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了，晚成同学的音容笑貌还不时在李直脑海中浮现。
　　 晚成姓尚，湖北荆州人，是一个有了几年工龄的工人，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他带薪读书，生活自然过得好。其人性格比较硬，颇有天赋，也有点自恃聪明。他选修了法语，教法语的老师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不知怎么竟无意中“伤害”过晚成一次，晚成便一直耿耿于怀却从未表露。只是一次在宿舍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才跟要好的李直细说了一番，他认为李直还是比较守口如瓶的，可以交往，也明确表示李直是他佩服的同学，有志气有水平，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令李直受宠若惊。
　　 身体问题长期困扰着晚成。他被确诊胃病却束手无策，这使本来耿直而急躁的他更加郁郁寡欢。他本来擅长琴棋书画，象棋比赛曾获得荆州市第三名，也算是相当厉害了。大学二年级在武汉考古实习，闲暇时他喜欢上街转转，一天他回来兴冲冲地对李直说：“老李，走，去赚碗面条钱吧？”李直正囊中羞涩，赶忙问：“有这等好事，去呀。”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走到樱花公园外面，他指着路边摆象棋残局的说：“你看，面条钱就在那里呢。”李直有点疑惑，“行吗？”“没事，你就站在旁边观战吧。”那时当地摆残局的价码是5块钱一局，对一般大学生来说还不是个小数目，虽然晚成有工资，李直还是担心他偷鸡不着蚀把米，于是不离左右地站在他身边助阵。看来摆残局的那位没把这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当回事，大大咧咧就上阵开战了。不多久，阵势初露端倪，晚成明显占了上风，李直暗暗高兴，面条钱有指望了！
　　 但是那位也不是吃素的，没两下功夫怎敢在街上摆摊？他重新摆开架势，与晚成紧咬着展开厮杀。局面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胜利的天平慢慢开始向对方倾斜，李直有些着急了。晚成虽然见过世面，不紧不慢的在努力扭转局势，但额头上却不争气地老冒细汗，呼吸也不怎么均匀了。李直看得出双方都豁出去拼命了，摊主有点沉不住气，老是催促“下嘛，快一点，快一点，好吗！”晚成知道对方急自己不能急，反而变得镇定了，掐着时间稳住心神与其对抗。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摊主的耐心也渐渐被晚成消耗殆尽，终于被晚成瞅准一个破绽，上马卧槽，拼死一击，对方终于回天乏术，大败亏虚。晚成赢了！那位以为手拿把掐稳赚不赔的生意亏了。他丢了人又输了钱，有些恼羞成怒，想耍赖，但看到李直虎视眈眈站在一边不甘罢休的气势，只好十二分不情愿地扔过来五块钱一走了之。两人赶快拿着钱溜之乎也，跑到面馆吃了一大碗三鲜面，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晚成得的可能是胃癌，明面上说是萎缩性胃炎，不明白怎么老治不好。他个子不高，精瘦，大不了几十斤体重，所以不能上体育课，只能上医院。一次又一次住院，效果不明显。学校医院服务态度倒是不错，对晚成更是服务周到，医生基本按他的要求开药，只要医院不缺货就行。同班的阿军同学本来身体很好，没什么毛病，有段时间上完课他就大喊大叫“老李，走啊，去医院开药”，李直说：“开什么药？你没病吃啥子药？”他却哈哈大笑：“这你就不懂了吧。去开枇杷止咳糖浆呀，甜甜的，很好喝，当饮料不错。我经常去开，一起去吧？”李直一看，这小子还真拿着个大茶缸当容器呢，我的天呀！后来发觉枇杷止咳糖浆还真的好喝，又没什么副作用，难怪阿军趋之若鹜还捎带呼朋引类的呢。
　　 言归正传。固然医生尽心尽力、有求必应，但对晚成的胃病却一筹莫展。主治医师头疼，院长副院长着急，每次晚成在医院大发脾气，医生们都是好言相劝、息事宁人了之。院长也总使缓兵之计，让医生给他服药打针，要他好好休养。这一拖就是两年。
　　 这年临近暑假了。天气热得不行，十几号人挤在一个宿舍，没有电扇，更别说空调了，一个个跟在蒸笼里一般，挥汗如雨。加上要期末考试，谁都心急。那天晚上已经深更半夜，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喊声大作，把大家惊起。有人说是宿舍被盗，怀疑是晚成。但众所周知，晚成历来循规蹈矩，自视清高，况且他带薪读书，从不缺钱，绝不可能！怎么能胡言乱语，往他身上泼脏水呢？！
　　 第二天一早，弟兄们忙着叫晚成，没人。原来他当晚根本没回宿舍！事情闹大了！大家赶紧向班主任报告，分组寻找，都杳无踪迹。李直跟班长说，看来晚成是被人误会而一走了之，他会不会留下什么话？他的桌子锁着，经过老师允许撬开锁后，发现了他的留言，说他绝没干那事，“不要找了，我走了。我的东西请告诉我哥哥拿回去。”最后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结束。他要表达什么样的心情？同学们不清楚。
　　 清楚的是他带了不少现金和粮票走了，看样子不会有生命之虞。
　　 新学期返校，得知晚成的情况大体如下：那晚“出事”后，晚成在外面徘徊许久。第二天大清早回宿舍，拿了简单的行李就走。他想四处玩一玩再说。先去了上海，再到南京，接着上火车去了成都，玩了几天，剩下的钱已经不多。可还遇上了扒手，被偷得一干二净，只好把手上的进口手表捋下来卖了100块钱。靠这些钱，去了肇庆。此时的他已经囊中羞涩，感到山穷水尽了，于是在旅社关门上锁，服下大半瓶安眠药，想就此永别这个世界。好在命不该绝，碰巧服务员来打扫卫生，发现晚成口吐白沫，奄奄一息。赶紧打120，经抢救又活过来了。从晚成身上的学生证得知他是中大的学生，便打电话联系。系里赶紧派人把他接回了学校。
　　 这些内容，都是晚成自己说出来的。晚成若无其事，好像这件事跟自己无关，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这让李直深感意外。弟兄们还透露了另外一个细节：学校考虑到这件事的敏感性，建议晚成回家乡继续学业，没想遭到晚成断然拒绝，坚持在本校本专业继续学习！
　　 这件事就此秘而不宣。可晚成的胃病却做不到秘而不宣，反而发展得越来越厉害。他强迫自己咽下食物，却痛苦不堪。买来瘦肉，吞不下去，勉强吞下去又反胃呕吐出来。他把那瘦肉吐在碗里，过一会又含到嘴里继续强吞，即使这样，他仍然无法对付好那一日三餐。没办法，还得上医院。医院如临大敌，都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诚惶诚恐地伺候。但对他这个病仍旧无计可施。院长老是拖着，晚成只好撑着。
　　 终于有一天，正在院长苦口婆心劝说、使出浑身解数安慰之时，猝不及防，晚成从怀里抽出一把崭新的剪刀！剪刀明晃晃的，闪着寒光，院长一看，慌了，首先乱了阵脚。慌乱之中，院长一叠连声地呼喊：“同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别激动，别激动，有事好说，我们再商量。好吧？”晚成不为所动，右手紧握剪刀，刀尖紧抵着心口，狠狠地叫着：“没什么好商量的，赶紧给我做手术！不然的话，我现在就一刀捅进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看你怎么办？！”院长看着这一幕，吓得腿都软了，只差给晚成下跪了：“好，好，好！我们马上给你制定手术方案，三天后给你做手术，行了吧？现在求你把剪刀放下，好吗？”看到院长面如死灰、哆哆嗦嗦的模样，晚成总算把剪刀缓缓地放到了桌子上。
　　 至此，院长再也不敢使缓兵之计了，立刻召集有关人员开紧急会议，如此这般把自己经历的恐怖场面描述了一遍，“我是怕了，碰上这个不要命的同学，我们不能再拖延不决了。大家都想办法，作准备，三天后手术！”医生们有不少人见识过晚成的厉害，于是意见高度统一，抓紧落实，果然在三天后安排了手术。晚成对自己的胃病早就丧失了信心，简直万念俱灰，以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情接受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大家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可是晚成的境况并没有出现天随人愿的好转，还是吃不下，消化不了，反胃，人也形销骨立。晚成没辙了，只好借酒浇愁。当地有种颇有名气的高粱酒，65度，难以下咽。可晚成常喝的就是那种高粱酒。他私下跟李直说，“你们不是很少看到我吗，我是经常晚上跑到外面喝高粱酒，一斤的，喝完就倒在操场上呼呼大睡，天天如此。我是山穷水尽无法可想了呀，你说我怎么办？”李直默然，要是自己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不管晚成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学习、身体怎么样，学校还是与人为善让他顺利毕了业。他分配回了湖北省博物馆。到岗后他就没正儿巴经上过班，病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
　　 一年后传来消息，晚成去世了。虽然早有预料，但他是全班同学中第一个走的，刚30岁，正所谓英年早逝。作为晚成心目中的好朋友，李直的心总是一阵阵地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