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决定跟踪他。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跟踪人确实不是我的强项，这也是第一次我盯别人的梢。我的跟踪技术肯定漏洞百出，多亏这里是车站，候车室里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我，他更不可能注意到我，因为他是个瞎子。
　　 我假装东找座位，西找座位。我的脸上虽然平静、坦然，但内心里却怒火冲天。愤怒简直要把我的心脏血管冲破，爆裂。
　　 我几乎能听到愤怒在自己的体内横冲直撞。
　　 我控制着情绪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其时，我刚刚参加完一九八零年的高考。
　　 由于我所在的学校不设考场，我们一干考生必须提前二天到达几百公里的龙镇考区参加高考。
　　 几百公里的路程中，我的胃随着汽车一路颠簸，连绵不断的呕吐中，我徒劳地希望自己的胃会迷路，哪怕迷路那么一小会儿也行啊！可是它偏偏执拗地很，总是跟着汽车上蹿下跳。
　　 可算到达了目的地，一帮穷学生又住不起旅店，所有的女生住在一个临时搭成的大通铺上。睡眠可想而知。
　　 开考的第一科，呕吐造成的余韵还没有消除，再加上睡眠不足，试卷肯定答的一塌糊涂。整个考试勉强坚持了下来，高考惨败，复读难以避免，可是钱到哪里弄呢！
　　 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接下来填报志愿又磨叽了两天，然后是同学们急切切黯然离校，本来计划好的散伙饭也没有心思吃了。
　　 找车准备回家之时，又传来更加不好的消息，唯一一条通向家乡的破土路，由于高考那三天下大暴雨，涨大水也给冲垮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我这点子背的也不说啥了，真是背到家了。
　　 我捏着兜里仅存的十二元钱，一咬牙一跺脚，公路走不成走铁路，坐火车绕道回家，体验一下第一次坐火车的滋味！
　　 今天早上一下火车，我的心情就更糟了，买完车票剩下的几元钱全被小偷偷走了。仰望天空，我心里的阴影面积在增大，这就是我走向社会的第一课吗？这和课本里学到的知识简直是南辕北辙啊！它动摇了我的价值观，打破了我十八年来对社会的认知，从相信一切开始变得怀疑一切，那种愤世疾俗的情愫一下子弥漫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甚至连神经末稍都是愤慨。
　　 我沮丧极了，我该相信谁？
　　 多亏我狡兔三窟，钱没放在一个地方，否则的话小偷还不给我来个一网打尽。我慌张地看看四周，不自觉地按紧了书包，好再书包的夹层里还有二块五。
　　 我需要在此中转，到晚上十一点才能登上回家的火车。二十多个小时的等车，这二块五可是我的救命钱，千万不能再失去它们。
　　 我按紧这二块五，听着肚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叫苦声，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安慰它！肚子抗议是小事，忍一忍就过去了，从小到大我最能对付它了。我担忧的是未来的路，不知又会发生什么不测，惟有一遍遍地祈祷！
　　 候车室里不停地变换着新面孔，到处是衣衫破旧行色匆匆的人。
　　 我警惕地捏紧仅存的救命钱，手心里全是汗。
　　 我在坐椅上假寐，让我始料不及的事情出现了，打破了我的三观。
　　 唉，候车室里还有要钱的，这的确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惊讶之下，心里的阴影面积又扩大了一圈。
　　 最先把手伸向我的是一位瞎子，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穿着破烂的蓝中山装。只见他朦眯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右手一根瞎子棍不停地点着地，左手却伸向每一位候车的旅客。当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旅客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有把头扭到一边的，有继续看书的，有抬屁股走人的，也有嘿喽他两句的……
　　 我是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的同情心在泛滥。
　　 想想他再想想自己，觉得他好可怜啊！
　　 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块钱。
　　 很快，我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悲喜交加的社会，低估了芸芸众生的生存能力。
　　 下一个走到我面前的，不，是爬到我面前的是个残疾人，他的双腿不知何故在离大腿跟部一捺的地方丢掉了，剩下的一截由于萎缩像个粪杈子。断肢处被草率地扎成一个揪，像一段劣质的香肠，这两根萎缩了的香肠肮脏不堪，左边的那根有一处已经腐烂，冒着脓血，白骨清晰可见。苍蝇们正成群结队地向腐烂处集结。他坐在小滑板上，用两只胳膊充当腿，向前一点点地挪动，看着他我的胃一个筋斗翻到了嗓子眼。
　　 不用说，又给了他五角钱，看着他几乎匍匐在地的背影，我的心在唏嘘，这世上还有这么可怜的人哪！
　　 时间在流逝，我觉得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少了。涉世未深的我不知道后面接踵而来更多要钱的人，真后悔，应该化整为零就能多给几个人了。
　　 很快我就得出结论，这个车站要钱的有五六个，男的女的都有。面对他们我只能降低数量了，又给出去五角，现在我也只剩下五角了，相比之下我比他们还贫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旅客是流动的，而这个车站是这几个要钱人的铁打营盘，他们常年栖居在这里。几乎用不上半个小时，这几个人就要上一圈。他们像舞台上的群众演员一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走台，每一次都有所收获。
　　 若干年以后，这个职业竟然发展成一个产业链，有人专门经营这一行业，利欲熏心，为了挣钱居然把孩子们残忍地弄残废，利用人们的同情心获得了暴利。
　　 但当时我却不懂得这些。
　　 而每一次他们的到来，对我却是个意志的考验，是对良心的拷问。当瞎子第二次来到我面前时，我假装看一本书。但我能感觉到他并没有离开，我真想跟他说：“我给过你钱了，还是一元的大票。”但我说不出口，他是个瞎子，他不可能认识我。我往里挪了挪身子，继续看书，他的影子罩着我，没有走开的意思。我能感觉到有无数的眼睛在看着我，在这无声的对峙中，我如火烤胸，如芒在背，我的良心首先屈服于他的执着，我投降了，乖乖地交出了仅有的五角钱。
　　 钱没了以后，瞬间觉得全身充满了不可名状的轻松，我这个倒霉蛋竟笑了起来，这是我参加高考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没钱真好，没钱的感觉真轻松！
　　 夕阳西下，浓重的夜色从窗户爬进了候车室，黄昏和各种气味在我的周围弥漫，汗味，臭脚丫子的气味，还有茶叶蛋和发霉的干粮的味道，如今都在这个炎热七月的夜晚发酵蒸腾。我无聊地凝视着墙上的影子在一点点地移动，度秒如年地等待发车的时刻。电灯亮了起来，长椅上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卧着候车的旅客。我的身边也空出了许多坐位。
　　 那个瞎子点着盲棍咚咚咚地走了过来，因为身上已无分文，所以我很坦然地看着他。他走到我身边居然冲着我这面一偏腿坐了下来。
　　 反正他是瞎子，我大胆地看着他，看来他要钱要累了想歇一会了。我数了一下，这几个人这一天要了不下二十次。
　　 坐下来后，他的下一个举动却让我非常感兴趣。
　　 他开始数钱了。
　　 第一次看瞎子数钱，于我可是新鲜事，我好奇地看着他数钱。
　　 都说瞎子眼不明心亮，此话一点不假唉！只见他把要来的钱全拿了出来，按元角分从大到小地摆成两排。
　　 伍元十元的没有，一元是最大的，很少，这其中就有我的一张。
　　 靠近我这边摆一元，五角，贰角，壹角的，第二排摆的一分，贰分，伍分的。
　　 神奇的是他把杂乱无章的钱，丝毫不差地放到应有的位置，竟然一点不错，我惊讶地看着他放，他是怎么做到这么准确的投放，靠触摸吗？
　　 我羡慕地看着他数钱，他数钱数的好快啊！不像是靠触摸啊！完全像我们正常人一样，刷刷刷地一元放到一元的那摞，伍角放到伍角的那摞……情不自禁中我也跟着查了起来。
　　 还不错啊，足足有三十多块呢！
　　 他看看我满意地笑了，一叠叠地收好，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在放光。
　　 收好钱，站起来，他把眼皮一翻，白眼仁抢了镜，点着盲棍嗒嗒地走了。
　　 看着他一点点走远，蓦的，我有种被骗的感觉，他不是瞎子哎！
　　 饿的前腔贴后腔的我让你这个骗子卖了都不知上哪数钱去，你却数钱数的啪啪响，这也太不像话了。想想自己：高考惨败，回家的路水淹，仅有的几元钱不是被偷就是被骗……几天来所有的委屈和不幸全被刚才的一幕勾了起来，愤怒的小火苗噌噌地往上蹿……我倒要看看他是真瞎还是假瞎……
　　 我跟在他的后面，他又要了几份，快步向候车室外走去。来到广场，虽然是晚上九点多钟，因为是炎热的七月中旬，一些候车的旅客嫌站里闷热，都在广场上溜跶呢。
　　 广场上有小贩在叫卖，他飞快地买了一瓶水和一袋点心急转身向站口墙根的黑暗中走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不是瞎子啊！有手有脚地不去出力挣钱？为什么装瞎要钱？
　　 我继续跟着他，一拐弯来到了距出站口不远处一个僻静的墙角。
　　 他快步向墙角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跑去。
　　 “妈，妈……你怎么样了？腰还疼吗？来吃点东西，我背你去医院，妈，我凑够钱交住院费了……”说着，他扶起了老婆婆，往老婆婆嘴里塞点心。
　　 “儿啊！你到哪弄到的钱啊！……”
　　 当这个剧情骤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明白自己是多么浅薄又是多么地猥琐……
　　 我错鄂地站在阴影里，眼泪模糊了前面的路……
　　
　　 二零一九年三月十四日写于乌伊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