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感】灯火(散文)
客厅中,明亮而精美的大吊灯洒下柔和的光辉,映出82岁的老父亲沧桑而刚毅的面容。刚刚,父亲结束了一段侃侃而谈,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沉淀与智慧;而此刻,他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满脸肃穆,眼神深邃,仿佛思绪万千,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父亲用一生,见证了伟大的祖国从苦难中崛起,经历了沧海桑田、山河巨变的75年。
我在心里细细描绘着少年和青年父亲的形象,在时光的穿梭中,变幻着,求真着;父子同心,我似乎和父亲一起,经历过无数的风雨和坎坷。那些岁月里的苦难与艰辛,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镌刻在彼此的心头。
父亲生于1942年,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一个赤贫的底层农民家庭。爷爷给父亲取名叫“无生”,意思是记载此刻家境的一贫如洗,暗喻父亲将来奋发图强,定要“无”中生“有”。因是文盲不识字,错写成了“吾生”。从此父亲的名字就与爷爷的本心初意大相径庭了。我此刻才痛感,父亲的名字就是家徒四壁、啥都没有的含义,纯粹的无产阶级一员。
民以食为天,柴米油盐是一个家庭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就像呼吸需要空气一样。那时的奶奶家赤贫如洗,寅吃卯粮、青黄不接的事时有发生。奶奶常常两手空空地伫立在空荡荡的米缸旁,听着米缸张着大嘴嚷嚷“饿啊饿”,忧郁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扫射缸底,多想有喜人的奇迹发生。可除了儿女们面黄肌瘦的模样一次次地浮现在脑海,一切都悄无声息,一切都在静悄悄中透着年代久远的黑木屋里的空荡和凄凉。
为解当下燃眉之急,奶奶狠下心,拉下脸面,拽着一种升子桶,迈着无助而无奈的脚步,好言好语到左邻右舍借个半升米,米重也就一斤多一点的样子。有时还提着一个小酒盅,装满也就一两油,同样去借一点点将就一下。“借来”的喜悦也仅仅能维持一、两天。大家都是苦难的贫农,都不会常有余粮剩饭;再说借多了,怕以后还不上。一到金黄的丰收季节,奶奶就拿出泛黄的账本,逐一的挨家挨户地还粮还油。此刻,瘦小的奶奶腰杆子最硬,也是最开心的时刻。
一日的炒菜,是倒一点点的油,锅底闪一下油光而已。菜,全靠水煮出来的;而且是青菜、南瓜满天飞,沾荤带腥那仅是春节和其他几个重大日子里才有的食谱。煮饭则是采用了分两步走的奇妙“技法”——第一步水放少些,把米煮个半生不熟;第二步加大量的水,煮熟的饭一下子就膨发起来。虽然米饭看起来像爆米花一样多些,可一两米还是一两米,不会无端增加的——这就是一种自欺欺人而又无可奈何的“障眼法”。这与我们现在的足人足量的煮法有着天壤之别。就这样,食粮还常常用萝卜、南瓜、红薯来做替代品或半替代品。
就这样,食粮的匮乏像一条柔韧的裤腰带,紧紧地勒着父亲的肚皮(少吃就感觉不饿了)。父亲就在这种半饱半饥的状态下长大。
父亲突发笑脸的说,食粮中最好的要数蕨根粉和小麦了。山里的野菜当然是奶奶家的一种主食,但凡见到蕨根,立马高兴地採回家。把蕨根榨汁做成粉,这是如藕粉一样的好东西。奶奶还在家里仅有的一亩地里种上麦子,收成后,把小麦磨成面粉。改善一下生活时,就用锅铲把面粉团一一打成饺子形(没有馅的),直接下锅煮熟,就成为了父亲眼中的一道美味佳肴。还有出竹笋的季节,单纯吃水煮笋子,也是填饱肚子挺不错的正餐。一下子,客厅明亮的灯光有了阳光般的温暖。
父亲兄弟姐妹六个,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爷爷奶奶自然是要夜以继日、无间冬夏地辛勤劳作。在忙碌的日子里,劳累一天也就挣个块把钱或者几毛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像海绵挤了又挤。可无论面临多大多险的困境,爷爷奶奶都千般万种地绞尽脑汁,千辛万苦地保障生活能细水长流。
爷爷是个技艺精湛的篾匠。工作起来就像旋转的陀螺停不下来,每每下班后继续在家做篾事至深夜。那时点的油灯是一种铁质、宽口、纵深浅的碗形物。自家用棉花搓成灯芯。所用燃油是自个上山,在桐子树上摘些桐籽,压榨成桐油充当的——一盏晃着昏暗的光的油灯就摆在了木桌上。还有简单的,拿个旧碗倒扣过来,在底部的凹槽倒点桐油,搁上灯芯,一盏不能再简朴的油灯也亮起来了。
当夜幕把苍茫的大地沉沉笼罩的时候,这样的油灯是照不远的,自然也照不亮堂屋。眼睛模糊的爷爷就靠熟能生巧,半抹黑继续多做出些竹椅、竹篮、竹席、竹床等。那低首、弯腰、挥手的坚定的黑色身影,仿佛是一座伟岸的雕塑,风霜雪雨中,岿然耸立;也激励着一家子人风雨同舟,苦尽甘来。有时,为了按时交货,也为了多交货,疲惫的爷爷继续在深夜,用不屈的脊背,背负起完工的沉重篾器,擎着松枝做成的火把,急匆匆地走在黑黢黢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有规律摇摆的身躯,在“滋滋”燃烧的火把映照下,恰似一名远征的士兵。
“爷爷,我多想化作一只萤火虫,飞在你的跟前,给你作伴,给你多一丝光芒!”我默然祈求。
父亲8、9岁了,到了读书的年龄。可家境贫寒,又得照顾弟弟妹妹,父亲的学业就是三天两头地待在家里。幸运的是,父亲的班主任陈光亮老师是个热心非凡、责任满心、忠于教育事业的老先生。一见到父亲没来上学,就忙不迭地赶到奶奶家,一再重申“小孩子要读书,才有出息,长大才能为国家做事”。还主动免除父亲的所有学费。可就是这样,父亲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还是家和学校来来回回的折腾。小学三年级通过期末考试后,父亲就没再在家乡小镇上过学。好在那会,桐油灯换成了煤油灯,而且有了灯罩,父亲晚上可帮爷爷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已然是一个小“大人”。父亲后来的知识水平,都是在参军后在军校刻苦补上的。
食不果腹的同时,伴随的就是“衣不蔽体”的尴尬和寒冷。
18岁的父亲仍然只有一条长裤和一条短裤,一年四季都是如此——真个仅靠一身衣,穿过酷暑寒冬、春凉秋冷。一次,年轻的父亲在洞口县的三门,顺流而下从小河放竹排到大河。他事先把唯一的裤子牢牢地压在大石头下。可等事做完了,这条唯一的裤子还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波涛汹涌的河水无情地冲走了。父亲伤心懊恼了好几天,半裸着身走回了家。爷爷奶奶数落了一顿父亲,可仍解不开心头的苦闷。众所周知,那会衣服是家中的必需品,也是贵重物。衣服都是大人穿了小孩穿,哥哥穿了弟弟妹妹穿,再补一补又可穿一人。
家中缺少棉被,一年四季睡篾席,下垫稻草,冬天捂被窝半天都不得热的。做好的新被套都先泡米汤水,浆一下,可结实耐用;可盖起来,被窝是微微撑起的,身体四周有空隙,冬天一样是不暖和的。风扇之类的物品更是无法想象的。到了炎热的夏季,就在屋顶天花板吊一块2、3个平方的布,拿一条长绳牵着,来回地拉动,丝丝微风就多多少少消除了些酷暑。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1973年初夏我呱呱坠地了。相较于父亲的出生,可以说我是含着金汤匙来到了这个幸福的世界的(我出生在军医院)。那时父亲已是光荣的解放军副指导员。打我记事起,“电”已不再是稀缺物。部队还有自己的发电机,夜间部队的军营和家属院都是亮敞敞的,我们这一群“解放军小鬼”仍然可在操场上继续嬉戏打闹。就算熄灯号响起,军营瞬间一片漆黑;可人感觉心里仿佛驻有一盏闪闪发光的明灯,解放军叔叔的夜学、夜训、夜练的火热场面一幕幕铺展在眼前。
1979年父亲光荣转业,回到家乡小城。1980年我开始上小学一年级,我的学生生涯基本就在80年代。那会,记得最清楚的开心事,就是能看到精彩的电视剧如《霍元甲》《西游记》等。望眼欲穿地等到周末,也是我们小孩子能看电视的快乐时光,急切的心早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展翅冲出了胸膛。可有时偏偏傍晚停电了(城市是早就通电的,可供电不稳定)。瞬间,一盆冰水临头淋下,心寒透了。沮丧的我有时连与小伙伴们的游玩都毫无兴趣,独自悲伤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我们这一代人是要求接受义务制教育的,自然不会像父亲那样晚上做事而不读书。可停电的事时有发生,开始是点蜡烛。那时家家都有一盒一盒的白蜡烛。小小的灯芯跳跃着橘黄的火苗,光线正好把小书桌覆盖。我和哥哥妹妹就一同挤在小书桌旁,埋头苦读。随着蜡烛的渐燃渐短,这时就得拿个高脚杯倒过来,把短蜡烛插在上面,这样光芒重新“站得高射得远”。后来有了烛台,就方便多了,而且蜡烛不会被大风刮倒。
蜡烛燃烧时,每一滴烛泪如珍珠般滚落,会在一旁聚集,凝固成晶莹洁白的“瀑布”。那时我爱好把这“瀑布”轻轻掰下来,当作精美的玩具精心收藏起来,最多的时候有十多个。兴致来时,我常常把玩,感叹烛火“冶炼”下的这种“白玉石”般的精美。细瞧着,摆弄着,渐渐这“瀑布”在心底活了,飞流直下三千尺,其后的崇山峻岭巍峨挺拔,青翠欲滴;其下的碧水深潭波光粼粼,水花四溅,真是叹为观止的壮丽景观!
大概在小学三年级,煤油灯加入了停电时我们家照明用具的行列。这是大大的进步——一方面它有灯罩,不仅会放大火焰,而且不会被风吹得火苗直摆,造成眼睛容易疲劳;另一方面它能调节火光大小,可见“夜”行事。不过蜡烛灯可有个趣事,就是“飞蛾扑火”。一些细小的蚊虫打着旋儿围着火光,“啪”的一声脆响,就“赴汤蹈火”了,用伟大的烈焰打上生命的句号。
无论是蜡烛还是煤油灯,在黑漆漆的屋里,昏暗的光都会把自己读书的身影印在身后的墙壁上。随着灯光的摇摆或者自己摆动身姿,那大大的黑影也会在墙壁上左右游走,让人惧感有鬼魅在身后张牙舞爪。一个人在家时,我经不住这种恐惧,常回头看,确保无此物后,才继续埋头写作业。
随着家里的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大尺寸的彩色电视机,随着老旧的录音机被VCD所取代,人们大踏步地迈进了90年代。城市开始了大规模的快速建设,电渐渐不再是稀罕物,停电的次数也从一个月的好几天变成了一年才几天。到我结婚时的2005年,停电的恐惧感已基本消失在人们的欢歌笑语中,城市的街景也渐渐不再“黑白”分明。
2019年3月,我搬入新家,入住了本市比较高档的小区。在5年的美满居住中,我记得小区一共才停电3次(记住这个数字,也正是太少了),每次都没超过10小时。如今,灯火通明的夜间可媲美明亮的白昼了。夜幕下,那彩灯装饰的横跨大河的大桥,仿佛是天上绚丽的彩虹桥;那高楼大厦的侧壁,被装点成荧幕屏,幸福的彩色标语滚动播放着;湛蓝的河水倒映着五彩缤纷的灯火,仿佛水下有发着彩光的鱼群在欢快的游弋,又像水底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阔坦的街道,在一排排路灯的照耀下,像一条白练蜿蜒着伸向远方……真个是“天上的街市”降临了人间。
这辉煌灯火照耀下的祥和、平安、繁荣之夜呀,是如爷爷、父亲一样的几代人,呕心沥血、筚路蓝缕的奉献和开拓换来的!我们每一个人还会去辜负了这灿若星空的美丽夜景吗!
2024年12月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