。牛歇息的地方有炕面子大小，拴牛的桩桩上绑着牛铁绳，老牛卧着，一会儿哼哼几声。老牛面色沉重，也不大声嘶鸣，平平走过来，他摆起了电视里武林大侠的架势，胡抡胳膊耍了个野把式。胳膊上假装运气—“啪”的一声，一掌向牛身上击去，他是瞄准了牛身上一只蚊子拍的，这一招评书里叫“单掌开碑”。只是掌速慢了些，拍在牛身上蚊子飞了。虽然他的掌没有力量，不能把牛打伤，但牛瞪了他一眼，缓缓的站了起来。牛一站起来就比平平高半截，牛扭着头，甩着尾巴哼哧了几声，平平生怕牛抬起脚踢他，慌张的跑开了。还是玩的没意思；
　　 崖边的柏树不黄也不绿。拿手折一段柏朵，手上黏黏的，赶紧扔了去。野枣树也没有枣，只剩下了刺和干枝。已经被野花的刺儿扎了一下，再不敢上手了。门口两棵皂角树还没结下皂角。在皂角成熟的季节，他蹴在树下帮爷和婆捡皂角，皂角卖了，婆和爷还能给几毛的零花钱。坐在皂角树下的石头上，能看见远处的水库、水渠、河滩、河对岸人家的风景，可是猴沟子尖着嘞，坐不住啊；
　　 前面有个小土坡，平平爬了上去，扑通一声坐在高处，出溜出溜的往下滑。沟子和坡土有很大的摩擦力，一下子滑不下来，他便双脚在前面使劲挪动，把双脚当成划船的双桨，沟子一点一点往下滑。沟子有点疼，但裤子肯定也沾了土，恐怕沟子上有了“窝窝”了。还没玩第二次，一个声音在吼了：“平平，你做啥呢？你再坐地下溜，看我不捶你。赶紧起来往帮里走。”平平循声望去，他妈从街门出来了，赶紧跑。
　　 这时，大队的广播响开了，广播上放的歌曲。他还没跑几步，歌声传了出来：
　　 ……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何不潇洒走一回……
　　 这歌咱这么好听呢！
　　 平平他妈端了个凳子，坐在崖边上纳鞋垫。时间大概就是9点多，农村的女人早上起得早，拾掇吃饭，喂牛，打扫卫生。这里捏揣一下，那里拨弄一下，家里的活儿收拾整齐了，便拿了针线活来做。总不能闲着么！平平那时候还不知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句，他觉得他妈纳鞋垫是闲的没事干打发时间哩。他像一只小猴一样坐不住，猴沟子是尖的，他整天东窜西跳，上天摘星星，惹事造非。这个年纪的娃娃除了对念书没兴趣，对其他的事都表现出浓厚的好奇心。脚不闲，手更不闲。他看见母亲拿着针线出来了，又瓷皮花脸的朝母亲走来。
　　 平平把手伸向了他妈纳的鞋垫。“放下，赶紧走，往远处走！”他妈喊喝着。
　　 这时候，他瞅见了军军和峰峰从坡里小路上上来了。
　　 （二）
　　 “走，耍走。”峰峰给平平说。
　　 峰峰高些，瘦些；军军矮些，胖一点。峰峰和军军站在平平面前，平平眼前一亮：两个小伙伴都穿着绿色的警察服，戴着大盖帽，帽子上的国徽在晨光中闪着光彩，黑色的帽带挂在下巴下面，上衣领上还有肩章，还有四个口袋，衣服显得吸引人。最主要的是两个娃一人手里一把塑料手枪，咋这好看哩，啧啧啧！
　　 “走，耍走！”平平应了一声，回头给他妈打了个招呼，跟着两个伙伴往前走。“你俩咋同时穿了警察衣服呀？”平平问。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已脏兮兮又邋遢的衣服。“我爸和他爸昨天一起到集上去了，看到集上有卖警服的，就一起买了。”军军说。峰峰他爸和军军他爸都是工人，一个在纺织厂，一个在国营饭店当厨师，只有平平他爸是农民，种家里几亩地，麦子一料玉米一料，土里刨着食，农闲了出去搞副业，不是搞装卸，就是干些零工。“你俩穿上警服真扎势，我给我爸说了几回了，让我爸给我买警察服，他都说没钱。”平平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峰峰和军军，对他们说。
　　 “那等你爸给你买下衣服，咱们三个人玩游戏，玩抓坏蛋。我是队长，你两个是副队长，再叫几个人，让他们当坏蛋。”个子最高的峰峰说。“好啊好啊，你是队长，我俩是副队长，咱们去抓坏蛋，哈哈哈……”军军说。平平边走边羡慕他俩，心里痒痒的，一听到警察抓坏蛋，那股要当警察的豪情一下子上来了。他曾经看见过派出所的警察骑着“偏三斗”呼啸着出去执行任务的场景，真是威风啊，他多想能有一件警服穿，多想手里有一把塑料枪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游戏啊！
　　 三个少年走在晨阳里，两个英姿飒爽，一个灰头土脸。树上的鸟儿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他们闲谝，反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平平多么渴望他爸搞副业回来能给他买上警服啊，让他当一当警察副队长，抓坏蛋去。
　　 这时，他们几个看到崖下边那家院子里樱桃成熟了。
　　 （三）
　　 “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工花不开……。”
　　 平平听到这首歌时，是在几年以后了。此时，站在崖边的柏树底下往下面院子望去，院子里的樱桃树挂满了红果。每一年这个季节，他们家的樱桃就挂果了。全村只有他家有樱桃树，在大家缺吃少穿的年代，这个樱桃成了稀罕物。可这个院子里落满了树枝杂草，木街门锁得严严实实，主人早就搬城里去了，不知是当工人还是当干部。许久未见这家人，只剩下樱桃树长在院子里，孤零零的，每年按时开花，准时结果。若主人家在果实成熟时回来，便把一树的樱桃摘下，左邻右舍送些。如果没能回来，樱桃便空长一场，一颗一颗红艳艳的落在地上，慢慢就腐烂干枯。站在崖上并不能看见樱桃的真实样子，只是绿叶中一颗又一颗的红果吸引着他们。
　　 坡路上看不见人。
　　 这个时间，农民们上地的上地，搞副业的搞副业，很少有人在门上转。三个娃娃看到院子里的樱桃，馋的留下了口水。风吹过樱桃树，红果绿叶随着风摆动，他们似乎都闻见了果子的甜味。
　　 “平平，咱们投樱桃走！”峰峰正了正他的警察帽子，摸了摸手枪说。
　　 “人家们锁着，咱们怎么能进去啊！”军军有些心动了，他随口问到。
　　 平平心痒痒的，他也想吃樱桃，可他又害怕他爸他妈知道了揍他。只不过少年家贫，从小也没吃过多少改样的的吃食，这个很难吃到的樱桃对他吸引力很大。
　　 见平平犹豫不决，峰峰一拉军军“走，他不去了咱两个走！”两个娃娃朝坡下走去！平平脑子还在转动着，腿脚不由自主的向前挪去。
　　 对扇的木门紧紧闭着，门缝之间连一根手指也塞不进去。两扇门正中间两个铁门环上挂了一把铁锁，铁锁没有钥匙肯定打不开啊！他们顺手推了一把门，门轻轻打开了一个口，就被门环拉住了。这个口目测能溜进去一只猫娃，想从这钻进院子里去，除非缩小到如猫一般大。这时，平平想到了他爸经常说的那句话：你刚出生的时候像笤帚刷刷一样大，像咪咪一样在被窝钻着，哭起来喵呜喵呜的。他想到这，有点想笑了，如果我还是像笤帚刷刷、像咪咪猫一样大，不就能从这钻进去投樱桃了么？
　　 可现在这个头，也不是咪咪猫啊，这个口口钻不进去。
　　 峰峰说：“咱们翻墙吧？门里进不去。”峰峰撩乱着走到了墙根，抬头看了看，院墙的高度顶他三个都不止。“这么高咋上去了，滚下来看把你拌个狗吃屎”，军军说。“啊不翻墙进不去么，你看我的，你就不会翻墙，你能歘！”峰峰把警察帽子卸下来，和手枪一起给了平平。“给队长保管好！”峰峰说。平平顺势把帽子戴在了头上，手枪一举，朝着空气中“啾啾”的打了几枪，顿时觉得神气了起来。“啪！”他给峰峰敬了个礼，高喊了声“保证完成任务！”
　　 “扑通！”峰峰铆足了劲，正往墙上冲锋，两只脚腾空而起，手准备抓墙头，被平平这一声吓得泄了气，腿上没了劲掉下来，沟子重重的亲吻了他们深爱的大地。
　　 “哎哟哟哟哟……咝……”峰峰坐地上疼的直咧嘴，脸上也有些扭曲。“哈哈哈哈……”平平和军军笑的牙都露出来了，“你能谝传，还翻墙里，你就没外个本事！”平平说。两个娃娃赶紧把队长扶了起来。
　　 “咋办咋办，翻墙弄不成么！”军军说。“咱们再想想办法，我就不信今弄不下樱桃！”平平说。
　　 三个娃娃又相端了半天，平平发现了一个窍门，那就是—卸门槛。
　　 木门槛离地两拃高，卸了门槛可以从门下钻进去。于是，平平和军军两个娃娃使出吃奶的劲狠命往里面推门，峰峰劲大，跪在地上，硬是把门槛给卸了下来。
　　 这时，峰峰和军军的绿警服上全是土，平平的衣服上也被土粘满了。
　　 平平说：“我来钻，我个子低。你两个给我放哨，有大人来了给我说一声……。”
　　 峰峰和军军异口同声的答应着：好好好！
　　 平平整个人匍匐在地，嘴唇都挨到地上的土了，把头塞进门板下面往进钻。可是，门下面的高度太小，他头进去了，沟子却被卡主了。进不得，退不出！“不行不行不行，进不去！太窄了。”平平说。“我两把你推一把。”峰峰下手压着平平的沟子，军军拽着平平两条腿硬往门里塞。好不容易，爬进去了。可是，衣服和裤子上却有被门底挂烂的痕迹。
　　 平平爬进了大门，迅速的拾起身，顾不得怕身上的土，朝樱桃树走去。顺手摘了几颗樱桃，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嘴里。“好甜啊，太好吃了。”他左右手忙着抡动，嘴里不停的吐樱桃核，这可馋坏了从门缝里瞄着的两个伙伴。“你给我两也摘一把啊，涩皮！光顾着自己吃！”
　　 平平吃的眉开眼笑的，摘了几把递给了他的伙伴。“我给咱摘上拿回去吃。”平平说。“摘下没啥装，咋办？”平平爬上了不高的树杈，给两个伙伴说。“哎，来的时候啥都没拿，兜兜里也装不了几颗。”军军边吃边说。“你两个想办法啊！”平平手不停，摘的高兴的还要再往上爬一个树杈。
　　 “呲啦……”平平低头一看，裤裆扯了。哎呀，这下完了，回去一定要挨打的。可也顾虑不了太多了。赶紧摘，一会让大人们发现了更不得了。“寻下装樱桃的家当了么？”平平问。两个伙伴还没有好的办法，平平说：“把你两个的帽子给我，我装帽子框廊里。”“好好好，这个办法好！”军军和峰峰把帽子递了进去。
　　 三个娃娃吃美了。在那个樱桃盛开的上午，费劲心思偷到了樱桃，吃上了难得吃到的吃食，那美味，那翻墙，卸门槛的经历让他们终生难忘。
　　 平平摘的樱桃装满了两个警帽的帽框廊，又装了两裤兜。把烂裤子脱下，硬挣着从门里爬了出来。三个碎怂把门槛装上，一切恢复了原样。樱桃树不会因为樱桃被摘了而再不开花结果；平静的院子也不会因为有胡撕乱的少年沟子客骚扰而生气；门和门槛也不会因为被硬推和拆卸而放弃它守卫门庭的职责。
　　 平平他们往回走了。
　　 峰峰和军军把手枪别在腰里，用手托着满满两帽子的樱桃，樱桃上流下来的汁液早把帽子底染红弄脏了；平平脸上头上，上衣，裤子上全是拍不干净的土，裆里还有一个大“窝窝”。
　　 大家猜，他们回家去会不会挨打？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的爸妈抄起了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