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丹江陀螺(散文)
南水北调移民大搬迁,我贱卖了好多八成新的家具,又舍弃了很多老物件,唯独一个不起眼的陀螺没舍得扔,它随我到了移民新区,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小小的陀螺,镶嵌着我乐观的童年,承载了我对亲情的守护,绵延着我对老家的思念。
小时候,我见邻居家的小伙伴们玩陀螺,觉得很神奇:一个小小的木头疙瘩,只要你用布条子捆住它,猛一放手,它就在地上开始转起来,好像在跳旋转舞,当它要偷懒时,你再给上它一鞭子,它又规规矩矩听起话来。再看打陀螺的小朋友,一个个神采飞扬的,激情满怀。尤其是当小朋友们聚到一起打陀螺,比赛看谁的陀螺站的时间长的情景,更让人感到刺激。
打陀螺真过瘾,拥有了陀螺就拥有了自豪,拥有了快乐,我羡慕得眼红。心想自己要有一个陀螺该有多好,不但能够把陀螺指挥得天旋地转,而且也有了能够在小伙伴们中间炫耀的资本。我下决心央求父亲也给我做一个陀螺,可是一看到父亲时,我又退却了。他每次收工回来,不是加班给生产队的牛铡草,就是担土担沙垫牛圈积肥,再不就是到打井队上去推钻头替换专业钻井人员,图的是多挣工分养家糊口。父亲忙得跟陀螺一样,哪有闲工夫给我做陀螺。
偏偏有邻居家的张月星,比我大不了多少,害怕在家被他妈使唤来使唤去,一有闲空就朝我家跑,一来就带着他的陀螺,随便找个地方就玩起来,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眼馋得我追上追下看不够。
我的心事瞒不过细心的奶奶,奶奶央求说:“月星,你玩够了等我们家小屁孩也玩一局,如何?”不用说,小屁孩就是指的我。小月星答应着,可始终没有玩够的意思,奶奶没办法,就从灶膛里刨出她给我烧的红薯,然后一分为二。我趁小月星吃红薯的机会,终于能够过一把瘾了。
小月星吃过红薯后,要回了他的陀螺,我难受得直想哭,在一边扎笤帚的爷爷质问我:“爷爷给你说过,你是小气包还是丹江汉子?”
“我是丹江汉子。”我嘴上这样说,但还噙着两眶眼泪。
奶奶见我情绪低落,像丢了魂一样,就有意逗我开心:“小屁孩,我给你出个谜儿,你要答上来,明天我就给你烧个大红薯。”
“我不是小屁孩,我是丹江汉子。”我噘着嘴。
没有其他玩具可玩的时候真无聊,只有绕着奶奶兜圈子了,只听奶奶说:“好,好!丹江汉子,你听着:一个矮胖子,喜欢挨鞭子,打他一下子,它就转圈子。你猜猜是个啥?”我眨巴眼睛想了想,说:“是毛驴吧?”奶奶笑着摇摇头说:“不对,重猜。”我抓着头皮想了想又说:“是陀螺。”奶奶高兴地称赞道:“小屁孩真聪明。”
刚好这时妈妈推磨回来,一听奶奶夸我,就也来了兴趣,用袖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说:“妈妈也给你出个谜儿你猜猜。此物生来性情贱,狠抽狠打它就转,七尺汉子它不怕,就怕小孩举响鞭。你猜猜是个啥?”我又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说“也是陀螺。”
爷爷也乐了,对我说:“丹江汉子,你要记住爷爷说的话,爷爷也给你削一个陀螺。”
给我做陀螺?太好了,我做梦都想,我真想抱住爷爷亲个不够。可是我又发愁起来:爷爷在过去读过书,说出来的话文绉绉的,他说的很难让人记住,记住了还容易忘掉。但我又迫切想要陀螺,不得不言听计从。爷爷说:“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听见没有?”我点点头。
爷爷说:“人生就像是陀螺,生活就像是鞭子,要想人生有活力,就得靠生活的外力去推动,这就叫鞭策,有了鞭策才有了动力和定力。”
爷爷说的我一知半解,但为了要陀螺,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跟爷爷学。
爷爷坐着不能动,他需要什么就指派奶奶踮着小脚去给他拿。早些天爷爷去给生产队砌窑,一个楞头小伙子违规操作,弄倒了挡墙,砸伤了爷爷的左腿。一位民间接骨的给爷爷腿上上了夹板,父亲每隔两天给他换一次药。开始的时候,爷爷一直躺在床上,这两天天气好,父亲就搀他出来晒太阳,他闲不住,就让奶给他取来高粱毛子、绳子之类的东西扎起笤帚来。
爷爷让奶奶找来一根比锄把还粗的棍子,听爷爷说是花柳木的,木质瓷实,不容易坏,又让奶奶给他准备了一把镰刀。奶奶疑惑地说:“你用镰刀刮,刮到驴年马月啊?”
爷爷说:“我蹲不下身子,砍也砍不成,刨也刨不成,只有慢慢削,我想终有一天能削出来的。”
爷爷开始削起来,单单底部的锥形就花了他不少功夫。他削削看看,以防哪里出现不均衡。我站在爷爷身边,一边有口无心地学说爷爷教我的话,一边目不转睛注视着爷爷的每一个动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下面的椎体出来了,我翘首以盼的陀螺马上就能为我所用了,我心里一阵阵激动。乐极生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奶奶晒的酒小米上落满了麻雀,爷爷喊了两声,麻雀依然在上面又拉又吃。爷爷让我去赶,我自以为自己有高招,就随手从爷爷身边抓过旱烟袋扔了出去,烟袋不偏不倚正落到了小米上面。
结果呢?麻雀没打着,小米被打撒了一地,心疼得奶奶直骂我是败家子。再看爷爷,拦我没拦住,分了神,手指头被镰刀割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奶奶踮着小脚奔过来,用布条子给爷爷包扎了手,那时哪有创可贴呀!
半成型的陀螺上沾满了血,奶奶要去擦,爷爷不让,说血干了,只当给陀螺上油漆了。
陀螺的后期工程是父亲加班加点完成的,他在爷爷削的椎体上面留了一小段圆柱体,然后两腿夹着小锯,把多余的部分锯掉。父亲还给爷爷的旱烟袋换了烟袋杆。对于我的过失,父亲瞪着能吃人的大眼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怵,他扬起巴掌要打我,然而没有落下来,只说了句:“你得能!”
我有了陀螺,得自己想办法做响鞭。响鞭在我们这一带被称作扎鞭,就是找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硬棍,在棍头上缠上布拉条。布拉条是我们这一带人的叫法,就是从烂衣服上撕下来的窄布条子。这东西对于现在来说不难,在当时缺衣少食缺柴烧,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凑齐这些东西可就有点像登山了。
没想到平时节衣缩食的妈妈这次却特别大方,她利用饭后的空档时间上山砍回了十几株枣刺,用镰刀小心翼翼地砍掉枣刺上面的刺枝桠做篱笆,留下主干再慎之又慎去刺、刮丁、剥皮、用烂碗的瓷片磨光,然后去缝纫铺里找来很多下脚料,大块的做补丁用,小块的给我缝堆成布拉条,就这样我的扎鞭也做成了。
我终于能够在同龄的小伙伴们面前扬眉吐气了。我的陀螺一露面,以压到的优势胜过了张月星的,他不再把他的鞭子抽得“啪啪”脆响了。自从我有了陀螺以后,我的小伙伴们多了起来,连离我家很远的后庄的小宝、吕二、虎生也来找我玩。
陀螺队的成员们基本上都是上幼儿园、上小学的小孩子,一有工夫就凑到一起进行打陀螺比赛,不管人齐不齐,只要你在空场处扎下场子,马上就有志同道合的陀友来凑合,你抽我抽他也抽,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不到大人找不回家,不到天黑不回家,一天下来哪个不是灰头耷脸的。小伙伴们在一起,甭提有多快乐了。
一般玩够几圈之后,小朋友们就开始对陀螺评头品足,对鞭杆好坏说长道短的很少,最有争议的话题就是谁的陀螺耐力长,谁的陀螺会歪头,谁的陀螺会发力,往往都是我的陀螺超群绝伦,小伙伴们常常拿我的陀螺做参考标准,我大有一种出征将军得胜回朝的自豪感。
我的陀螺别出一格,得到了小伙伴们的认可,张月星缠着我和他换陀螺,我不干;虎生拿了十几块饼干和我换,我不放手;吕二拿着一沓子粮票、布票和我做交易,我依然让他死了这份心。
俗话说:“要着没有偷着有。”有一天我去厕所方便,就有人趁机打起了我陀螺的主意,当我回到教室要拿陀螺出去玩的时候,我心爱的陀螺竟不翼而飞了。我哭着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老师。老师说:“你再细心找找。”
上课铃一响,老师就组织同学们外出到校园里,让体育委员带着同学们跑步,我无精打采地跟着同学们跑,老师则一人走进了教室里。不久,同学们回班,我见我的陀螺端端正正放在我课桌边上,我这才明白是老师支走了同学们,她在班里搜查大家的书包。但是,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打我陀螺主意的同学是谁。
陀螺伴随着我一路成长,从孩童到幼儿园再到小学毕业,陀螺始终是我最亲密的伙伴。
到了初中,一方面可能是功课多了,课外活动相对少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年龄大了,我们一般大的孩子对打陀螺没了激情,倒是对集结而行去丹江河道摸鱼、到树上掏鸟窝、偷家里鸡蛋到户外搞野炊更敢兴趣。如果想找刺激,丹江两岸的乐趣多的是,不知不觉我和陀螺挥手再见了,我记得我把陀螺和扎鞭放在爷爷门后。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奶奶走了,爷爷更孤单了,一坐就是半天。每当我从学校回来,就是得到爷爷跟前跟爷爷说说话,你要不去,父亲逼着你去。爷爷见了我总是两眼放光,问这问那,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当然在爷爷面前,我还免不了要给他背一背他交给我的《陀螺经》:“人生就像是陀螺,生活就像是鞭子……”
当上高中的时候,我被邻居叫回了家里,说爷爷驾鹤西去了。当我进门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爷爷的灵柩,我肝肠寸断。按照丹江流域的风俗,爷爷的灵柩在家停放了三天。
一家人悲悲戚戚埋葬了爷爷,当整理爷爷奶奶的房间的时候,发现我放的扎鞭还在爷爷的门后面靠着,陀螺则放在爷爷的床头上。父亲拿着陀螺凝神定气了好一阵子,好像在思索,好像在回味,好像是仍然沉浸在失去爷爷的悲痛中,也好像是从陀螺上能听到爷爷划破手指的呻吟声。当我拿过这个陀螺的时候,我一样感同身受,除此之外就是想看到陀螺上面凝固的爷爷的血渍,尽管上面血渍已磨损殆尽。
人生在世,难免会走过平平坦坦的路,迈过坎坎坷坷的坎儿,为学业、为婚姻、为事业、为生活琐事,我笑过哭过、甜过苦过、积极乐观过、意志消沉过,每一次经历仿佛都能听到爷爷教我的《陀螺经》,《陀螺经》时时刻刻在给鞭策……
现在,我也步入了老年的行列,还时常拿出这个陀螺看看。我观赏的不是它的形状和色彩,我感悟的是陀螺旋转折射出来的精神,品味的是我纯真的童年,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