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十念”，怀念我的父亲——
　　 数载韶华光景短，儿孙情感谨珍藏。此时花落思前事，天路遥遥寄酒香。
　　 一念音容乱心绪，君怀往昔忆家长。二念训悔耳边响，玉沐李翁贤德良。
　　 三念勤劳身影碌，君承文学习文忙。四念慈爱目光暖，玉思亲恩似艳阳。
　　 五念坚强品行正，君思严父志如钢。六念憨厚胸怀广，玉见慈心纳八方。
　　 七念心慈颜面软，君愁先父鬓如霜。八念处世皆低调，玉敬凡尘笑对霜。
　　 九念仕途累一世，君安成业责任强。十念思父泪沾袖，祈祷天堂永健康。
　　 父亲仙逝近两周年，以上是玉儿为父亲写的藏名诗《十念父亲》，愿父亲在天之灵，安息无恙。
　　 我们东北有个风俗，一周年与三周年是祭祀大日，两周年不祭。故我唯以文字寄哀思，聊表怀念之情。恰似古人云“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对父亲思念，亦如江水滔滔，绵绵不绝。虽岁月流转，而思念之情，从未稍减。闺女玉儿切切思念家父，仅以回忆告慰亡灵。
　　 上一篇《怀念父亲》，我写的是他对工作尽职尽责的事情，这篇我写的是父亲临终前，脾气秉性大变样的家事。
　　
　　 ◎醋溜白菜片
　　 老年时，母亲身体硬朗，就是小脑萎缩，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们也不知她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后来，冷不丁，母亲先撒手人寰，给了我们莫大的打击，我们就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父亲身上，很怕再留下什么遗憾。父亲是严重的脑血栓后遗症，基本是落炕的，好在屎尿扶着能送出去，脑袋反应灵敏，至死前也是清醒的。
　　 我们姐弟三人没有明确分工，白天我和姐姐轮番在父亲家护理，弟弟是晚上住在父亲家。姐姐和弟弟都说父亲越来越矫情，只要喊人一声，就必须有人马上要到身边，没到就激恼。但我在父亲身边时，父亲从来也不激恼，总是喜笑颜开的。
　　 那天上午，姐姐在爸爸家收拾完屋子，又泡了一些木耳就下楼去店里了，我俩正好在楼道里遇见，她告诉我泡发了木耳，中午可以做木须肉。我应答着，忽然想起老爸年轻时特别喜欢做醋溜白菜，放点木耳，那是他的最爱。我应该“熊熊”（哄骗）老爸，让他下床动一动，别老躺着。
　　 我进屋就坐到老爸床边，拉着老爸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老爸，我忽然特别想吃你做的醋溜白菜片了，咋整？”
　　 “行，一会儿我做。”
　　 哈哈，搞定。
　　 我连忙去片白菜，用开水焯一下，然后切了肉片和葱姜蒜备用。
　　 老爸自从退休前得了脑血栓后，20来年没摸过炒勺了，让他炒菜是假，实则是想让老爸动一动，他每天除了躺着就是躺着，这样的人生一定是没滋没味。他需要精神生活，我就是给他生活加调料的人。
　　 一切准备就绪，我就进屋喊老爸，我把他从床上一架起来，他就开心了，喊了声“奏乐!”
　　 给我整懵圈了：“奏啥？我没听清。”
　　 “奏乐呀，皇上起驾怎么能没有音乐呢？”这个古板的老头今天忽然来了幽默劲，给我逗得哈哈大笑。
　　 “哈哈，好，奏乐。噔咯愣咯哩咯愣咯噔……”我笑嘻嘻地哼着《运动员进行曲》，老爸“噗嗤”一声笑了，说道：“这歌让你一哼哼给糟蹋了，像鬼子进村了似的。”我扶着老爸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咯咯咯地笑。
　　 起锅烧油，我把所有的食材都放在锅边，他只需扔进锅里翻炒几下就可以了。我连忙道：“瞅瞅，老爸你翻炒的这两下子可老带劲儿了！又让我想起小时候过年过节都是老爸掌勺，那味道，绝啦，到现在还回味无穷呢。”老爸就一直抿着嘴偷笑。
　　 那天老头特开心，吃了满满一碗饭，自己炒的醋溜白菜可没少吃，一股脑造了半盘子。好久没看见他这么胃口大开了。
　　 我们姐仨也就我能熊爸爸做事，我每天一进家门就喊：“老爸我来啦。”
　　 “你干嘛去了？怎么好几天没来了？”
　　 我就拉长音大声说：“冤枉啊，我天天不是都在这吗？哪天没来了？”
　　 老爸就嘿嘿笑。姐姐就说：“得，这是又想你了，你赶紧进屋陪他聊天去吧。”我就坐他床边给他读我刚写完的东西，让老爸给我挑毛病，他不亦乐乎；我有时还唱歌给他听，他笑我鬼哭狼嚎的。
　　 老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也吃不了太多东西，他什么也不缺，所以，我认为父亲的精神生活比他现在的物资生活更重要。可姐姐和弟弟他们都太孝敬，不忍心让老爸做事，除了吃喝拉撒，一切事他们都代劳了。姐姐和弟弟给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什么都不让他弄，都给放眼前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养成了老爸懒惰的习惯，自己滴眼药水掉身上了，老爸都不带摸着找的，得喊姐姐来给找，姐姐进来慢一点爸爸还要发脾气。所以，姐姐难免唉声叹气的。我可不那么想，只要我在家，总得想方设法让他动一动，不能总躺着。不能像姐姐那样受累不讨好。如果爸爸喊我给他找东西，我就举起两个干家务的脏手说：“老爸，我手好脏啊，你等我干完家务的。”老爸就卯足了劲自己从床上爬起来自己找了。姐姐就隔着门缝偷着往里面看，说：“就你能治老爷子，如果我要是这么说，早挨骂了。”
　　 “都是你给惯的，怨不着谁！”说完我就痴痴地笑。
　　
　　 ◎祸不单行
　　 一天，我忙完婆家的事儿正准备去爸爸家，弟弟来电话，说大侄子病了。
　　 市医院建议带孩子去沈阳医大去做检查，没毛病更好，姐姐也陪着去，所以让我带几件衣服去父亲家小住几天，得24小时去陪老爸。我一听大侄儿病了，还很严重，就着急了。谁曾想祸不单行，下楼时一脚踏空，只听脚踝嘎巴一声响，我就坐在地上起不来了，眼看着脚踝就像气吹的一样肿了起来。疼得我龇牙咧嘴在楼梯间坐了好半天，忍着剧痛用手掰一掰，上下摸索了一遍，感觉不是骨折，还能动。我赶紧一条腿蹦回家，接了一盆凉水，再放里两个冰棍，然后把脚放进凉水里止疼。
　　 大约冰了十分钟左右，我就一瘸一拐地打车去爸爸家。顺路又买了肉馅和菜。俗语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在他们出门之前，我得给他们包饺子送行，预祝他们一路脚有力度，做事顺风顺水，早点回来团团圆圆。
　　 他们是晚上的车，白天都各自忙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包饺子。大侄生病的事没告诉老爸，免得他担心，只告诉他“你孙子太胖了，需要趁十一大假期去沈阳减肥调理”。他就信以为真，就说：“是该减减肥调理调理了。”
　　 哎，这个时候说“是该减减肥调理了”，我大侄儿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少吃一口都不行，整天给孩子弄好吃的，我老爸原来每天一盒烟，自从有了大孙子，怕孩子呛着，忽然就一根烟也不抽了。
　　 我一边揉面一边回想着，忽然，老爸居然自己扶着墙悄无声息地走出来了，吓我一跳，说要帮我包饺子，我当然很开心，爸爸年轻时在我印象中都没包过饺子，一般情况他只负责下饺子，今天却主动上阵来包饺子，太出乎意料了。我可不能放弃这个与他一起捏团圆的机会，赶紧搬凳子请首长落座。
　　 老爸生病后右手好使，左手已经萎缩，基本不会用了。他之前写字画图纸都是左撇，左手那可是搂钱的耙，吃饭是左右手都会用，只要有意识使用就是好事，值得鼓励。他用半个小时包了七个饺子，里面还放不进去馅，放点陷也被他捏得里外都是，弄得浑身是面粉，这都不算事，关键是他很认真，觉得自己还有用，还可以为家里儿女做事，有存在感。我也在一直给他鼓劲。他自豪得眼睛发亮，嘴一直抿着。
　　 饺子煮熟了，家人也到齐团圆了，大家吃得香，我和老爸特别开心，因为老爸参与包饺子了。我专挑他包的饺子吃，他包的饺子薄薄的，像面片一样，虽然没有多少馅料，但我告诉爸爸说：“好吃，这个饺子最好吃，因为有幸福的味道。”我爸爸就开心地抿嘴偷笑。我姐姐就笑着说：“瞧，你老闺女是二分钱买的茶壶，就嘴儿好。”我也咯咯咯地笑。
　　 他们走了之后，我就一直焦虑地等待，姐弟微信说我是老爸的开心果，这几天让我陪好老爸就行，其他事不要我操心。可是，怎么能不担心，可急死人了。我就陪老爸看电视，陪他说笑话。其实我的心早就长草了，几次都想哭，担心孩子别是啥大病，担心能不能住上院，担心大夫是不是和我一样都是二。一顿担心，都忘记自己的脚还肿着呢。期盼着老爸快点睡觉，我好去给姐弟打电话。
　　 数小时过去了，老爸终于说要睡觉了，我帮他洗漱完，脱去外衣盖好被子，又关了灯。我连忙去了其他房间打电话，电话那头一直无人接听，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几次拨打，老弟终于接听了，告诉我已经找到大夫看上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得等明天的检查结果。终于有人接听电话了，我悬着的心可以安放一下了。
　　 刚躺下不久，爸爸就按响了床头铃，我以为他有什么事，连忙一瘸一拐地奔过去，进门开灯就问有什么需求。
　　 他笑嘻嘻地说：“我试试铃，看看响不响。”
　　 总听我弟弟说：“老头白天睡够了，晚上就磨人，半夜总按门铃，不让人睡觉。”我觉得有点夸张，老爸是知识分子，是明事理的人，怎么能这样呢？我半信半疑。这次，可是真的在磨我了，每次都是刚要睡着的时候，老爸又按铃，这回我可领教了，老爸确实在磨人。
　　 我又蹦着去看爸爸，进门就问：“你这个老顽童，这么晚了你咋不睡觉，还反复按门铃演习，吓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的语气很夸张。
　　 他嘿嘿地笑，笑得那么顽皮，就像我还是儿时的小姑娘，他在逗我玩呢。
　　 我也不由得被他的顽皮逗笑了，其实我也睡不着，我就坐到他的床上陪他回忆。人老了，回忆就是他最大的快乐。刚发生的事情他不一定能记住，以前的事情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就说：“老爸，你还记得90年代初你圣诞节一个人去德国出差吗？那天，我们顶着北风烟雪送你去了北京，结果你第二天就回家了，是因为德国圣诞节是法定假，去了没人接待，只能新年后再去。那个时候你就学会演习了，这个习惯居然延续至今呀！”老爸听了就一个劲地笑。
　　 我看他笑得开心，就把脚高高举起来说：“你还笑呢，看看我的脚。”老爸惊讶地说：“哎呀，脚肿这么高，咋弄的呀？”
　　 “老爸，你也太不关心我了，我都瘸一天了。”我开始抱怨。
　　 “啊，我没注意，你快休息去吧，我再也不演习，明天你去医院看看伤没伤到骨头。”
　　 “放心吧，我就是半个大夫，据我观察，没伤到骨头。”
　　 弟弟终于回来了，还好，大侄儿捡回来一条命。因为姐姐有窗帘店要看着，白天我在父亲那的时间多一点。
　　 那天，我和父亲吃完饭正在厨房刷碗，父亲失声地喊我。我以为他发生了什么意外，连忙扔下手里的活奔进父亲的卧室。原来，他看到电视里关牧村出来唱歌了。我年少时喜欢唱关牧村的歌，单位里有人管我叫“小关牧村”，说我长得也像。我挨着爸爸的肩头坐下，和他一起听那首《打起手鼓唱起歌》，因为这首歌节奏明快，我跟不上节奏，所以没唱过这首歌。既然老爸爱听这首歌，我就决定要学学。
　　 第二天，我给父亲播放我在K歌里翻唱的这首歌来，我问他：“你听，谁唱的？”
　　 “关牧村呗，这还用问？”他反问道。
　　 他居然没听出来是我唱的，得到父亲的表扬我有点小得意呢。但，万万没想到，这首歌竟然是我这辈子给他唱的最后一首歌，三天后，他便与世长辞了。
　　 严父一朝乘鹤去，音容宛在。
　　 儿女百世断肠悲，思念长存。
　　
　　 创作于2024年10月30日，11月2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