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滕王阁(散文)
一
滕王阁位于南昌赣江与抚河交汇处的东岸。始建于唐永徽四年(653年),是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任江南洪州(南昌)都督时所建。在阁楼古建中,名气不小,价值不菲。
滕王阁高近60米,建筑面积约13000平方米。主阁取“明三暗七”之格式,平座挑出,整座楼阁以红、黑、黄为主色调,每层设有朱赤回环扶栏,四面檐角高翘,远远望去,如莲花盛开,似雄鹰展翅。近观,古朴典雅,庄重高贵。可以说每层的设计都是独具匠心。一个翘角,一方砖,一块石,一片隔板,就连支撑柱子的石块,都不马虎,上面精雕细琢着各种动物和各种花卉。有人说,随便取下一小块,都是非同寻常的艺术品。我不得不感慨,每个匠人都是艺术家,都是美的使者。
我怀着无比敬畏的心情随着人流步入阁内。阁内更是了不得。不说建筑,不说雕刻,也不说彩绘,就说阁内壁上历代遗留的诗文、题字和绘画。首当该提及的应是滕王李元婴留下的绘画作品。画作多以花蝶为主,如“百蝶百花图”。画面上的鲜花十分鲜艳夺目,红的如火,白的似雪,黄的流金,粉的似霞。它们或含苞欲放,或娇艳欲滴,或争奇斗艳,或孤芳自赏,或纤细柔弱,或激情四溢……而蝴蝶更不用说了,成千上万只,密密麻麻的,大小不一,颜色不一,形态不一,更令人大为赞叹的是,每根蝶须,每只蝶眼,每只蝶足,每页蝶翅,都纹理毕现。它们或高飞,或低翔,或饮,或寐,或隐在花间,或临风飘动……我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恍惚中,一只蝶儿落入我的肩头,打闪着蓝莹莹的翅膀,邀我化蝶,在百花丛中翩翩飞。那一下子,我有羽化成蝶的妙感。艺术的魅力如此,不能不令人沉浸并惊叹。
“古乐厅”位于三楼,四面墙壁上绘就着古代各种大型音乐演练的场景,如《长安乐》《秦王破阵乐》《春江花月夜》每个画面都活灵活现,复苏着彼时歌舞升平的盛况。厅堂中摆放着长箫短笛,琴瑟鼓埙,琵琶编钟……从它们的构件和色泽可以看出,它们从远古走来,它们很深沉地沉默着,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它们,它们在旧时光里安详。但我以为,每个乐器,每个孔眼,每根弦,都充满了语言,是诗经,是楚辞,是汉乐府,是唐歌,是宋词,它们让你品味不尽。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有什么魔力,只一眼,就把我带入了千年,带入了庞大的、富丽堂皇的大型乐池中,我沉浸在“秦王破阵乐”的激昂曲调中,徜徉在“春江花月夜”的诗情画意里。我又觉得整个阁楼化成了一朵云,而我正坐在云端,就要羽化成仙。又感觉自己也在抚一把琴,吹一口箫,和某个才子佳人的音符附和着、重叠着,曲调跃出窗外,和着春风阳光在天地间流转,化作月影弄花,化作流水缠绵。我能“相遇”如此场景与旋律,对我而言,那是无比的陶醉与幸福。
今天我们看到的是满眼满眼的春花秋月,感受到的是艺术的殿堂,可在彼时,作为皇子的李元婴,谁又知道他复杂的内心,他眸中印着的,是怎样的无奈?
有人说滕王沉迷享乐,一生无所事事,甚至留下花天酒地、恒舞酣歌、荒唐放纵的骂名。细想,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中,在皇宫里,多少人卷入了权力斗争的旋涡中?曹植“七步诗”,李煜“最恨生在帝王家”,李贤的“黄台瓜辞”……哪一个不是血淋淋的现实?哪一个不是写尽了无力,无助,无奈和绝望?我想,滕王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也许就是一种无奈之举,确切地说,是一种生存智慧。当然,以我今人的眼光,似乎难以评价,难以看透历史和人生的纷繁复杂。但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认为,“蝶画”和“乐舞”是滕王内心世界的投射,展现了他对美好的追求和对生活的理解。
滕王阁的主人应该走一条宫斗的道路?还是这样寻一处地方安顿争斗之心好?就人物本身而言,是留下一段宫廷争斗的血腥故事好,还是留下一段快活人生好?我觉得,后者的价值高于前者。什么都不管,他留下一座阁楼,以及因他的名望和阁楼的壮观而带来的文学艺术的繁荣,就足以让我们喜欢。
二
在滕王阁,王勃的《滕王阁序》是永远避不开的话题。我常常想,是滕王成就了王勃还是王勃成就了滕王?或者说是滕王阁成就了《滕王阁序》,还是《滕王阁序》成就了滕王阁?我想,应该是相互的纽带,同时也是历史连接现实的桥梁,让我们看到了中华文明都是互相联系的,或者说是千丝万缕。
阁中有一幅《时来风送滕王阁》的汉白玉浮雕。整个画面取景江上,波涛翻滚跳跃,白花花,亮晶晶,有海鸥飞翔,彩云追月,王勃昂首立于船头,神态英姿飒爽。与浮雕一屏之隔是一方雕塑群,王勃挥毫作序。几十个人物,几十个造型,几十个神态,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神采飞扬,有的眉开眼笑,有的点头颔首,有的拍手叫好。妇人们衣着华贵,交头接耳。小儿穿梭其中,跳着叫着,活泼伶俐……总之,不管是现场的画面,还是人物的造型,都刻画的鲜活灵动,令人看罢,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忽然传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听出来了,是王勃的《滕王阁序》。明明知道是从音响里播放出来的,却还是觉得是王勃突然出现,在特意为我们吟诵。我情不自禁移步栏杆处,放眼赣江。江上一览无余,落霞孤鹜依然齐飞,秋水长天依然共色,可视野里找不到载着王勃的那叶小舟。小舟已经系在历史的时空,留给我们的总是怅惘。
说起王勃,必然会想到他的英年早逝。他是落水而亡,去世时年仅27岁。当我看到27岁这个数字时,有一种被“现实”击痛的感觉。这个年龄,正是英姿勃发的时候,设想,他如果没有英年早逝,该给我们留下多少千古绝唱?当年,唐高宗读到《滕王阁序》时,不禁拍案惊道:“此乃千古绝唱,真天才也。”
我相信,王勃年轻的心,一直没有死亡,赣江上那朵飘浮的云,该是他流浪的灵魂。我对着那朵云默默地告诉他:“唐高宗说当年因‘斗鸡文’把你逐出朝廷是错误的,他说你乃是罕世之才……”我相信他听见了,他的灵魂可以安息。
传说王勃去世后念念不忘他的滕王阁序。人们演绎着死后的故事,他的魂魄流转赣江,轻击案面,沉思低吟,挥毫有声。某次,某秀才经过,又听到王勃的吟诵声。秀才沉思片刻,对着江面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去掉与和共。”从此以后,人们再也听不见赣江上吟诵句子的声音了。这些传说,无疑带了迷信色彩,但无不反映了人们对王勃才华的敬仰,他创造了永恒的文学精神。他的诗文,启发着引领着人们去追求美感。王勃依旧自由自在地飞翔在他营造的美学天空里,多少人只要走到滕王阁下,耳畔都要回响着王勃写下的千古名句。
据说自王勃的《滕王阁序》之后,王绪曾作《滕王阁赋》,王仲舒又作《滕王阁记》,后来,大文学家韩愈又作《新修滕王阁记》。慢慢地,滕王阁由歌舞楼台,逐渐演变成文人墨客聚集之地。白居易、杜牧、曾巩、王安石、苏东坡、杨万里……都有登临,留下千古佳句。从某种意义上说,滕王阁成了储藏经史典籍的地方。我想,王勃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拍手叫好。我这样想着,也就释怀了。
名望和才气有时候是统一的,但27岁的王勃,一介书生,并非名宦高官,有的是一身儒雅,胸怀翰墨,一样可以在历史上留下不朽的名字。以此来看,中国文化,对人才的呵护是最近暖意的,讲究名望,也不排斥无名之人。
三
刚才还一片晴好,突然从天边飞来一片黑云,迅速占领滕王阁的上空。有风袭来,暴雨如注,感觉整座城市都在柔弱地颤抖。我的情绪被突如其来的风雨搅得迷离失落,但我的情绪又很快地回到了滕王阁。滕王阁经历的何止是自然风雨?我佩服它历尽千年风雨,依然屹立不倒。当然,并非一建不倒。据史料记载,滕王阁历经29次兴废,经历了地震,洪灾,火灾,兵灾。自然灾害无可避免,可人为毁灭太痛心!
为何一次次做重建与修复呢?上升到文明的高度看,华夏民族,最是重视传承,一代代人,为了传承,都在不懈地努力。
滕王阁最后一次摧毁是在1926年,北洋军阀知大势将去,将消防用的手摇水龙搬上城楼,向四面喷射煤油和硫磺,然后点上一把罪恶的火。整个南昌城葬入火海,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滕王阁烧毁仅存一块镌刻“滕王阁”字样的青石匾。我们无法想象当时南昌城那哀嚎连天的样子。如果滕王阁在那一次成为废墟,成为遗址,太正常了。可中华人民并不沉论,中华文明没有消散。1942年,古建筑大师梁思成,偕同其弟子莫宗江,根据明代大收藏家项子京“天籁阁”旧藏宋画底本,作为依据,绘制草图,组建滕王阁。无奈当时时局动荡,加上政治与经济原因,一直没有动工,但我们的祖国母亲没有忘记,稍作喘息,待人民过上了平稳安定的日子便提上了议程,1989年滕王阁以“崭新”的面目问世。
我面对“崭新”的滕王阁,想到了阿瓦隆、罗马帝国、埃及、苏美尔、印加帝国,他们的文明成型比我国不知早多少,可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早就烟灭灰飞了。就说印加帝国吧,他的文明可追溯到8000年前,他拥有丰厚的黄金和白银,有着璀璨的人类文明,被誉为“黄金国”。可黄金白银被他国掠夺,建筑被毁,唯能从一条被岁月磨得光滑凹陷的石板路上找到曾经的繁华,更可悲的是最后连同国家一同消亡……当我再望向滕王阁时,我的内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我们的祖国虽然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洗劫,战争伤害,而我们的中华文明既不中断也不湮灭,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奇迹啊!这哪里是奇迹,这是责任和担当,是民族气节和对文明的忠诚。我为我身为华夏人而感到高兴、自豪、幸福。
当我走出滕王阁时,天色已晴,整座城市有着无与伦比的干净明亮。滕王阁把自己古朴、典雅、端庄、雄伟的身姿映在江面上,和蓝天、白云、飞鸟一起勾画着一幅妙不可言的画卷。哦,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美了,美得纯粹,美得清新,美得震撼,美得悠远。真教人看不够,爱不够啊!我不想离开了,企图自己化一只蝶,一片云,一滴水,或者一片叶,一株草,与清风作陪,紧挨滕王阁、赣江畔,乐在其中,美在其中。
遥望滕王阁,心情难以平静。一阁承载了多少历史啊!提起滕王阁,国人几乎无人不知,它是阁中明星。我为此感到欣慰。
我是江西人,有滕王阁这样的江西地标,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