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老父亲——我最深爱的人(散文)
时令已过霜降,寒气嗖嗖袭人。十月初一下宜宾陪岳父化疗,总是神情恍惚,开车差点闯红灯,侧方位停车差点刮蹭。打电话询问父亲状况,嫂嫂说今天大有好转,说话也清楚了,饮食也增加了,就连憋了12天的大便,也千呼万唤“屎”出来了。下午回筠连,还是不放心,赶到镇舟嫂嫂家,七点过,姐姐也来了,八点半,父亲突然剧烈呕吐,呼吸困难,火速邀请老家兄弟前来帮忙。从镇舟嫂嫂家赶到老家浦二哥的堂屋,不足半个小时,老爸就落气了,走得很安详,也很利爽,看看时间,殁于十月初二零时10分。真应了两句老话——回光返照,落叶归根。
实际满过87岁,虚岁90,放在全村全镇,都算高寿者之一,我们都没有太多悲伤。对于他那种油尽灯枯,吃喝拉撒赖在床上,看又看不见、动又不能动的悲惨世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和父亲共同生活了50年,我算是很了解父亲的,回忆父亲的人生经历,深切缅怀我的父亲。
父亲算是衔着把小金钥匙出生的,他的父亲是镇舟乡绅,家有粮田半坝,院落一座,其叔父、堂叔均是在川南有点名望的官员,十二岁进入筠连中学读书,各科成绩出类拔萃,被师生亲切地称呼“利特尔”。解放后,辍学回家,时年十三岁,抛弃了琴棋书画的理想,扛起了犁耙铲锄的现实,与黄泥巴打了整整一轮甲子的交道,直到72岁才彻底脱离农业生产。每年夏秋季节,扯豆子、取包谷、打谷子,父亲带着我们赤膊上阵。我和哥哥都百分百遗传了父亲,第八九十节脊椎外突,被背篼、裹底、背架子磨出血泡,父亲给我们抹药、垫烂衣服,父亲疼爱地说:在农村干农活,一辈子你的背都要磨烂哦,避免这个命运唯一的办法只有读书啊。父亲一生,送走了太多亲人——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妻子、弟弟、妹夫,当然,最让父亲痛彻心扉的,是自己的三个孩子,1958年大儿夭折,1962年二女夭折,2021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想,与丧失亲人的精神煎熬比起来,背挑抬老、吃糠咽菜的身体折磨都不在话下。
父亲中年就有夜盲症,晚年更是视力全无,咪咪摸摸游走在黑暗的世界。父亲的眼睛,全是读书给害的。在还没通电以前,夜深人静的时候,劳作一天的人们早已鼾声如雷,父亲却点起一盏煤油灯,把邮递员李玉文送来的、亲朋处借来的、废品站捡来的书籍读成了油渣。晚上起夜,我常常看见父亲斜靠在枕头上,煤油灯冒着乌黑的烟雾,他的眼睛仿佛要钻进书本里去。通电以后,为了节约电费,家里的灯泡也只是很低的瓦数,而且白天从不开灯,以致于读坏了双眼,到晚年越来越差,以至失明。而与眼前的黑比起来,笼罩在父亲头上的黑更恐怖。地主子女的帽子,让他尝够了各种运动的苦,什么训话,写材料,做检讨,彻底消磨了他的脾气,也最终葬送了他走出农村的梦想。
因为读到过初中,父亲算是村上的文化人,他当过民办教师,茶山会计,负责过大队里的扫盲,还当过一届金钟村副村长。小时候,常常有邻居来请父亲写信的,念信的,写祭文的,写对子的,有一次一个姑娘拿着两封信请父亲阅读,尴尬的是,居然是来自两个男人的情书。有一年,毛文俊老表修水渠,为了把这件事情写成文章在《筠连报》发表,父亲和毛老表连续挑灯夜战,花费了比修水渠更多的时间,终于登了篇豆腐块。最让我骄傲的,是生产队有青年结婚,父亲站在堂屋上边喊礼:“昨日三星在户,今朝百鸟迎门,良缘由夙定,佳偶自天成,行周堂礼,冠者,就位,夫,妻,夫,妻,礼成,退位,童子迎烛,送入洞房。”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挤进新房,尝到甜咪咪的糖果。父亲爱读书,爱写作,车车灯调子《镇舟地形生得好》《邢二娃十二月想妻》以及悼念母亲的诗文是其代表作。
除了给乡亲们提供写写画画的服务,父亲还常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断道理。凭着“牙齿偶尔都还要咬斗舌头呢”、“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忧”、“兄弟如手足脑壳打烂都生得拢”、“两口子打架不记仇”等地方语言,还有一本《朱子治家格言》,父亲确实排解了很多矛盾纠纷。当年的断道理相似于今天的法律援助,帮得最多的是我祖母的侄子——父亲的表哥——张正刚大伯。大伯一生未娶,恍兮惚兮,江湖人称张疯子。为了生计,大伯学了些泥水匠、算八字的手艺,都只是略知一二,经常出岔子。每给人家干完活,大伯就要求“工完钱毕,钱完饭毕”,主人却要找他的漏洞,赖着不给钱,父亲总是帮着去讨要工钱。久而久之,团转四邻就编排起大伯的故事,“张疯子,砌墙子,墙子倒了得不到票子”。
父亲有一脑子的故事,小时候,夏天的晚上,虫儿低吟浅唱,父亲把坎上坎下屋侧边的小伙伴们团起来,讲故事,做游戏,其乐融融。直到晚年,父亲还通过智能手机收听新闻,特别喜欢央视的《今日关注》和《海峡两岸》,谈论起时事政治,我都理屈词穷。
父亲智力不错,心算能力强,特别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周围小朋友们的三盘清七盘清,都是受他所赐。邻家的好几个爱学习的孩子,也得到过他的辅导。父亲喜欢唱歌,当年的红歌他都会唱,他最喜欢唱“送君出征平步原野,水中花影动,有云遮住那一轮明月,鱼儿隐没书中……”父亲说,这是抗美援朝时,金日成亲赴战场,夫人为她创作的歌曲,体现了金日成夫妇浪漫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受父亲影响,我们全家都会唱很多歌曲。父亲的故事,父亲的高光时刻,具有时代性,这是他一生的自豪,他是靠着这些活下去,得到了生的快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父亲的老生常谈。以父亲的资质和勤奋,如果生在当今社会,985,211,定如探囊取物。他常说,是时代闪误了他,是政策限制了他。后来,当幺爸、幺爹、隐约哥哥和我有机会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时候,他做到了砸锅卖铁,再穷不穷教育,再苦不苦孩子。楷忠二伯在世的时候,经常扼腕叹息:你爸可惜了,你们啊,都是踩着他这架人梯从农村爬出来的。
其实,父亲没有我说的那么完美,对于子女的教育,父亲从来舍不得一句肯定和赞美,说起我和哥哥,他都定义为“晃晃人”。父亲不修边幅,不搞家庭卫生,宁愿在地里干到黑尽,也不花半小时把屋子打扫干净。父亲不会做饭,他拿得出手的吃食只有鸡婆头。父亲胆子小,一生逆来顺受,从来没和谁吵过架,更没打过架。父亲也消极,“成龙上天成蛇钻草”,“一节谷子不管二节草”,“儿孙自有儿孙福”等口头禅的毒害,让我一辈子没有上进心。
父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那段时间,多次恳求我,让我想办法让他立即死,说那才是最大的孝道。我说,从内心讲,我也希望你一死了之,免受折磨,奈何法律和道德均不允许啊。父亲的离世,于我而言,悲伤是真的,因为生活中从此就没有父亲了。但有多悲伤那是假的,生老病死高寿而亡,我想得通。小时候父亲带我们修剪柑子树,说把这些枯干的枝条清理了,整棵树才会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我觉得,用这个理论看待人的生死,更能减轻我们对老人离世的悲伤。
弥留之际,父亲躺在我的怀里,我说爸,抓紧投生啊,活在这个时代,你的努力和勤奋都会有所回报。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父亲,没法选择,好也罢,不好也罢,我都深爱我的父亲。我会时常翻看他的照片和视频,让他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安息吧。
甲辰十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