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们的平原(散文)
一
到达安乡时,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冲积平原,已进入了地气涌动的清明时节。城外的郊野,草木结队,新绿弥天。
车窗外,黛青的远山近岗都不见了,似被时光的手指掐去了峰头。目光所及,一坦平阳,原本高低起伏的天际线,变成了横亘在大地上的笔直的“琴弦”,环绕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上空。低洼处,水塘、沟渠、湖岔,绿波连云。远远近近,成片的油菜花,仿佛听了谁的号令,全部脱下了艳黄的上衣,换上统一的绿裙。它们立于田畦垄上,延绵数十公里,蔸蔸抱着饱满的菜籽荚,喜滋滋地进入了孕育中期。这是湘北的四月,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又一个好收成,正在迎面走来。
我虽初临安乡,但心里一直偏爱名称中有“安”字的地方,如安化、安阳、安康、吉安之类。某处只要冠了个“安”字,总会让我将它们与安居乐业、安身立命、安之若素、长治久安、安然无恙等字眼关联到一起,每每一链接,心气便会平和、舒坦、安宁,像饮了菊花柠檬茶。也是,千百年来,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平安”文化,是普罗大众的传家之愿,自然会时不时在血液里呼啸、攒动一下。而眼前流碧溢翠的安乡,就是一千多年前南朝先人取“洞庭兰澧诸水各安其流”之意命名的,是为“平安文化”久远的佐证。
安乡是老朋友、诗人陈礼荣兄的胞衣地,他曾多次邀约,说:来安乡玩咯,看看我们的湘北平原,看看耦池河与松滋河两岸的堤垸、湿地、莲花,还有很多你在大城市看不到的东西……
“我们的平原”几个字,搅动了我心底的某种情感,我在东洞庭湖岸的岳州城里长大,见惯了湖水涨退,舟楫来去、鱼虾上岸,对洞庭湖的一苇一鸟一堤一岸,都在潜意识中认同为自己的乡亲,那么洞庭湖周边的平原,自然也是。
我终于来了,以走亲戚的心态而来,来到与自己的童年、少年岁月仅一湖之隔的地方。目的地是礼荣兄的老家黄山头镇。
一路上,窗外晃过了许多沾着青草气与水腥味的小镇:下鱼口、三岔河、官垱、深柳、书院洲等。因为水的起落,“垸子”成为这平原的特殊产物。礼荣兄介绍,安乡县全境有安造、安浬、安保、安昌、文化垸五大垸子。每个大垸内都有几个乡镇。正是这些垸子,才让湖区人家的香火荡漾不息。我甚至推理,这平原的形成与平原人“抱团”的特性,都是从洞庭湖区丰沛的水中脱胎而出的。汛期咆哮、汹涌的湖水,一次次扑向村子、田园。平原上的人们,共着同一个命运,危难时刻,东村西庄,左邻右舍,只能你帮我,我助他,齐心协力筑堤坝、堵溃漏、救财物、保人命、护家园……千百年如此,湘西北冲积平原上的人形成了“抱团”的性格特质,十分看重乡谊,只要是乡党,到哪里都是亲人。
回头在时光中瞅瞅,千万年间,水主宰了这片天空下的盛衰。当席卷而来的大洪水退却,泥沙草屑搁浅、沉积,裸露的轮廓,东一堆,西一块,高高低低,下一次又被波浪熨平……如此循环往复,慢慢地冲积成平原的版图,编织成地阔天远的风景。不知从何年开始,这里有了芦苇草寮,有了零星房舍,有了越来越浓稠的人迹市声,有了聚集的村落……人们临水而居,莳田种豆,逐鱼粮而生息。平原上,水可活命又可夺命,它忽而是湖区人敬畏的亲人,忽而又是堤下村民的仇家。
清明前后,丰沛的雨水,催秧催芽,可亲得仿若平原人敬重的白发老娭毑。平原,又成了命运张开的巨掌,以稻米、棉麻庇佑着此地村人宗族的延续,庇佑着千禽万畜生长。
在中国平原名录上,湘北平原如小弟,不及东北、华北等沃野千里的大平原那么苍茫、雄阔,也不如它们的辽远无垠,但却终究多了一分水乡的柔情。
譬如此刻,隔窗四顾,水网密布,绿莹莹的近处,细碎的野花与油菜为邻,在风的手臂中,一起摇动。清亮的河塘、湿地、沼泽,是泥鳅、黄鳝、鱼虾、螃蟹的家院;树下、草丛、墙角,蜻蜓、蟋蟀、蝴蝶,青蛙,鸣叫着,蹦跳着,飞舞着发出愉快的气息,拍打出季节的节奏。芦苇、水蕨、香蒲、益母草、水苋菜、慈茹们在坳沟、渠汊、浅塘、湖缘边随风俯仰,如镶在平原衣裙上的绿色蕾丝花边。平原上空乳白的炊烟,与树叶上的毛毛虫,溪河里的青鱼、莲藕、水鸟一起,演绎着动植物的多样性,推进着平原上的生命史。
同行的一众诗人,被乡村的景色吸引,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所有赞美之词。礼荣兄说,你们若早来十天,见到油菜花的艳黄汪洋,肯定会被这片湘北平原的敞亮惊呆。的确,来到平原上,才能体会到,季节是严谨的程序主义者,春夏秋冬,连篇累牍来去穿梭,该绿的芽,该黄的果,按它的节奏循环上场、从容谢幕。平原上的草木与人事,踩着大自然的节拍,来来去去,不急不躁。
不急不躁的,还有一群飞过眼帘的鸟儿。它们轻展双翅,灵巧滑翔着,落到路旁的行道树上。密集的枝杈间,鸟儿们叼来柴丫枯草落叶,将自己的家,筑得有点“高大上”。每个鸟巢,都像一只圆而大的筐子,赫然挂在树上。鸟儿的村子悬在平原的上空,灰白云层下,左一大坨,右一大堆,如醒目的标记,让我们一行见惯了都市水泥丛林的人,惊喜不已。它们安心活在洞庭湖四周,轻盈飞过河网、湿地和草籽花田,偶尔把叽喳的鸣唱洒在云朵下,给万物蓬勃的平原添加了几分祥和的生气。
同样是在北纬29度的地方,我注意到,安乡农家的居所,与洞庭湖东岸丘陵地带以及湘中等地乡村的高门大屋比较,显得有些低调。这里的房舍,沿田埂、溪塘、国道散落,多为矮个子平房,二三层的人家也有,却并不再往高里砌了。有人分析,湖区平原囿于洪涝无常,水毁亦无常,为便于重建,避免大损失,故退而求其简。又有人推论,是富裕程度稍弱所致。我则猜测,在土肥水美的地方,村落、炊烟贴地而生,是为接地气,抑或是不舍得挤占平原上一览无遗的视野,遮挡朝暾夕照的升降。
二
沿着虎渡河边的国道,向黄山头镇前行,清明的雨水,正泼天泼地落下。
黄土堤村在平原的腹地。屋子多沿水渠、溪塘排列。礼荣兄家的老宅面水而立,且已经翻新,新砌的院落,气派的大门,门前水塘边,有一座古雅的观景亭。夏天满塘荷花,清香远溢,星星月亮抵不过诱惑,都从高天跃入水中,洗亮碎光。礼荣兄少年时从这口塘边出发,到省城追梦,几十年后,又回到老家,将祖屋建成书画满堂、书香四溢的“碧云书屋”,既完成自己以文化回馈故土的心愿,同时又以此给了平原黑泥下的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礼荣兄的八旬老母亲,依旧在地里劳作,种出的萝卜、莴笋,又肥又大。她说,这一世做事做惯了,闲不得。她让我们多扯点青菜,说没打药的,味道不一样,城里冇得呐,多少带点给家里人试一口咯。老人家经常在菜地里打发时间,视每一棵菜、每一坨泥巴如亲人,也视每一抔土,为人生的归宿。的确,对平原人家而言,屋前屋后的盈尺菜地,就是心里高高的“家山”。
敞口大,是平原的好处,抬头就望得老远。雨细风轻时,但见遍野的“清明挂”,更加清晰,白色、红色、黄色,一丛丛混杂在浓稠的绿植中,像旗幡,又似先人的手语。
平原的先人们,在这片伸手就掐得出水来的润泽大地上,躬耕劳作,种粮绩麻,生儿育女,流汗流泪甚至流血,书写着湖区人沧桑的赓续历程,如今安静地仰卧在祖宗留下的一丘泥巴地里,面对数尺黄土上的阳光,面对头顶的青苔与儿孙们的脚板心,面对额头上方站立的庄稼,将或寻常或卑微,或大起大落,或汹涌澎湃的命运,从被洞庭湖水涤荡过、战栗过的大地上收回,收归再也醒不来的沉寂里。在平原上生,在平原上死,又在平原上变成平原的一分子,这是此处各种生灵的宿命;肉身消失,血缘与风土人情的DNA,仍然会继续生长、呼吸、吐纳,它让洞庭湖平原的广大,有了哲学意义上的海拔。这些都值得后人歌颂与纪念。这也是诗人礼荣兄,走出黄土堤村几十年后,又回到故土,创办安乡清明诗会的缘由。这片厚土与土地上的一切,值得用最深情的诗句致敬!
四月的湘北平原,是一幅看不尽的书画长卷。它的最北端,出人意料地站着一座海拔286米的山,似平直的地平线,伸展到此后突然扭动了一下,拱出了蜿蜒的曲度。此山的出现,让平原有了起伏顿挫。因土石皆黄,它被称为“黄山头”,又因为周遭遍布大江小溪,密密的水网,而有了“江河数片白,黄山一点青”之誉。
山脚下的镇子,就叫黄山头镇,是我此行必看的“重头戏”。此镇很奇特,也很霸气,它以一镇之躯骑跨两省,正如地方志记载“黄山山阳属安乡,山阴属公安”。南边半个镇子属湖南安乡县,北边半个镇子属湖北公安县。镇上人家的烟火日子,背倚着同一座黄山头,同一脉荆江河,同一条国道长街,同一个黄山头镇名。早上,镇里的大伯大姨们,先在街南头的湖南吃碗米粉,走几步又可在街北吃几个正宗湖北公安锅盔。街北的女子嫁到街南,一不小心就变成了跨省“远嫁”。父母却一点不发愁,因为女儿天天可以回娘家。比邻而住的孩子,在同一条河里打“泡揪”,同一条街上捉迷藏,用同一种腔调说方言,却“你是湘北伢子,我是鄂南崽”。长大后再遇见,想想都有趣,一拍发小的肩:反正我们同是楚人,同是黄山头镇的老乡!
此时此刻,清明的雨,收住了阵脚。我穿过长街,离湘入鄂,只为瞅一眼从未亲近过的荆江。从地图上看,它像一条血管,贯穿湘鄂大地,牢牢地嵌入平原。多年来,它时而温顺,时而暴烈,时而滋润五谷,时而吞噬人畜。走近荆江,只觉得清明节的肃穆与一缕哀伤席卷而来。一百多年前,我的曾祖父为讨生活,带着三个儿子,来到湘鄂交接的荆江边,加入了筑堤人的队列。年过半百的他,挑淤泥,扛青石,风侵浪袭,身染沉疾,只得乘船返乡。途中,忽遇顶头风、滔天浪,破船突然侧翻,躺在舱中的曾祖父,不幸被荆江夺走了性命。儿子们忍住悲痛跳入水中,以斧劈开船底,找到他时,早已无力回天……后来,岸边好心人家,以阁楼顶板相赠,曾祖父才得薄棺安魂,被儿子们抬着,归葬岳州故里……这段隐藏在时光褶皱中的家族往事,让我情绪腾浮,只想走近荆江,看看它究竟是怎样的一卷狂浪。
出乎意料,眼前的荆江支流,水缓岸碧,一架长虹似的庞然大坝,赫然横过水面,坝上有汽车东来西往。站在大坝西岸,一眼看到32孔巨大的水闸口,排列于坝基,气势端稳。坝下的荆江,一派枯水季节的样子,水面不宽,岸堤下,棕色须发的芦苇丛、绿色杂草,与星星点点的各色小花,在江风中晃动。绿植们枝牵叶连,一片片占据了远近滩涂。泥巴的土腥味和荒草的青涩气,混杂一起,扑人口鼻。一根长长的水文测量杆,拄在离岸不远的河床里,且大半截都露在水面。荆江此时,完全是一条温顺的“小龙”。
河堤上,沿江绿林中,建有步道、花园。黄山头镇上的湘人鄂人们吃过晚饭,会与家人过来散散步,听大坝流水,听虫鸣蛙叫。我走到大坝中间,身前身后皆天高草绿,陌上平川无边,似乎一眼可横扫百十里。
有文字介绍说,此坝是著名的荆江分洪工程的南闸,它全长360米,堤面宽10.5米,闸顶高43米,由钢筋混凝土底板、空心垛墙、坝式岸墩、弧形钢铁板闸门组成,用电力绞车启闭。它建于1952年,是新中国第一大水利工程——荆江分洪工程的一部分。这是一项上保武汉,下保岳阳、长沙安全的巨大工程,包括上游的太平口进洪闸、黄山头东麓节制闸和分洪区等部分。当年,30万人的建设大军,由10万名军人,4万名工人,和16万名民工组成,他们在春夏之交,只用72天,就完成了主体工程建设,创造了新中国水利工程建设的一大奇迹。
调皮任性的荆江,被箍上了“套马索”,河道安全泄洪能力由此大大提高,已能从容吞吐上游巨大频繁的洪水流量了。它再也不敢扛着“长江险,最险在荆江”这句血泪泡着的老话,发狂犯癫了。
黄山头下的这座分洪南闸,是平原上站立的有功之臣,它制服了长江最暴烈的一段,下游城市、洞庭湖区的农作物和千万人的性命安全,得到了保障。
沿大坝西头荆州路西行300多米,分洪工程南闸纪念公园顺山势而建,两座高耸的纪念塔上,由青石和汉白玉砌成,塔上刻有900多名当年筑坝英模的名字。塔基上的巨幅浮雕,反映的是工地上的人们,肩挑手提、日夜赶工的场景,将戎装与军号的勇敢无畏、平原民工抱团协作的劲头,穿透时间的厚壁,热气腾腾地展现在眼前。
我站在纪念塔旁的紫金树旁,看到玫红色立牌上的另一串名字,有从疆场虎将转身为水利专家的“治水帅才”林一山,有狼牙山五壮士幸存者之一的葛振林,有工程总指挥、中将唐天际,有来自松滋米积台镇的特等劳模辛志英,甚至还有来自俄罗斯的前苏联水利专家布可夫……
站在山坡上,目光越过竹木花草,俯瞰庞然的南闸大坝和坝下平和的江水,我甚为感动:包括我曾祖父、伯爷爷、叔爷爷在内的前人,当年在荆江上吞风饮雨,都是为了今天的风调雨顺。只是在这个清明节,他们的先魂,还会在此留守吗?
文章的情感真挚而深沉,通过对家乡的眷恋和对历史的回望,表达了对先辈们的敬仰和对家乡的无限热爱。特别是对荆江分洪工程的描述,不仅展现了工程的伟大,更体现了人民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愿望和努力。作者的笔下,湘北平原不仅是一片土地,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一种文化的传承。读完这篇文章,心中涌动着对那片土地的向往和对那些人物的敬仰。文章以其丰富的内容和深刻的内涵,让人在阅读中既感受到了自然之美,也体会到了人文之深。这是一次心灵的旅行,也是一次文化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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