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山月弯弯(小说)
一
几颗趴在窗户上的星星,眨了几眨眼,一闪一闪地跳走了。一弯金色的月牙儿,爬上了窗棂,定定地瞅着草屋里火炕上呆呆傻坐着的那个男人,男人似乎是长叹了一口气。月牙儿又定定地瞅着火炕的炕头上,包裹在一个小棉被里的小男婴。月牙儿禁不住凄凄地颤抖了几下。石柱的心口窝也禁不住凄凄颤抖了几下,眼圈一下就又红了。他似乎瞅见了那两道弯弯细眉下两只亮亮的眼睛,那眼睛的眼圈也红了,弯弯细细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要向他说些什么……
腊梅,腊梅呀!你别走!你别走——
豆粒大的一颗泪珠,“啪嗒”一声滚落了下来。
“哇!”——炕头上包裹在小棉被里的小小婴儿,扯着嗓子嚎哭起来。哭声沙哑又尖利。
石柱狠狠地盯着他,恨恨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都是你!”
黑黑的草屋,尖利的哭声,被关在屋门外的猫儿二花,用尖利的爪子使劲地挠着门。
“哭哭哭!哭死你!”
石柱想用毛巾堵住小男婴的嘴,却在不经意间瞅见趴在窗棂上的那弯月牙,把一束光射了进来,那光照在石柱的脸上,石柱觉得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他耷拉下了脑袋,把头深深埋进胸脯里,无声地啜泣起来。他听见二黑在院子里吠叫了几声,那一弯金色的月牙,挂在高高的夜空上。
她走了,走得很远很远,比月亮星星还远。她不会回来了……
他“噗嗵”一声跪倒在地,跪倒在医生面前,他一下一下磕着响头:“大夫!大夫!救救我媳妇!救救我媳妇吧!”
“只能保一个。要大人还是要孩子?”
“要大人!要大人!我要我媳妇!儿子我不要啦!”
“要儿子!要儿子!我要儿子!”腊梅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要儿子!我要儿子!”
那个年代,乡卫生院还不能做剖腹产,大出血没能止住。
石柱一连气不住点地磕着响头。头磕破了,脑袋瓜磕出血了,“救救我媳妇!救救我媳妇!求求你们,救救我媳妇!儿子我不要了!儿子我不要了!不要了……”
“腊梅,腊梅呀!你别走!你别走!你走了,我咋办呐!”
“石柱呀,孩子是饿了,嗓子都哭哑了。我抱孩子去找口奶吃。”三婶把孩子抱走,去找奶吃去了。
“石柱呀,你一个大老爷们,咋带这个孩子呀?”三婶劝石柱说,“红星林场有户姓吴的夫妻,结婚十多年也没有孩子,急得什么似的,想跟你商量由他们抚养孩子。人家林场可是吃国家粮的,那男的是个技术员,女的是小学老师。孩子跟了这样的人家,比在咱庄稼院享福,将来也肯定会有出息。再说,你也不能不再找女人吧?带个孩子,哪个女人乐意当后妈呀?”
寻思了三天三夜,犹豫了三天三夜,一咬牙,石柱把孩子送进了三婶的怀里。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眼睁睁地望着房巴,二花又使劲用爪子挠门,二黑又不停地汪汪叫。他似乎听见了那一声声婴儿尖利嘶哑的哭声。
石柱卜楞从炕上坐起来,眼睛盯住窗户,他想问一问那弯弯的月牙,他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今晚的云彩遮住了月亮,月亮和星星再没有爬上窗棂。
“我要儿子!我要儿子!——”石柱又听见了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啊!——”
他冲着黑黑的天幕石破天惊地吼叫了一声,低垂下头,又把头深深地埋进胸脯里,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
二
把头趴在雪白雪白隆起的肚皮上,仔仔细细地听。
“听见没有?咱儿子叫爸爸呢!”他却没有听见叫爸爸的声音。
“儿子用小脚丫不停地踢我呢。还用小拳头“咚咚”地捶我。你咋就听不见?”
“听见了!听见了!”
“石柱,这几年,盼星星盼月亮,咱们到底盼来了儿子,是上天的恩赐呀!咱俩一定得好好抚养儿子,将来叫他上大学,有大出息。”
“嗯。上大学。有大出息。一准儿的!”
“一准儿的!”腊梅的脸上浮现出了两个小酒窝,小酒窝里跳动着一片红霞。
腊梅是十里八村最美的女人。每到初一十五腊梅都要到东山的观音庙烧香祭拜,求观音娘娘送给她一个儿子。腊梅的姥爷上过省城的大学,腊梅最稀罕上大学的人,她要生儿子,叫儿子将来也上大学。
“我要儿子!——我要儿子!”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不是从产房里传出,而是从黑黑的天幕尽头传过来,喊叫声越来越大,满屋子里都是腊梅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要儿子!我要儿子……”
他看见了腊梅弯弯眉毛下那双亮亮的眼睛闪着泪花,射出一道凄怨的光,那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刺痛了他的心。石柱“噗嗵”一声跪倒在火炕上。
“腊梅腊梅,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儿子送人。你别生气!别生气!我现在就去把儿子接回来。”
那一弯金色的月牙,突然从密密的云层里钻了出来,月光照在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上,九曲十八弯盘山路,急急慌慌走着的一个汉子,耳边一直响着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从产房和天边同时传过来的声音——
“我要儿子!我要儿子……”
“对不起,腊梅!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腊梅,你别哭,我一定会把儿子要回来!”
爬过两道山,跨过两条河,四十八里盘山路,不停脚地踮了一个来回,从月牙儿恋恋不舍地退去,直走到太阳爷懒洋洋地从西山坡上往下出溜,身上的褂子透透湿,小小的婴孩紧紧抱在怀,嘴里一边不停地念叨:“腊梅,你别生气,儿子我抱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再不叫儿子离开我半步。我看见你乐了。你乐的样子最好看。你脸上那一抹红霞,又像腊梅花一样开放了,开得叫人稀罕。腊梅腊梅!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想得我心疼呀!”
“石柱,婶不怪你。”三婶大大方方地说,“我知道是腊梅叫你把孩子要回来的。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儿子,她稀罕儿子,儿子是她拿一条命换来的。村东头的老吴家,前几年生的儿子,娘没有奶,买不起奶粉,他们就买了一只母羊,喂孩子羊奶,长得也挺壮实。现在孩子大了,能吃饭了,我跟他们说好了,叫你把羊牵过来,这样孩子就不愁没有奶吃了。钱你慢慢还。”
腊梅笑了,笑得那么甜,细细嘴角边上荡漾着一波盈盈的笑影,咯咯咯的笑声,像一串银铃在空中飘荡……
二花咪咪地叫了几声。二黑也汪汪叫了几声。小绵被里的男婴,也咧着小嘴乐了。
“石柱,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三婶说。
腊梅说,大名叫石强,小名就叫强强。
“强强,好好!腊梅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哪!唉——!”三婶说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石柱说:“腊梅是个最好最好的女人,我不会辜负腊梅的。”
三
重垒了猪圈,重砌了鸡窝,重修了苞米楼子,新换了房山草,上山打柴禾,捎带着打一捆嫩嫩的青草,奶羊吃得喷香。强强两只小手抱住奶瓶子,咕噜噜喝得咧着小嘴乐。腊梅在院子里种的两棵沙果树,也开始挂果了,强强伸着两只小手,能去够沙果了。沙果背到集上卖,油盐酱醋解决了,后园子深翻平整了一遍,上足了猪粪鸡粪羊粪,豆角,茄子,黄瓜,辣椒,西红柿,疯长,也成了小小的生财之道。
强强和二黑二花整天骨碌在一起疯,一会上树掏鸟蛋,一会下河摸虾,没娘的孩子更野得没边。
一个大老爷们,带着一个野孩子,顾了地里的活,顾不了家,炕席破了,用一块纸壳垫上,窗玻璃碎了,用一块塑料布糊上,强强的衣服刮破了,粗粗的手指头一针一线地缝,做一顿饭,得吃五六顿剩饭。没有女人的家,咋能像个“囫囵个儿”的家?
夜里躺在炕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三婶的一席话,老是在耳边响:
“石柱啊,没有女人成不了个家,再找个女人吧。”三婶劝说,“李家屯有个小寡妇,丈夫是前年病死的,没有孩子,利手利脚,人也长得标致,在集上见过你两回,对你印象挺好。她叫李玉凤,我一说你的情况,就说她乐意。我打听过了,这个李玉凤,人品端正,人也勤快,家里家外,炕上地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跟你也般配。明儿个我就带她来跟你见个面。”
睡不着觉的石柱,眼望着房巴,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个主意。
忽然,他瞅见那一轮弯弯的金色月牙,又爬上了窗棂,他卜楞一下坐起来,定定地瞅着那弯弯月牙,“腊梅!是腊梅!”
他瞅见了腊梅那弯弯的眉毛,亮亮的眼睛,细细的嘴角,那细细的嘴角,动了几下,他似乎听见了腊梅说话的声音。
“腊梅,你是说我该见见那个女人,我该找个女人。没有女人的家,成不了‘囫囵个儿’的家。是吗?”
“腊梅呀腊梅!上哪去找像你那么好的女人呐!”
石柱的眼角边边又闪出了几点泪花花。
四
三婶带着李玉凤走进家门的当儿,石柱正在灶坑前忙活,一边往灶坑里添加着柴禾,一边往大铁锅的四周边上贴苞米饼子。
李玉凤紧走了几步,走到灶坑前,对石柱说:“你贴饼子吧,我给你烧火。”说着蹲下身,拿过几根柴禾,往灶坑里添。
石柱瞅了李玉凤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往锅里贴饼子。
三婶却说话了:“石柱啊,每回都见你贴苞米饼子,你就不能换换样?做一顿,吃三四顿。光啃苞米饼子,孩子还不厌烦?强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食跟不上,咋能长好身体?”
“是呀!”没等石柱说话,李玉凤接三婶的话说,“听说你贴一回饼子,吃三四顿,谁能吃不烦?老叫孩子啃凉饼子,会伤胃的。至少也得热热吃。也不能老啃苞米饼子。也该换换样。差着样吃。孩子也就不腻烦了,身子骨才能长得壮。”
“所以呀,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啊!”三婶叹了一口气说,“也够难为石柱的,又当爹又当妈,家里外头都得顾。玉凤现在也只剩一个人了,我看你们俩哪哪都挺般配。这就是缘分。”
石柱特意给三婶和李玉凤沏了一碗白糖水。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也算是对客人最高规格的接待了。
李玉凤喝一口,弯着眉毛笑一下。三婶也一个劲说:“甜,甜!”
石柱也咧嘴乐了。
李玉凤一眼看见前院的沙果树,枝头上挂着一串一串红红的果,便说:“呀!那些红红的沙果真好看,像一个个小红灯笼。”
三婶就说:“看样子,沙果都成熟了。咱们去摘几个尝尝。”
李玉凤踮起脚尖,伸手从最低的树枝上,摘下几个沙果,还没等往嘴里送,就听见汪汪几声吠叫,二黑冷不丁扑了上来,一口就咬住了李玉凤的裤角。李玉凤吓得“妈呀”一声惊叫,身子站不稳,蹬蹬蹬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这时强强飞跑了过来,大声喊住二黑,带着二黑跑走了。
三婶骂了一声:“这个死二黑!”又对李玉凤说,“二黑认生,以后熟了就好了。”
石柱从树上摘了一小篮沙果,叫李玉凤带上,一直把李玉凤送出村外。三婶陪着回了李家屯。三婶的表姐也是李家屯人,和李玉凤还沾着点亲。这样也就显得更亲一层了。
“石柱啊,我问过玉凤了,”三婶一回村就对石柱说,“她啥啥都满意,对你人满意,对你家也满意。她娘家也说你这条件行。一分钱财礼不要,上公社领了证,进了家门就算是两口子,就算是你媳妇了。这样的好事,就你石柱有福。玉凤只提出一个条件,她不喜欢猫呀狗的,家里养那些东西,她觉得别扭。叫你把二黑和二花送人,家里不养那些小动物。她心里能舒坦。”
“啥!把二黑二花送走?”石柱没料到李玉凤竟提出这样的条件,“那咋行!强强和二黑二花整天骨碌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了。”
“你这是说的啥话!”三婶不乐意了,“人重要,还是猫狗重要?小孩子家懂啥?就知道玩。你可是要过日子呀!家里没个女人,你这日子还能过圆全吗?你不是说,腊梅也同意你再找个女人吗?玉凤利手利脚,人长得标致,又能干又勤快。这样的女人,你上哪找去?”
“我……我……三婶,你让我想想。”石柱不知该咋说好。
“你得麻溜点。”三婶嘱咐道,“人家那边等回话呢。”
五
强强和秀秀打一年级就是同桌,两人上学下学形影不离,二黑更是时时刻刻都跟在两人后头,走到哪跟到哪,秀秀也特别喜欢二黑,常和它戏闹玩耍,二黑就会往秀秀身上扑,跟秀秀撒娇。强强和秀秀两人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第一第二。强强和秀秀上课的时候,二黑就趴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等,一直等到俩人放学,才一起往回走。
这天石柱摘了一篮沙果,叫强强和秀秀到乡里的集上卖,卖了钱,叫他们俩一人买一个文具盒。
集市上有三个半大小子,常在集市上溜达,三个人来到强强摆在地上的篮子旁,说要先尝后买,一人抓起几个沙果,三口两口吃完,又抓起几个,还要尝。强强有点急眼了:“你们到底买不买?”
“尝好了我们就买。”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小子,又用左手抓起了几个,刚要往嘴里送,冷不防,就见二黑蹿了上来,一口咬住了那小子的手指头,那小子“呀”地一声惊叫,手里抓着的沙果,“哗啦啦”全都掉落了下来。二黑瞪起小眼珠冲他们汪汪叫,是在警告他们别无礼取闹。
三个小子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悻悻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