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天快放学，王方仓同学把我和金梅拉到一边，神色忧郁地跟我们说：“古德白，金梅，你们俩是我最相信的人，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不要跟旁人讲，用你们俩的话说，就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我不念书了，放学就回家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这个学校将永远尘封于我的记忆之中，也许有一天我想起来和同学们一起度过的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岁月，会抽出时间翻出来细心擦拭一番的。”
　　 我和金梅吃惊的瞪圆了眼睛，期待他的进一步回答。王方仓不敢高声语，恐惊身边人，带着我们来到一个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小心翼翼地低声接着跟我们说：他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很早以前定下的未婚妻就在我们这个班级里，现在她眼睛里根本无视自己的存在，跟一个同班男同学打得火热，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我和金梅一下子就猜出来是谁，用手遥指了指：“就是他们俩吧？”王方仓点点头又赶紧制止我们说：“是的，知道了就行了，不要说出来也许更好一些，虽然她也谈不上就是移情别恋，但是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们俩公然卿卿我我，难分难舍，也让我感到特别别扭和难为情，所以我去意已决！我念书本来就不好，还是走了吧，跟我父母也说好了！”他们说，这件事情必须处理。“你们知道，我前不久订的《大众电影》，这一期快到了，以后y送报纸的请他每一期都送到我们大队部，这一期麻烦你们俩连同我所有的作业本，周末回家时带到我家，我家就在你们回家的必经之路路东生产队，稍微问一下就能够找到！谢谢你们了。”
　　 不一会儿放学的急促钟声催得他匆匆回家转，他再没把学校看一番。在我们恋恋不舍的目光注视中，全程几乎没让我们说一句完整的话的王方仓，背起他那黄中泛着白色的书包头也不回地黯然离去。那个时候日在中天，正发出绚烂耀眼的光芒。
　　 第二个星期六，不知为什么下午居然没有课。我和金梅也收齐了王方仓所有的作业本，带着那一本印刷精美的《大众电影》，年轻貌美的刘晓庆扮演的梦婕青春靓丽，斜撑着一把时髦的小伞，一只手捧着一本什么书，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正在孜孜不倦地阅读着，说不尽的风姿绰约，仪态万方，风情万种。
　　 我和金梅一同回家的路上问到了他位于龙井大队路东生产队山脚下的家。到了王方仓家，没想到他三间土墙瓦顶的家张灯结彩，宾客云集，好像在办什么喜事。他一看到我们俩，就不由分说和他的父亲一起热情洋溢地把我们俩拉到堂屋一个尚未坐满客人的桌子旁，把我们的两个沉重的书包放在香烟缭绕点着两支红蜡烛的红漆供桌上，安排我和金梅肩并肩坐在首席位置，紧接着上酒上菜，四桌一轮清一色农村的十大海，喝的散装白酒。席间我们俩被热情好客的宾主轮番殷勤劝酒，但是金梅只让我喝了一杯。其他的都被她一再婉言谢绝：“谢谢叔叔们，还有老同学，我哥，我们兄妹俩天生对酒敏感，一定不能多喝的！喝多了皮肤起反应。而且我们还是学生。对不起啊对不起！”结果另一杯人家彩袖殷勤捧玉钟，玉碗盛来琥珀光，热情相劝，晶莹剔透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硬是被她擅作主张小心翼翼地端到了门外放在了窗台上。
　　 客中有人愤愤不平，善意提醒我说：“小同学，小伙子，以后千万记住，到哪儿喝酒吃饭的时候，一定不能带着你的这个妹妹！她把你管得太严啦！”
　　 “你们是兄妹俩？他是你哥？你们俩是那种长大了能够结为夫妻的兄妹吧！”王方仓疑惑地凑近我们俩嘟囔了一句，狡黠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会心一笑。
　　 “普加乔夫还冒充过彼得三世呢！”金梅不服气地用只有我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回敬道。
　　 我凑近金梅的耳畔轻声的跟金梅说：“金梅，我说一句我们家乡的顺口溜给你听：出门在外，老婆交代，少喝酒，多吃菜，够不到，站起来，吃了饭，快回来……”金梅没有等到我说完，一双透着灵秀之气黑葡萄似的闪着动人光泽的美丽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滚！”她顺手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我的碗里低声训斥道：“好生吃你的饭，就你话多嘴快！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这会儿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我点头哈腰道：“是是，听老婆话，跟共产党走，多吃菜，少喝酒……”“谁是你老婆？油嘴滑舌！”接着我们俩又悄悄的商量起来，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像所有吃酒席的客人一样哪怕是只上一块钱礼帐，这样我们也吃得心安理得。
　　 她和我一样也对王方仓同学一家的热情招待而深感不安，掏出了连同两枚硬币在内仅有的五毛七分钱递给我，我们俩仍然就连一块钱都凑不起来。没办法只好如坐针毡硬着头皮吃饱喝足。准备找老同学告辞的时候，却发现他随同自己的父母亲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我们俩只好不辞而别，正要转身离去，却发现一对衣着考究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女坐在长板凳上，他们翘着二郎腿，男的一口口吞云吐雾，女的磕着瓜籽，一边品茶一边小声地互相谈着话，我和金梅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女的向我随手一指，肯定地对着她身边的男子说：“你可看好了，就是这个丫头旁边的男孩子！”金梅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大方方若无其事地径直走到他们俩面前，彬彬有礼柔中带刚的质问道：“请问你们二位认识我哥吗？不知道你们说的看好了是什么意思？”
　　 他们俩慌忙站起来，冲着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春天里明媚阳光下，在微风吹拂下漫山遍野笑弯了腰的狗尾巴草一样摇摇晃晃，（说起狗尾巴草，笔者在此不妨多说几句，我们不要瞧不起狗尾巴草，据波音先生的《粮食白银和运河》一书说：狗尾巴草是粟——也就是谷子、小米的野生种，又叫莠。刚刚长出来的时候和粟的幼苗很相似，因此才有了成语良莠不齐，文章在此隐伏他们对我和金梅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绝对不可忽视和小觑他们的能量）连忙摇头一迭声说：“真的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认错人了。”他们甚至一再向我们俩抱拳表示歉意：“骚瑞骚瑞，非常骚瑞……”我和金梅终于忍不住被他们中国式的英语弄得笑出声来。不能不承认，那弄不好就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被他们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花开花谢云卷云舒，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自那以后，我们和王方仓也各奔前程，再也没有产生过一次交集，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家那天究竟有什么喜事，让我们糊里糊涂赶上了并且莫名其妙地被请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遗憾的是自始至终，我们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机会跟他们说。
　　
　　 二
　　 我和金梅顺着烈士纪念碑脚下，经过大圩通往黄泥坎笔直平坦的机耕路，肩并肩同行，然后从仙王脚向南转一个九十度大弯，山坡上红砖瓦顶一通连七间座北朝南，高大的黄泥坎供销社的对面，是土坯草顶的油搾厂，几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正在齐心协力“一二三”的一声呐喊中，把巨大的油锤如同雷霆万钧猛地冲向油榨，随着一声巨响，从身体的最深处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把油榨又紧了一圈。惊天动地事业，数一数二人家！一霎时油香四溢，直钻鼻孔……
　　 沿着六安至陶洪集的石子公路走了二里路，侧身东望，蔚蓝色的天空下，1979年由黑炭冲迁往三尖铺的烈士纪念碑清晰可见。这里左手是碧波万顷的庙岗集渔场，右手紧紧围绕依偎在满目苍翠丘陵地貌的靠山渠土坝，几乎笔直引伸到西河口，再向东拐了个九十度的弯，通往东淠河左岸的响堂湾。东西淠河在西河口合二为一，一路向北奔腾而过，我们俩都舍不得在此分手各奔东西，都心照不宣继续相伴而行，前面再蹚过一个丁字型河汊，金梅就要直顺着靠山渠的土坝经过十八家，槽坊回她位于演武山脚下的家了。而我却必须反其道而行之，顺着大坝经叶寨转向西南的淠河大堤羊羔湾大队通往张湾大队的渡船口。
　　 我们都害怕那个分手时候的到来，虽然后天早晨我们俩又会坐在一起读书写作业晨起跑步，排队打饭。又要因为看课外书和理科成绩倒数不惜到相应老师的办公室把牢底坐穿。过河汊的时候，金梅一手提搂着我的一双黄球鞋，一手拎着我沉甸甸的书包，自然而然趴在我的背上，由我背着她过河。
　　 “金梅，我这是猪八戒背媳妇呢！”
　　 “我可不愿做猪八戒的媳妇！”
　　 “那你想做谁媳妇啊？”
　　 金梅把发烫的脸颊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无限娇羞地说：“想做你媳妇啊！傻样！哎呀！你的鞋可真的够臭的。熏死人了！什么？你一点都没闻到？你把鞋子刷一刷就不会这么臭了。啊？你就只有这一双鞋子么？连一双袜子也没有么？你现在就坐下来把你的臭脚好好洗一洗。我把我的袜子脱给你穿，什么？看你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又怎么啦？穿红袜子怎么啦？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就说是你姐姐或者妹妹的！再说了，谁会撩起你的裤腿看你穿的什么袜子啊！天气渐渐转凉了，我还寻思着准备把我的一个不穿的棉袄带给你，红色棉袄又怎么啦？你罩在你的那件蒙袄褂子里面穿，反正那个褂子不知道是谁给你的，显得大了，穿起来跟个俄国大力士似的……”
　　 “不，”我打断她说，“如果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是我媳妇给我的！”
　　 “呸！瞧把你给美的，你有媳妇么？今年，不，马上就要，你一定要再给自己买一双鞋，一脱一换。换过的鞋子一定要及时刷干净晒干。星期一中午我陪你一起去供销社买鞋买袜子。我从家带两双鞋垫给你……”金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是疼爱又是怜惜的大声惊叫起来，“我的亲妈妈，小要死的，小死孩子呀！你不是又买了什么书了吧！没钱买鞋了是么？我可怜的哥哥哟，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一个人没人管你怎么能行？日子不过了吗？你瞪什么眼？大风刮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我才懒得操心你的那些屁事呢！”说着说着，心疼得眼圈竟又红了起来。
　　 我和金梅像刚才走路一样仍然肩并肩一道坐在小河汊边绿茵茵的草坪上，一轮红日懒洋洋的悬挂在遥远的天际，发出耀眼的光芒。在我们正前方空空荡荡的天空中，如同两大朵盛开的小白合花似的云彩，正在相依相偎难舍难分悠哉游哉缓缓地向着远方飘去。小白合花呀生长在南方，小白合花呀盛开在田野上。啊！阵阵清风送花香，朵朵洁白胜雪霜。小白合花呀藏在我心里，小白合花呀开在我身旁。啊！请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爱你的洁白芬芳……
　　 远处缓缓流淌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那雅致优美的旋律——《秋日私语》。我一边用手连脚丫子抠着认真洗着脚，一边和她说着话：“我上个星期天专程跑到苏家埠新华书店买了一套两本蔡东藩先生的《南北史演义》，我一见到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崭新的书，特别想到她即将属于我，我的心就情不自禁激动得砰砰砰，像要跳出胸腔似的。就跟每一次见到你似的。一块八毛钱。可没敢带到学校。到家后赶忙从五升罐子里拽出来一根泡豇豆和一根泡红芋杆，胡乱扒了两碗早饭剩下了来的已经凉了的糊涂，就着一盏昏暗如同荧火虫似的煤油灯——为了省煤油啊，不这样不行啊，一个月就一斤煤油票。而且老张和柯保国以我们张湾离苏家埠太远运输不方便为由，每一斤煤油硬是多加一分钱，三毛七一斤。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我如饥似渴贪婪得一直读到深夜，仍然手不释卷舍不得放下。我们是如此情意绵绵难分难舍……
　　 结合我曾经读过的史学大家吕思勉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因为蔡东藩先生的书是从来没有公元纪年的，别看他写了中国历代史通俗演义，从先秦一直写到民国……刚刚看到义熙五年，公元409年五月，那个时候刘裕还是东晋举足轻重的领兵大将，率兵北伐。南燕皇帝慕容超几乎倾其所有带着他的重甲骑兵和他陈兵山东临朐城外。六月十二日，大战一触即发：重甲骑兵就是骑兵和马匹浑身上下都披挂铁甲，每三到五个骑兵之间都用铁链连接起来，然后杀气腾腾以泰山压顶之势首先向敌人发起了冲锋。可是刘裕这边大部分是步兵，而且绝对不是克拉苏的重甲步兵！克拉苏的重甲步兵只能镇压斯巴达克斯率领的奴隶起义，但是他在帕提亚却遭遇惨败，如同后来的怯的不花在阿音扎鲁特遭遇忽都斯，连命都送掉了……刘裕和慕容超的这一场步骑大战即将开始。慕容超似乎胜券在握，踌躇满志。他心里一定欣喜若狂，就等着刘裕的部队引颈受戮。胜败已经毫无悬念。但是结果却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
　　 金梅圆瞪着一双秀气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早忘了叫我买鞋子的事：“后来呢？”她迫不及待地问。“刘裕沉着冷静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在阵前放置了数不清的拒马桩。战车上发射的连子弩如同旋风夹杂着雷霆暴雨般朝着慕容超的重甲骑兵倾泻而下，天那！那射出来的可不是箭，而是一根根长枪长矛，每一个冲锋的重甲骑兵都被射得透心凉。甚至一箭双雕三雕，跟串糖葫芦似的。骑兵和战马一排接着一排倒下。转眼之间，南燕的两万骑兵就被射死了八千多。更为恐怖的还在后面，就在这个时候，刘裕为数不多的轻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同风卷残云从死伤无数的南燕骑兵两翼包抄过去，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挥起了雪亮的寒光四射的屠刀。正面步兵如同潮水般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手持鬼头大刀举刀逢人就砍……一时间风声飒然，宛若天地之间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人头宛若南瓜一样滚滚而落。血光迸溅，血流成河。丝毫不输于一战时的凡尔登绞肉机。同时刘裕派部下胡藩，檀绍，向弥等等势如破竹进攻空虚的临朐，一蹴而就攻下临朐……天地之间充斥着愁云惨雾。”（本节内容参看《历史不忍细看》《罗马史》）“克拉苏的重甲步兵，由于他们独特的身体构造拥有亚洲人所没有的长臂，所以他们的特长是投标枪有效杀伤敌人，但是跟连子弩的功力和凌厉无比的杀伤力压根就不在同一个档次上，小巫见大巫不可相提并论！无异议于以卵击石。所以他们穿着重甲显得笨拙臃肿的身体，在亚洲的高原上根本就不是如同疾风暴雨般横冲直撞擅长骑射的骑兵的对手，从而遭遇空前惨败！类似的战争还有唐天宝十年（即公元751年）的怛罗斯之战，穆斯塔法遭遇高仙芝。当然历史上还是有步兵完胜骑兵的，比如说冉闵，曾经以一千步兵把石琨的七万骑兵打得落花流水。这在中国甚至世界军事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我想，项羽和冉闵应该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猛人吧……哎呀！冷兵器时代，这个两军对垒厮杀场面太震撼人心了，太惊心动魄了！战争真是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