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流冲刷着，经过的岁月和生活，常常叫我难过，我苦苦奋斗所要争取的，没有一样能让人把握。走的依然在走，消失的最后变成了无，我想要留住些什么，用一生的所得来交换，光阴也不过是轻蔑地一笑，就带走了所有的美好。爱我的人，我想让他们继续爱着；我爱的人，我还想紧紧拥抱。在这个世界上，有生之年的每一秒，我都想陪着她，我最爱的人，我的母亲。在过一天少一天的光阴里，尽我的孝心，让她开心。
　　 母亲老了，越来越老，那曾经乌黑亮丽的头发已经宛如雪花。每一根发丝似乎都在诉说着往日的故事，欢笑的、伤心的、艰难险阻和吉祥幸福。我常常在午后阳光洒进屋子的时候，看着母亲坐在餐厅的椅子上，那稀疏的白发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层层银光。此时此刻，我的心中便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对母亲的敬爱，对光阴流逝的深深憎恨。
　　 母亲的脸上皱纹纵横，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像岁月镌刻的地图，记录着她的一生。在眼角密密的皱纹里，我仿佛看到了她的操劳和忧郁。和共和国同龄的母亲经历过太多的磨难和痛苦，常常听她说，过去的艰难岁月，吃不饱，穿不暖，没日没夜的劳累。从合作化生产到大锅饭，从大跃进到联产承包责任制，每一次时代的变迁，留给她的酸甜苦辣，有欢笑，也有心酸。那是属于她的时代，她付出了青春和热血，到头来得到的只剩下这年老的身体，蹒跚的脚印。而她心中念念不忘的过去，却变成了她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那是生活的压力和忧愁，那是养儿育女，操持家务所付出的艰辛。有时我真想伸出手去抚平了它们，就像年轻的母亲参加劳动，移山造田一样，把荒山变成良田，把野岭变成道路。
　　 我能做到吗？我这个儿子现在所能做到的，就是看着她一天一天衰老，一天一天深深地弯下腰。母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行动迟缓，经常腰酸背痛，有时候爬几步楼梯，她也会气喘吁吁。她再也不是那个眼疾手快手脚麻利的娘了，她再也不是那个替我把这个家收拾的一尘不染的母亲了。她老了，她的脚步总是轻轻的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挪动，动作是那样的缓慢，连那些家具都看着着急。阳光落在餐厅的椅子上，落在客厅的地板上，好像在和她比赛似的，两个一前一后，她总是落在后面。她追赶着阳光，追赶着时间，最终被甩开好远，好远。
　　 她的背驼得更深了，岁月这副重担把她给压弯了。那曾经像弹簧一样的脊背扛起过多少困难，一家人的吃穿，生活的柴米油盐。我上学的学费，远走他乡的思念，后来娶妻生子，养儿育女，她也替我操心着负担着。我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儿子，永远都在连累着她，直到她深深地弯下了腰，再也没有力气反弹。每一次看到她艰难地起身或者坐下，我都心急和难过。时间啊，到底是你还是我？都是我们两个的罪过。不孝的子孙，我算一个，你也要算一个。一个混蛋加一个坏蛋，真应该被千刀万剐啊！
　　 为了找回那个年轻的母亲，我尽量把自己活得阳光一些，尽量让这个家里充满欢声笑语。但是这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总是处处为难你。女儿的叛逆，妻子的唠叨日益加深，这两个前世的仇人终于在今世逮住了我，使劲地报复。小小年纪的她，好事学不会，坏事一大堆。我不知道别人的家里，别人的小棉袄是不是也像我家的一样漏风。我补了多少回，这个窟窿刚补上，那边又出来一个大洞。逃学、谈恋爱、抽烟喝酒，凡是能惹你生气的，她没有落下一样。妻子的原则是，只要身体健康，只要高高兴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地那么辽阔，随她去吧。这人的观念不同，说话就说不到一块儿，你一句我一句，就会吵在一起，话赶话就像火上浇油，越烧越旺，最后誓不两立。还是得了吧！我们没有大打出手，想想又何必呢？已经让我千疮百孔，我在为那个和这个翻脸，岂不是雪上加霜，岂不是自取灭亡？眼睛睁开，把自己变成睁眼瞎，耳朵堵上，把自己变成傻瓜。看不见也听不见，我早已修炼成仙。在这个家里，我说话就像放屁，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一个局外人，一切顺从她们，只要这天不塌地不裂，我也跟着一起乐乐哈哈。
　　 因为我这里还有一个老妈，因为我这里还想忠孝两全。这辈子一事无成，总不能两手空空，再把自己活成畜生。尽孝道，我还想感动天下；为人子，我还想欢度余生。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人间，赐给我温暖的不是太阳，而是母亲在厨房里的忙碌声。她还是那样操劳，她还是那样放心不下，锅碗瓢盆在厨房里叮叮当当，似乎在向那些烦恼宣战，谁也不能打败她。这一点让我欣慰安详，没有人敢向这个声音应战，也没有人敢在这个身影面前耀武扬威。女儿的奶奶，妻子的婆婆，她们还是很孝敬的，很听话的。只要厨房里传来一声：吃饭了，三个身影比闹钟还灵。帮忙端碗的，伸手搀扶的，空气变得祥和，笑声此起彼伏。这都是我的老娘啊，奋不顾身，把责任扛在肩上。有时她就像一个将军，一言九鼎。有时她又像一头老黄牛，默默无声。她做好了她的一切，让埋怨的开不了口，让生气的找不到理由，让隐藏在这个家里的战争永远都偃旗息鼓，谁也不敢露头。
　　 勤劳可以化解矛盾，勤劳可以抵御不幸，勤劳还可以让家和万事兴，这都是我的母亲的功劳。我知道我们三个都是嘴上不说，但心里跟明镜似的，喜滋滋地偷着乐。
　　 吃母亲做的饭菜，就像吃着一盘咸菜，简简单单，却异常的温暖。粥是用慢火熬的，菜是她亲手腌制的。当我们一个一个坐在餐桌前，这生活终于变成了寓言，又开始温馨和浪漫。有时候母亲会说起自己做的小菜，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妻子会听得很仔细。下一次她会照着做出来，跟母亲的手艺比一比。女儿也是喜笑颜开，并且许诺明天的饭自己来做，也要做成奶奶这个味道，将来也要像奶奶一样勤劳。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了。
　　 赶上好的天气，我会陪着母亲出去走一走，就在小区的花园里，母亲的脚步很慢，我的脚步更慢。花园里红花绿树，叶子随风舞动，很是诱人。偶尔母亲会停下来看看这边的花，摸摸那边的草，脸上带着微笑，眼中闪着光芒。我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此刻我心里想的是那些经过的岁月。小时候多好啊！如果是小时候，我就可以在这花园中跳跃，光着脚丫子奔跑，摔倒在绿绿的草丛里，就地打几个滚。要么就追着蝴蝶，非要把它捉在手里，那样我才会得意。母亲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在想她的小时候，想她小时候的时光。要不就是我摔倒了，她着急的样子，她想跑过来扶我，还是远远地站着？也许都不是。我心里希望的，是我的小时候和她的年轻时候能够再次相遇。就像院子里忽然走来一个母亲跟她的儿子，一个在前边跑，一个在后面笑，多么开心，多么温馨。
　　 走着走着，会碰到左邻右舍，母亲会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就像以前在农村遇到那些父老乡亲，她会热情的说说话，拉拉家常。这城市的生活让她变得寡言少语，我知道她心里牵挂的还是那个遥远的家，还是那一片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一亩三分地。她曾经种过玉米，也曾经栽过棉花，辣椒在九月采摘，红彤彤的像一把火，一个一个被她串起来挂在房檐下，日子就那样火了。不止一次的，母亲都嚷嚷着要回去，回去她还要种地，还要养牛养猪养鸡养鸭。还像以前那样忙完了地里忙家里，给我们做饭，打扫院子，收拾房间。孩子们醒了，一个个地站在炕上，她一个个地帮着把衣服穿上，拍一拍屁股，去玩吧，一溜烟都跑了。
　　 还能回去吗？还能回到从前，还能赶上那个时间，给娘看一看？她干活的时候，我会帮忙打下手。帮她喂猪，给牛割草，提着水桶到池塘里打水，帮她洗衣服，帮她晾晒。有一次，晾晒的床单从房顶上掉下来，我在墙边竖起一根木头爬上去，接过母亲扔上来的床单重新铺好。我坐在上面压住它，看着母亲在底下笑。哎哟！那一天我真威风，感觉自己真能行，真有出息。
　　 午后，是母亲休息的时间，我会为她泡上一杯清淡的茶，然后等她醒来。时光在这一刻是寂静的，好像没有了，虚虚幻幻，飘飘渺渺。我会呆在那里静静地想，要是神仙该多好！要么就让这一刻停下，永远别打扰她。可是母亲很快就醒了，她睡不踏实，好像又做了个梦，好像又开始心口痛。我能帮她什么呢？那杯清茶可能喝不上了。我还得找药，安定片、布洛芬、阿莫西林。我现在水平很高，哪儿疼一说就知道，她一伸手就知道递给她什么药。看着母亲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我就知道这次的疼痛有多严重。让我代替她吧，把所有的病痛都给我吧。我年轻力壮，我的身体像铁，什么都能打，什么都能扛。但是这不可能，我只能默默地祈祷，希望那些药像我一样听话，像我一样忧心忡忡。
　　 直到母亲安静下来，缓缓的语气说出来，我的心装进肚子里，眼泪却流了下来。可我也只能这样，用眼泪换一点美好，求菩萨保佑！母亲喜欢听戏，我就找一些戏曲给她听，《三滴血》、《卷席筒》、《窦娥冤》、《火焰驹》。我不喜欢戏曲，原来觉得它吵闹刺耳。陪着母亲听戏，心情会静下来，慢慢地也就听出其中的味道了。长长短短的唱词，就像我们喜怒哀乐的一生，需要被阴阳顿挫地喊出来，唱出来。这一肚子的苦水，是要在这念、唱、做、打里翻涌着倒出来，倒它个干干净净才过瘾。终于，这戏我也听得入迷了。
　　 母亲的记性也大不如以前了。有时候，刚说过的话，她就忘记，刚做的事情，她就犯糊涂。放的东西找不到了，该喝的药到底喝了没喝，你问她，她也不知道。这就要你不停地看着她，不停地和她说话。她的世界已经变得古老陈旧，这就需要你把她带到你的世界里来，让她跟上你的生活节奏，跟上你的心跳，返老还童。我尽量的这样做，尽量的和她说我的事。我要请谁吃饭？今天又签了几份合同？明天还要去哪里？挣多少钱？买什么东西？我会让母亲帮我出主意，帮我出谋划策。她停滞的眼神开始转动，她生锈的脑仁开始复苏。我喜欢听她那样的口气，指责我，数落我，教训我，有时甚至骂我。我愿意让她骂我，打我，愿意让她回到那个火冒三丈的年龄。我做错了事，她一把拽过我，拿鞋底儿抽我，拿针扎我。疼啊，可疼的过瘾啊！
　　 但是不能够了。坐在我面前的母亲真的老了，老态龙钟，老眼昏花。需要我帮她剪指甲，需要我陪她说话。我是害怕呀！害怕她拿起剪刀哆哆嗦嗦的样子，害怕她口齿不清，半天也说不全一句话。时光啊，你还给我一个妈妈吧，还给我一个从前的家。哪怕余生不给我快乐，哪怕后半辈子叫我病魔缠身。我愿意奉献我的生命，也愿意奉献我的全部，以此来交换。求时间，你慢下来，回一回头，走一走来时的路。路口有一个女人，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齐眉的刘海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池塘一样清澈，像蓝天一样明亮，她就是我的妈妈。那时候，她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领着她的儿女，走过了这条路，又走过了那条路，一直走到她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