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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人在高原(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742.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76发表时间:2024-12-06 15:42:34


   1
   《逻些晚报》刊发“腾格里湖发现一具男尸”那则消息七天前的下午五点,绿皮火车在一场暴雨中,缓缓驶入海拔4513米的象雄站。
  
   2
   戈早已走到了硬卧车厢门口,车门一打开,便迫不及待地把脚伸出去。有趣的是,在他的右脚接触站台地面一刹那,刚才充塞了整个象雄草原的、白亮亮的暴雨,便戛然而止。雨声的回响还在游荡,金灿灿的阳光便像探照灯一般扫过来。他把脚伸出站台边沿,刚好接了一泼,甚至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空气多么清新呵,混合着阳光和雨水的味道。这是戈第一次踏足高原,他喜欢这样的仪式感,想要跳起来。正当他的身体开始发动,裤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她发来短信:“小心为妙,别做剧烈运动。”他看了后,哑然失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让身体回到安静而松弛的状态。
   他把手机放进裤口袋,又快速拿出来,回了一句:“已到象雄。”数秒钟后,手机在裤口袋里振动。他没有急于查看,而是感受着机身在口袋里振动对他大腿侧面的持续撞击,就像一个个指头带点恶作剧的叩打,激起他一种生理上的快感。
   “不打扰你。请继续欣赏草原风光。”
   火车慢慢启动。雪山从右侧重新跃入眼帘。草原上还在下着稀稀落落的小雨,阳光的颜色浅了许多,看上去它们似乎集中在一个个山峰的山顶,将那些峰顶擦拭得雪亮雪亮,仿佛那里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比武,隐约可以听到刀剑铿鸣声。
   他将目光投向远处。雪域之下,圆润而碧绿的草丘雍容、优雅,连绵起伏。烟水淼淼,光影流转,似掩还露,欲盖弥彰。阳光下,尽显天真明净的样貌;风雨中,则饱含深沉成熟的气质——象雄草原像一部电影里风情万种的女主,被一个故事捕获,被某些情绪缠绕,时而欣悦,时而忧郁,时而柔婉,时而率性。
   拐过一座形似金字塔的雪峰,阳光收敛起本就不太锐利的锋芒,云烟水雾愈益迷蒙。她更加有力地起伏,像是顺从,又像在挣扎,像是要拼命遮蔽,又像是在极力袒露……火车一直匀速向前开,似乎在不断接近她,又好像是在不断远离她。没人懂她的心事。即便你凝视着她,可以看到她表面的美丽,也无法窥探到她内心的苍茫。
   戈想象着,当暴雨、雷电、冰雹作为现实事件入侵她的生活,她会呈现怎样的姿态呢?躲避,迎送,还是呼叫?他脑海里勾画得最多的,是她完全敞开自己,以令人惊讶的逆来顺受,以其特有的奔放而性感,将极端高原气候纳入自己的胸怀。
   双目洞开,像两束凝聚强光的射灯,他痴迷地舔舐着这从未见过的梦幻般的景色——究竟是象雄草原上的自然风光,还是恣肆想象的内心风景,在他的眉眼间早已模糊不清。在本应产生高原反应的地方,一股暖热竟激荡起来,渐渐犹如一头苏醒的猛虎,急欲冲向窗外起伏不已的草原。
   好久不曾有过如此激昂的状态了。他把手伸进裤口袋里,像便衣警察抓坏蛋,不动声色地将那个部位死死摁住。它却坚挺着头,做着并非徒劳的反抗。不一会儿,手松开了,原来只是“警匪”间的一场演习。他脸上挂着一张羞涩的笑,它也不好意思地柔顺下来,成为他身体中部一位谦逊的良民。
   戈长长叹出一口气,酷似火车冲出隧道那一刻。
   “逻些城到了。”经过一座宏伟的铁路桥,很多游客在车厢里惊呼。其实这时还在城外,他们认为逻些城到了是因为看到了城中心山顶上的玛布日宫。这座红白相间的政教合一宫殿,已被高原的阳光和风雪洗礼了一千三百多年。戈和其他游客一起,凑在窗口,眼睛盯着那栋颜色鲜艳的像积木的房子,他首先涌起的不是宗教感,而是童话感。
   抵达逻些站,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这座高原上最大的城市却依然有着黄昏的明亮。戈很快在密集的人群中发现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朝他走来,并惊诧于他们互相隔得那样远,像是两个忘了接头暗号的地下工作者。待走近他,他们像突然记起了接头暗号,迅速合到一块,两人脸上的不自然表明他们都不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演员。
   戈高兴地迎上去,不无得意地说,我一出站就看到了你们。
   接他的两人,女的是玉,男的是帛。
  
   3
   玉是《雪域》文学杂志的散文编辑,帛是逻些城最具全国影响力的青年作家。二〇〇八年十月,《散文选刊》杂志邀请部分重点作者到重庆开笔会,他和帛是那次笔会上最年轻,也最投缘的两位。他倒是没想到,帛和他同年,只不过帛生在年头,比他大了半岁。
   帛个头比他高约十公分,体形偏胖,长发披肩,浓眉下面眯着一对小眼睛,不笑的时候看得见两粒乌亮的瞳仁,笑的时候“眼睛”这个部位就差不多消失了,剩下两条缝,笑得越欢,闭得越紧,好像一松开就会有很多秘密跑出来。戈时常拿小眼睛笑话帛,对于他这个个小身瘦、眉尖鼻细的南方人来说,眼睛大是他在外形上仅有的优势了。帛从不介意,他有时会开玩笑说:“我眼眶里那不是瞳仁,是两粒苦杏仁,遮着好,别让它们跑出来祸害人间。”有时,他又会反过来奚落戈:“你这样子跑到高原去,一阵风就会把你吹到天上变成一朵云。”他回了一句,只要不吹到湖里变成一条鱼就好。帛拍着他的肩,眼睛那条缝眯得更细:“高原的湖都是圣湖,可不会收留你这样的脏东西。”
   戈的酒量不算大,啤酒三瓶左右,在南方差可应付,但在帛面前,是小巫见大巫。帛的脸膛上贴着高原红,所以看不出他喝酒会不会红脸。戈则两三杯啤酒下肚,连颈根都是红扑扑的。笔会上男男女女,擅饮者众,天天有人醉得山呼海啸,为某位长相可观的女作家争风吃醋,乃至大打出手。他和帛乐得作壁上观,待局势呈白热化时,则溜出去找家路边摊自个儿喝。他每回都想记住帛的酒量,喝着喝着就迷迷糊糊,没一回记准了,最多的一次他数到了九瓶,后来是帛扶他回房间的。他推开门,木头木脑地问,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瓶?帛把他放到床上,说,这个不重要,好好休息。
   笔会的最后一天是去参观大足石刻。戈被那里或坐或卧、或战或舞、或歌或泣的各类佛像震撼了。帛淡然说,如果你到过高原,见过玛布日宫和吉祥须弥寺里的佛像,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我不知道还有如此丰富、复杂的一个佛的世界!帛的回答里则透着沧桑和冷峻:
   “不,这也是人间。没有佛的世界,只有人的世界。受苦与极乐,都来自人的感知。”
   那晚,他俩在八一好吃街喝告别酒。此前都是帛买的单,理由是他年龄比戈大(大半岁也是大)、喝得比戈多(多得不可忽略)。但这次,戈执意买单。在喝到第三瓶百威的时候,他趁自己还清醒,先结了账。帛没有拦他。末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回酒店,一路趔趔趄趄,酷似两个写得过于潦草的字黏成了一团。
   翌日一早,帛要赶往机场,他对戈说:“兄弟,我在高原等你。”
   帛说这话有着足够的真诚。但那时候的戈,虽然在笔会上与一名和自己同龄的高原作家结成了好友,但高原对他来说,依然十分遥远。他热爱写作,却不是个喜欢游玩的人。而且,女儿不到一岁,他和妻子像两只每天都在酿蜜的勤劳小蜜蜂。他在创作上刚刚获得省里的“青年文学奖”,单位领导也对他青眼有加……总之,上帝太过眷顾于他,一切圆融自足,日子是满的,心里也是满的,他不知道残缺为何物,因而毫无外求,也就不会像某些酸不溜秋的诗人,满脑子远方呀什么的。
   无论对于曾经多么亲密的人,距离总是一个问题。他和帛联系并不多,帛也再没发出过要他去高原的邀请。重庆笔会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一位自称玉的女士请求加他QQ,说是帛介绍的。
   玉说,高原上唯一的一本文学杂志《雪域》月刊,将在二〇〇九年第五期推出“青年作家散文专辑”,她的朋友帛对他有极高的评价,一再叮嘱她务必约到他的作品。戈发短信向帛致谢,过了一天才收到帛的回复,还是一句玩笑:“玉是高原最漂亮的女编辑,你别被她俘虏了。”他回了一个表情包。帛又在那边不发一言,不知是沉溺于啤酒中,还是沉醉在文字里。
   倒是玉,似乎为了完成帛交给她的约稿任务,跟他联系得颇为密切。他上过全国不少大刊,约稿也越来越多,但从没像这次约稿这般重视。一来,他不能辜负好朋友帛的厚爱;二来,对自己的作品能登上雪域高原,他感觉像发表处女作一样兴奋;还有三,玉是他见过的情商最高、最具亲和力的编辑。长得漂亮反正他看不见,他惊讶于她在一个虚拟空间,能把交流的尺度把握得那么好,让你不成为她的朋友都不可能。他甚至想过一个无聊的题目:如果世界上只能留下一位,你最想聊天的人,玉肯定是三五候选人之一,让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帛不在其列——他花在喝酒和沉默上的时间太多。
   他将一篇准备给北京某名刊的长篇散文,在修订之后,发给了玉。“哇,这是我编的质量最佳的稿件之一。谢谢你,戈,赐予我高光时刻!”他仿佛看到她在那边高兴得跳起来的样子,肚腹间不觉拂过一阵暖热。
   收到《雪域》样刊后,玉问他是什么感受。他说,开心。玉说,就这样啊,不够吧。他说,非常开心。玉又问,还有吗?他打了几个字:非常兴奋。想了想,把“非常”二字删了,再发上去。那边很快重复一句:就这样啊,不够吧。看那速度,无疑是将前面那句复制粘贴过来,而不是重新打的。经此足够的铺垫,他再回道:非常兴奋。发上去后张开嘴哈哈笑,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感觉。对方可不是好惹的,似乎将他小人得志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他收到的信息是:“亏得你是作家,尽写些抽象的、概念性词语,没有一个细节,不来劲。”
   他显然被激“怒”了,却又不知如何回答,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句话在荧幕上闪动,像是玉在眨巴着眼睛嘲笑他。良久,他决定来一个比她的挑战更大的:“那就讲个细节,我拿到样刊时都有了生理性反应。”发上去那一瞬,他蓦地从自己的轻佻里萌生出一种不可饶恕的羞耻感,立即删了,换上一个“翻白眼”的符号。对方没回复。她应该没看到。他想,吁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玉主动问他,是否知道贵州某位青年作家的联系方式。那云淡风轻的神态,更让他笃定,她没有看到他删掉的那条信息。
   隔三岔五,就会有些事情让他们聊几句,不疏也不密,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好友”的浓度。这是一个流行段子和网恋的年代。在应酬场合,戈最讨厌那些出口就是黄段子的人。他佩服他们记性那么好,讲得那样绘声绘色,却无比讨厌他们讲黄段子时的那种油腔滑调。但这种人往往就是应酬的中心,他们把世俗弄成了鄙俗,把俗世弄得更加俗不可耐。他和玉交流过这个问题,他问,在高原没有这样的烦恼吧?玉说,高原是雪域圣地,但高原人不是圣人,别太理想化,你们那里有的风气,高原一样也不会落下,程度不同而已。他问,那凭什么说高原是天堂?过了好一会儿,玉才俏皮地回答他,高原离天最近呀。
   有一天,玉问他,网恋过没?他说,除了妻子和文学,没有过其他恋情。玉说,祝愿你的深情能得到丰厚回报。他骄傲地说,已经有了丰厚回报,我的女儿,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他挑了几张女儿的照片发过去,作为“可爱”的证据。
  
   4
   玉多次邀他去高原。去年秋天,还给他寄过一次高原笔会的邀请函。但他说,妻子娇,孩子小,哪走得动啊,高原只能在梦里啦。玉说,为了表扬你这个好男人,已跟主编协商好,不管笔会你来不来,我们都要在杂志上为你做个专辑,好好准备作品吧。多么舒畅和美好,他不知道要如何感恩上天赐予的这一切,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阻碍他发展和进步的石头都被一只无形之手搬走了。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只无形之手又是那么迅速地将一块天大的石头横亘在他面前,像一座他无法翻越的高山。
   刚过完元旦,妻子参加一次神秘聚会回来的那天晚上,向他提出离婚。他第一反应是妻子在开玩笑,他还故意扮了个鬼脸,像平时和妻子逗趣一样。当看到妻子不是开玩笑时,他上去抱着妻子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妻子挣开他,用力摇摇头。他问,那是为什么?妻子喷出一句:“我受够了,你眼里只有文学,没有我和孩子。”
   他受到了平生从没受过的最大的委屈,不得不奋起反击:“你这是什么话,我把你和孩子看得有多重,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从没爱过其他女人!”他理直气壮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其实还没有认为妻子一定会跟他离婚,他只是当作夫妻间的一次吵架。作为一名国内颇有名气、想象力丰富的青年作家,他完全不可想象,离婚这件事会如此突兀地发生在他身上。
   能把文字盘带得风生水起,却在陷于现实生活的泥沼时无法自拔,他曾想和玉说说这事,几次把手放在键盘上,都因难以启齿而作罢。玉则三番五次催他交稿:“戈,你是太忙了还是变懒了?”“别发呆了,赶紧写稿去!”“你的专辑定在第七期,最迟五月五号一定要发稿给我”……他第一次陷入某种无意识写作,身体好像被迎头痛击,裂成无数碎片,任由这些碎片组合成不同的篇章。他刻意隐瞒了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所有事情,却无法掩饰那些碎片自身所携带的疼痛。这样的写作是那么慢,仿佛拿着一枚古老的瓷片在进行自我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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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青年作家戈从江南来到高原,受到青年作家帛和编辑玉的热接待。在接触中,戈也感到了玉的热情,他感觉到这种热情是带着暧昧滋味的,同时,戈也感觉到帛也是喜欢玉的。而帛呢,看着玉对戈的热情,内心是酸楚的。但他爱着玉,因为爱,所以放手,他借故躲开了,让玉与戈单独在一起。玉聪明漂亮,也的确喜欢戈,从微信聊天时就开始喜欢了,她明确地感到戈感情受到挫折,所以穷追不舍。戈从神女峰回来,面对玉的紧追不放,明确地告诉她,他不会放弃与帛的友情,他们三个永远都是好朋友,不会与她之间反生什么,不可能越雷池一步。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但还有一句话就是,不可去夺朋友所爱。这就是这篇小说的经典之处,也是所要阐述的观点。其次,是小说的语言很好,读来有质感,还有小说的构架也非常好。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1208002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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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4-12-07 16:12:46
  读罢小说,不由为戈点赞,十分敬佩他对朋友的赤城。感谢作者分享,问好,祝福冬安!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12-08 20:36: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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