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在湴塘(散文)
一
我去湴塘时,空中飘着朦朦细雨。那是杨万里故乡的雨,虽然无声无息,无色无味,我却感觉天地间在弹奏着一首跨越时空的乐曲,苍茫而恬淡,忧伤又美丽;我还觉出了一股诗歌的韵味,心情也随着飘雨轻盈起来。我把头探出车窗,让雨丝在我脸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细碎的小花,柔软无骨,又光华璀璨。我的眼眸里有泪溢出,分不清是明亮、幸福、浪漫,还是忧伤。
到湴塘,雨丝奇迹般地停止了,天空像被旋开一道清宁洁净的口子,顿时开阔空旷了,露出湛蓝或粉白。而云朵,驾着风,飘飘悠悠地来了。有的像鱼鳞,一小片一小片均匀地分布着。有的像栀子花,层层叠叠伸出淡黄的蕊,舒展雪白的瓣儿。有的像一群一群白鸽抱在一起。它们吻在天空,镶在山头,落在房顶,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我知道,这些云,它们是不可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云起云散,云黑云白,云浅云深,风说了算。可是它们依然那么安静而悠闲,那么甜蜜而自在!如果我们人如云般去留无意,自由舒卷,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和幸福啊!我在想,若杨万里还在,他见如此之景,会写下怎样的诗行呢?
在湴塘,我第一站必须去看南溪。爱上南溪,缘自读杨万里的诗句——“梅从山上过溪来,近爱清溪远爱梅。溪水声声留我住,梅花朵朵唤人回。”就着诗句我们想象一下啊——一条溪流,清清亮亮,或隐或现,抱着蓝天白云,映着梅影,荡着瓣儿,或飞奔,或静流,或溅玉,或泼珠,或敲打着黄花,或轻吻着绿草……哦,那是一番怎样令人沉醉的意境啊!如何让人不爱!
“莉子,想什么呢,上桥喽。”同伴把头从柳枝中俏皮探出,招着手把话递来。抬头,见她,有一种“春光灼灼映佳人”之美感。哦,原来到了村东南头的南溪。绿柳红花掩映着一座古老的石拱廊桥。此桥叫“南溪桥”。据资料显示,始建南唐,桥墩是清朝时期复建的,用条石和砖块叠砌,呈三孔状,上面爬满了岁月暗生的绿苔。石拱以上的“桥屋”依据湴塘杨氏族谱的图案复建。回廊结构,褐红廊柱,雕花护栏,木制长椅,进出口均为圆形门,灰瓦覆顶,可遮风挡雨。不知是不是岁月久远的原因,踩在上面会发出细微的吱吱扭扭的声音。有小孩问,为什么不重建?他哪里懂得,不管什么,经历了风雨的洗涤,岁月的抚摸,虽然沧桑,但更有质感,更沉稳,是入得了画的。我手扶栏杆,向桥下望去,有藤蔓悄悄探出头,看似要拽住行人的衣襟,拽住光阴的浮影。哦,谁又能拽住呢?无论日子如何苍凉或繁华,岁月依然悠悠地过。我们能做的,唯有随着光阴把自己站成平静的风景。溪水有深有浅,有急有徐,有宽有窄。浅窄处如沟如渠,能涉足戏耍;宽处如湖如湾,能划船荡舟。水声自也不同,急促处,哗啦作响,如马奔腾。徐缓处,如情人缠绵,耳鬓私语。不远处,溪流自成一潭,潭中石头无数,大小不一,颜色不一,形状不一。更该提及的属荷花了。虽不到夏天,荷叶却碧绿如玉,有着泼天铺展之势,荷花轻启,如晨曦初露,朵朵瓣瓣皆是温柔的诗行。我想,杨万里那首《小池》应该在此写就的吧。真想跳下去,俯身深嗅,或偷偷掐一朵,斜插于发间,水边闲坐,轻轻吟诵着“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柳绿裙红,醉着春风。
想什么?什么也容不得我去想,只能沉浸其中,这般风情,让我想坐下来不走了。
二
过了南溪桥便是“御书楼”。
说起“御书楼”,必须说起“诚斋”。说起“诚斋”,必须提到北宋至南宋时期的名臣张浚。当时奸臣秦桧当权,张浚力主抗金,被贬居湖南永州。杨万里在永州做县丞,多次前往求见,被拒绝。杨万里不灰心,以书力请。张浚被其不畏权势,不顾功利得失的高贵品质打动。说来也是,当时张浚是被朝廷贬谪之人,与他交友是件很危险的事,别人生怕“株连”,远远避之,而杨万里却请求拜访。如此讲义气,不畏权贵,试问,几人能做到?张浚只好答应接见,并勉之以“正心诚意”之学。杨万里谨记张浚的教导,把读书之室命名为“诚斋”,用来明确自己的志向,又用“诚斋”作了自己的号。
淳熙十二年(1185年)。杨万里任吏部郎中,孝宗皇帝亲自将其升为东宫侍读。也就是说成为了太子(赵惇)的老师。太子题写“诚斋”二字赠给杨万里,赐建御书楼。
御书楼为两层小楼,砖木结构。青砖灰瓦,红梁赤柱,回廊栏杆,飞檐斗拱。虽谈不上瑶台琼室,但也不失古朴典雅,端庄秀气。门口耸立着一块巨石,刻有“诚斋”二字。不消说,这两个大字是当年赵惇太子,也就是宋光宗皇帝的亲笔字迹。字体骨骼清秀,笔锋刚劲有力,气势磅礴,无形中滋生着庄重,给人心生敬畏之情。一楼为杨万里晚年教书的地方。门槛不是很高,但我不忍,也不敢踩它,怕那像历史书卷一样的门槛会被踏碎,又怕我脚上的尘土沾染了它。我轻些,再轻些跨入。正面墙上是一幅“村居图”,小桥、流水、花木、田园、小径、人家,上面写有《三三径》的诗句,还有一个穿着长衫的白胡子爷爷。我想,那一定是杨万里的“自画图”。从“自画图”中,可见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自然的向往。图画上方镶有牌匾。牌匾黑框红底,题写着“御书楼”三个金色大字。两边墙面上题写着杨万里的诗句。中间依次摆放着栗色的长桌长凳,它们像老人历经沧桑的眼睛一样,沉静又欢喜地望着我们:你们来了呀,是哪一代的学子?是呀,不知有多少文化大家在这里汲取过营养,它们记不清了,只能问问。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紧挨着桌椅坐下。同伴青姐平时是诗词节目主持人,她哪肯放过这个机会,摇头晃脑吟诵着“此地先春信,年年只是梅。南中春更早,腊日李花开……”斌哥更是搞笑,一收平时嘻笑之态,走到讲台位置,故作捋一把胡子,显出儒雅之态问道:“哪位丫头在吟老拙之诗词?”一旁的小妞姐连忙上前,行了一个拱手礼道:“后学少青、小妞、海军、东生、湘莉见过先生。”这里本来有着几分苍凉与沉静之气,因为我们,顿时变得嘈杂了。我担心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太轻慢了,惊扰了先人的灵魂。但又感觉因为我们的“轻漫”,这里复苏着一股活泼的学堂气息,我也就释怀了。我仿佛看到杨万里穿着长衫,束着高高的发髻,倚在门边望着我们点头微笑。
御书楼二楼为书房,也叫藏书楼。上楼梯时,我的脚步非常缓慢,感觉上面依然有人在读书,我怕惊扰了他们。我想象着,杨万里若还在,他定会放下手中的书,出来笑着迎接我们,问是要字还是借书?可惜,他已不在,离开我们近千年了。我明明知道书橱中那一格格放的,都是一本本装饰的样本,我还是很想借来看看,闻闻,因为,我依然感觉上面沾染着杨万里的书香、墨香,想象着我的手印与他的手印重叠着,触摸到他的心音和脉搏,有着相逢相亲的欢喜与激动。哦,这里是杨万里晚年读学、著书的地方,我怎不喜欢?据说,他生前写下了两万多首诗词,可惜只有4200首留传下来。这是令人无此痛心又无比敬仰的。我坐在书桌前,久久不肯离去,我仿佛看到了他清瘦的身影,在如豆的灯下,或沉思,或吟诵,或挥毫疾书。
我移步走廊,倚在栅栏处,放眼远眺,彼时,天空更蓝了,太阳明朗朗地悬在空中,我情不自禁把眼光投到田园,企图看见杨万里笔下的儿童追黄蝶,捉柳花的场景。我也莫名其妙地渴望来一场雨或下一场雪,有梅花盛开,我想,杨万里定会从书房走出来,仰望苍天,放眼大地,吟诵着“横枝雨后转清妍,玉客洗妆晨更鲜。绝似孤山半峰雪,不羡玉井十丈莲……”我只想听他吟诗,可惜,他在忧国忧民中死去700多年了。那年,杨万里为江东转运副使,朝廷打算在他辖区发行“铁钱会子”,明面上是支付军饷,实际想通过军人使用铁钱采买,待铁钱在江南流通后,朝廷再通过赋税,只收铜钱的方法将百姓手中的铜钱收回,而钱铁会子便成了废铁。为了保护穷苦百姓的利益,杨万里拒不奉诏,辞官而归,从此过上了田园生活。虽对朝廷失望透顶,但还是放不下深爱的国家和人民,得知宰相韩侂胄盲目出兵,误国伤民,失声痛哭,悲愤写下:“韩侂胄奸臣,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稷,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之后,笔落而逝。我们无法想象他是何等的绝望,是怎样闭上那双老泪纵横的眼睛?尽管那么久远,想起这些,我的心依然隐隐作痛。
三
虽说湴塘是个300多户的大村庄,可走在湴塘是不用辨方向的,跟着溪水走绝不迷路。溪水有时也像孩童耍顽皮,流着,流着,突然间不见了,站定抬头张望,它清涟涟、绿莹莹、咕咚咚地在另一个巷口冒出。水中狐尾藻、眼子菜、美人蕉泛着新绿,和着绿水打闪着人的眼睛。岸边站着柳树,开着桃花,柔软妩媚得搔人心扉。有几只鸭子,三只五只鹅,它们有的站在一方裸露的石头上梳理羽毛,有的在水里游着,啄着花瓣。我的同伴们拿着手机给它们拍照,它们不惊不乍,不疾不徐,尽管梳着羽毛,啄着花瓣,偶尔嘎嘎、哦哦,一幅悠闲自得的模样。人走在这样的巷子里,被这些美景左拥右抱着,觉得自己也是水灵灵、光亮亮的,可入画。其实,在湴塘每一处都是风景,就像小时候玩的万花筒,随便转动,都是繁花似锦。
跟着溪流来到村中。村中挺立着两棵香樟树。树旁矗立着一块巨石,从上面刻字,我们了解到是杨万里亲手栽种的,树龄已达800余年。我抬头望去,树身挂满了斑斑“龙鳞”,可枝头喷吐着青春的翠绿,为来往的人们遮风挡雨,书写着对土地对天空的热情。其中一棵躯干上有一个水桶大的缺口,缺口虽然被汁浆修复,长出外皮包裹着,四面八方早已蹿出了海碗大的枝干,但还是触目惊心。那鼓起的“块瘤”无不在诉说着与风雨、与岁月对抗的艰辛。我指着“包块”问怎么回事?村里一位老人告诉我,他说他爷爷告诉他的——某年的一场暴风雨,把树的上半身撕走,只剩下一根几米高的树身,怕是难活了,走过树下的人们都这样认为,可它却奇迹般地存活了。闹灾荒年代,它的叶子虽难以下咽,可救活了不少人。搞集体大生产时,树上挂着铜钟,队里大事小事都是坐在这里商量。秋天时节,那樟籽一坨坨,给人们没少换钱……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满眼都是骄傲和敬畏。
听了老人的话,我忍不住绕树一圈,一圈,又一圈。是的,那般风雨无常,人生沉重,不屈不挠,平凡而伟大的精神都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一定要给这棵树一个词语,这个词语一定是倔强而壮烈。我同时也想到了杨万里,其实他一生的境遇和这棵树是多么的相似啊。他从小失去了亲生母亲,好不容易考取功名,却正值朝廷动荡,奸臣纵横,他官场起起伏伏,命运坎坷,却依然忧国忧民,从来没有放下自己的担当和使命。不管在哪里为官,哪怕是被贬而去的,依然一心为民,办正事,干实事。据说,他所任职之处,当地百姓没有不受感动的,人们为了纪念他,为他建祠立庙。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奉新知县冯烶将之前“三贤书院”改称“四贤书院”,并自撰《四贤书院记》,其中一句是这样写的——宋之贤令,其以居官得民显者,无如杨诚斋先生,而先生之道德、节义、文章,足以方驾三贤而无愧。
我走着走着,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感觉这里有着一种雄浑的壮美,辽阔的宁静,深厚的安详。我拿出手机,和古樟合影,留一个纪念。其实,何止是纪念,在这里,我已经领悟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四
朋友提议一起去看看杨万里故居。据资料显示,杨万里父辈没有房产田产,直至杨万里任赣州司户参军,几年省吃俭用,积攒一些钱财回到故里,建造一栋仅避风雨的屋舍,一住就几十年,三世无增饰。当时他并不是没有钱,而是将俸禄赈济人民。《鹤林玉露》有这样的记载:“诚斋将漕江东,有俸给万缗留库中,弃之而归。”在他的教育下,他的儿子杨长儒为官时期同样清正廉洁,同样有这样的记载:“东山(杨长儒)师五羊(广州)以俸钱七千缗代下户输租。”我们从这些记载中,不难看出杨万里父子为官清正廉洁,心系百姓的高贵品质。
村子里大多数是钢筋水泥的三层楼房,抺着石灰,贴着瓷砖。我们绕过一栋一栋的房舍,一条一条的街巷,去寻杨万里的故居。问村上走着的一个人,知道杨万里故居吗?他笑答,历史走了那么久远,哪里还有房子。他指了指南溪北边,说祖上传说在那边,不过那里早已切成一方一方的土地,种着水稻和油菜。他为难地说着。我顺着指的方向望去——好壮观啊,一方一方的田地像泊着的一叶一叶的小舟,即使上面什么也没有,也是美丽的啊,何况上面有人在你追我赶地插着秧,一行一行铺着青绿。而另一方水田种着油菜,正值菜花黄时,它们不管不顾地开出一片金黄来,黄得透心透肺,黄得酣畅淋漓。蜜蜂嗡嗡,黄蝶翻飞……这一下子,杨万里的《插秧歌》和《宿新市徐公店》的画景在这里全部得到映照。同伴少青大声吟诵着:“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而东生却吟诵着“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顿时,我搞不懂,我是在宋代还是在今朝?我庆幸自己走在遍布着杨万里脚印的土地上,庆幸自己获得千年的画景。这里依然纯洁、清新、质朴、诗意,而又是现实生活的具象。这里,有着一脉相承的闪亮的幸福和甜蜜。
村里人还告诉我们,不远处,有杨万里的纪念馆,里面有杨万里故居的模型,说上级已批示,不日要复建故居……其实建与不建,都没有关系,因为杨万里思想早已植入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不会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更不会断代。我们几个看了看天,太阳已西沉,染红了半边天,不早了,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纪念馆留着下次再会吧。我们一定还会再来湴塘的,我们已认定,那里是可以净化人灵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