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为同学写挽联
进初中时,文中才12岁。他是山里人,囿于环境,见识自然比不上塅里的同学广。但是他聪明,喜欢读书,所以学习成绩便突飞猛进,后来居上,竟然在班上、学校都赫赫有名,令老师和同学都刮目相看。
文中心里很清楚,这一切也离不开班长王成武的帮助。因为同是山里人,而成武长得身材高大,而且学习也不错,一进学校,就被班主任李老师一眼相中,任命为临时班长。过了一段时间便直接转正,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文中所在的26班班长。文中从此便在成武的“领导”下学习,两个人成绩不相上下,自然就经常交流学习经验,互帮互学,有时为了解一道难题,他们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但争论过后,正确的解法得到了老师的确认,两人不仅和好如初,而且关系就更深了一层。
刚进初中时,班上有的同学“欺生”,文中个子矮,经常被人嘲笑、欺负。每当此时,成武便挺身而出,尽力保护文中,文中自然对他非常感激。一来二去,成武成了文中没有血缘的大哥。文中没有了后顾之忧,学习便越发精进,而成武也连选连任,成了26班的“老班长”。
初中毕业后,文中上了师范,成武却因为家庭困难需要劳力,被父亲叫回生产队当了农民。可以想见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成武身高力大,可以挣全劳力的工分。他父亲肯定认为让这么个“门高树大”的儿子再读书,是一个可惜的浪费,而让儿子辍学才是明智之举。不管如何,文中对成武的才华被埋没十分惋惜,又无可奈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学期给老班长也是大哥写一封信,问一问成武的情况,说一说自己的学习,当然更少不了发自内心的安慰和鼓励。好在成武仍然不服输,求上进,两年后,便听到了他担任本大队民办老师的好消息,他干起了教书育人的工作,文中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一晃过了三年,文中毕业了,分配到了老家教书,这下他又和成武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一个是公办老师,一个是民办老师。但在文中心里,他们都一样,都是老师,工作同样光荣。文中仍然叫成武“老班长”,两人关系仍然亲密无间。
不过,成武总觉得民办老师低人一等,他说:“文中老弟,我知道,公办民办是有区别的。你是混了个好前程,我现在就比不上你了。这就是时运不济呀!”文中不以为然,发自内心地表示:“老兄,我们是哥们,初中三年,你没有少关照我,我都记着呢。当年辍学,又不是你的错,你父亲要你回去出工,也有他的苦衷。你面朝黄土搞农业,还没丢书本,靠自己的本事当上了民办老师,你是真棒!民办公办,都是教书,没什么贵贱高低。你绝不要自卑。耐心再熬一熬,我相信你肯定会转公办的。”成武很欣慰:“别人这么说,我会觉得是‘长子宽矮子的心’,言不由衷。但是你说我就信,心里很舒坦。听你的,我也要再努力一把!”果不其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两年,学区分到了两个转公办的指标,成武没有悬念地成了名正言顺的公办老师。他潜心教学,颇有建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桃李,老班长成了老园丁。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时光在三尺讲台年复一年的流过,一眨眼,成武退休了。一年后,文中也退休了。放下了工作的重担,同学们身心都放松了,都回了各自的家乐享天伦。偶尔也会聚一聚,聊聊天,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畅叙友情。而每次都离不了互道珍重,希望各自保重身体。大家也仍然称呼成武为“老班长”,没人叫他的大名。成武习以为常,乐呵呵的,大家也乐呵呵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忽然有一天,传来了同学黄书林病重的消息。同学们都不相信。书林平时挺注意的,经常锻炼,跑步从不间断,结实得像条牛,怎么会生病呢?然而他就是病了,还病入膏肓,60多岁便撒手人寰。同学们觉得同学一场,应该去送他最后一程。大家推举成武和文中写一副挽联。两人不便推托,字斟句酌写了:“忆当年同窗,吃三两米饭,睡双层木床,孜孜求学,志存高远,会当水击三千里;叹今日永诀,洒一腔血泪,割半页心肝,依依惜别,人隔阴阳,可惜难借五十年”的挽联,请同学们斧正。大家看了,纷纷表示,这副挽联切合实际,通俗易懂,表达了深深的同窗之情,很好!送到葬礼现场,也得到了一致好评。成武很欣慰。
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谁都不能例外。若干年后,噩耗又从天而降。这次更没人想到,竟是为书林写挽联的成武老班长走了。他患的是胰腺癌,家人一直瞒着,他竟然毫无察觉,到最后发作,自然无力回天。成武走了,享年76岁,照例要送挽联。原来写挽联的人驾鹤西去,谁来写?同学们商量,结果是,前次写的人不是还有文中吗?要文中写!
文中无话可说,“行,我要说明,前次的挽联就是成武老班长写的,都是他的功劳。今天要我写,我当然义不容辞。不过这是‘抓着黄牛当马骑’,我尽力吧,大家再来改。”同学们异口同声说:“好!‘请师师作主’,你就放心大胆写吧。”
文中乃搜索枯肠,拟就一副:“三载同窗,义如兄弟,几多回忆常浮现;一朝永诀,人隔阴阳,无限情思永存留。”的挽联。请大家看过,都认为可以,文中如释重负。稿子有了,决定到葬礼现场请司书泼墨挥毫代为书写。
到了现场,戴着金丝眼镜的司书端详了一遍,不动声色。他拿着稿子走到长桌旁,铺开白纸,饱蘸墨汁,开始龙飞凤舞起来。文中和同学们屏声静气地看着,都夸他字写得好,行云流水。司书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两个‘永’字。”神情便有些凝重起来。文中赶紧仔细检查,哎呀,真的,下联确确实实有两个‘永’字,这是犯了写对联的大忌呀!怎么行呢?!文中想,自己可能是当局者迷,没有发现。问题是这么多同学怎么也视而不见呢!文中赶紧请司书改,嘴里还连说“一字之师,一字之师!”司书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得意之色,挥笔把“永”字改成了“长”字,文意没有变,大家都觉得可以了。只有陈风光认为有些遗憾,原因是比送书林同学的那副挽联略逊一筹。文中请他明示,他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那副写得更情真意切,贴合实际。就是个感觉,也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那就只好如此了。
回家了,文中还不时在为挽联的事纠结,为出现重字而自责。犯这种常识性的低级错误,不应该啊!他琢磨着,“永存留”不用“永”字,改用“长”字,意思是可以的,但从平仄对应来要求,“永”与上联的“常”都是平声,其实还是不妥的。要是改成“久”或者“总”,成为“常浮现”对“总(久)存留”,平仄相对,不是更妥帖吗?!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一点没错,这挽联是真不容易写啊——文中想。好多天后,他还在懊悔、烦恼。他没想到的是,这却正应了苏东坡的另一句诗:“人生识字忧患始”,你说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