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文明人(小说)
一
六月的清晨,空气经过雾露一夜的浸润之后,变得凉爽又清新。
从县城开往市里的早班车六点准时发出。座无虚席,走道里还立着几位站客。
班车经过每个镇子都要停,既有下的,也有上的。不过,下的少,上的多,站客越聚越多,车内的气温越升越高,清晨的凉爽荡然无存。尽管车窗都是打开的,可车一停,就燥热难耐。
到了大山镇,没人下车,可车还是停了,因为有个挥舞着扁担的女人横在路口拦车。我坐在后门的车窗旁,看得清清楚楚。
女人不是一个人,她带着两只箩筐。售票员赶忙动员站客往后移,驾驶员也喊叫着督促站客。疲惫的站客极不情愿地往后挪了又挪,可挪的地方不够放一只箩筐的,而另一只箩筐不能摞在第一只上,那个女人更不可能站在箩筐上。
怎么办?
有站客嚷道,箩筐该放到车外的货箱里!
可货箱早已挤挤挨挨,不能见缝插针了,又岂能容纳两个沉甸甸的大箩筐和一个大活人?
售票员下车,带着那个女人绕到后门,那里的站客拥挤度低些。在售票员好劝歹说之下,几个站客从后往前挤了挤,那女人和她的两只箩筐终于被塞了进来。女人手臂张开,罩在箩筐上,似在拱卫箩筐。
哟,两只破箩筐,咋跟宝贝似的?
有稀罕物?
破筐里面一定是破烂……
周围的站客咕咕叽叽,好一会儿才平息。
车子像耕地的牛,慢吞吞前行着。
二
我虽然是坐客,但看到眼前塞得水泄不通的走道,便感到胀眼和堵心。那张开手臂的女人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令我不快,她身上似乎还蒸发着异味,更令我嫌恶。
所以我立刻把目光投向窗外。
突然,一只箩筐抵到我的鞋尖,侵犯了我鞋的地盘,让我不得不收回目光,厌烦地瞪着张开手臂的女人。
她的脸圆乎乎,也黑乎乎,小眼睛有点浑浊,额头两边用两只黑色小发卡兜住苍白的短发,脖子很短,身材矮胖,似农村碾谷的石磙。她上身穿一件蓝花格子衬衫,虽然宽大,可两只肥硕的奶子还是把褂子顶得高高凸起;下身穿一条灰色长裤,上面缀有几颗已经黯然的铜扣,是前些年女孩喜爱的款式,紧紧裹着女人的肥臀和粗腿,不伦不类,许是她拾闺女的弃物。
矮胖女人满头大汗,拿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擦一把,抖一下,再搭回去,并没有注意到我在瞪她。
她一抖毛巾,那异味更加明晰,细细分辨,是酸臭味,不仅侵袭我的呼吸系统,也以她为圆心,向四周扩散,侵袭其他旅客——多人用香纸掩住口鼻。
我把窗子全打开,半个头伸向外面,可仍不能摆脱那酸臭味的侵袭,不由自主地咳着,但又咳不出东西来。
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都有头伸出去,风呜呜响,踅进车内,稀释了那浓重的酸臭味。
司机提醒顾客把头缩进车里。可大家置若罔闻,我也是。
唉,唉,唉,你,你踩到我的包了,眼睁着,看不见吗?坐在我左前方的女孩冲着酸臭女人叫起来。
我低头看,酸臭女人的一只脚正踩到包角。
哟,对不起,刚才刹车,俺没留住脚,就……就踩到了。酸臭女人连忙解释。
对不起有啥用,里面的东西踩坏了怎么算?坐在女孩旁边的男孩一面帮腔,一面瞪酸臭女人。
实在对不起,可俺不是故意的。酸臭女人满脸歉意。
不是故意的就不承担责任了?男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看你这小伙厉害的,俺赔行不?酸臭女人挺了挺矮胖的身子。
你赔得起吗?女孩一面说,一面掏包里的东西察看。
哦,是架小型照相机。我也是用相机的人,一眼就看出它的档次,按现价约莫5000块。不过,细看,我知道那东西完好无损。
女孩把相机摆弄一会儿,又塞进包里。
姑娘,咋样?酸臭女人怯怯地问。
不咋样!女孩撅着嘴。
你坐里边,我坐外边。男孩一面对女孩温和地说话,一面起身和女孩换座位。
女孩提起包,想拍掉被踩的灰尘。
酸臭女人赶紧掏出卫生纸,给女孩擦包,几张纸擦碎了,也没擦净。她扔掉纸,用肩上的毛巾又擦了一遍,便笑呵呵地问,姑娘,你看行不?
女孩趔趄着身子,不理酸臭女人,显然不满意。
酸臭女人便把毛巾翻过来,用另一面继续擦,把不是她踩的地方都擦了,直到白毛巾变得黑乎乎的才停止。
其实,包的底部放到车厢的地面上,粘了不少灰,并不是酸臭女人的责任,但都被她擦净了。女孩显然在惩罚她,我不但不同情,反倒觉得痛快,周围的人也露出了微笑。
女孩看包被擦净了,一把扯过去,另一只手揽住碎花裙,和男孩换了座位,坐下后,望着窗外,不无怨怒道,把包都擦臭了!
男孩一身西服,瘦高个,戴着眼镜,三七开的分头,既青葱又智慧,应该是在校学生。他瞅着酸臭女人,正告说,你站好了,别摇摇晃晃碰到别人。
哦,俺知道,俺注意。酸臭女人看着男孩,满口答应,可两只手臂还是罩在破箩筐上,矮胖的身子依然在晃悠。
没人说话了,车内恢复了平静。
可是好景不常,一个凹坑致车子颠簸得上窜下跳,酸臭女人没把持住,一屁股坐到男孩身上。
你怎么搞的?男孩用一只手推开酸臭女人肥硕的屁股,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捅向她的后背。
哎呦,哎呦,对不起,对不起,唉,这路咋还没修呢?酸臭女人感到腰部疼痛,忙扭过头来,看着男孩怯怯地笑了笑,只怪路不好,没敢怪男孩的推和捅。
你的手不能抓住吊杆吗?男孩斥责道。
不中,俺要护住箩筐,筐里的东西金贵,不能碰。酸臭女人解释道。
就你的东西不能碰,人家的东西能踩?男孩怼道。
酸臭女人尴尬地笑笑,无言以对。
你这人真贪心,一个人的票占仨人的空间。一个中年男人讥讽酸臭女人。
大哥,你小看俺了,俺不爱占便宜,俺买仨人的票,不信你问售票员?箩筐没俩人重,俺还多付钱了呢,对不?酸臭女人竟然不再怯生生,而是干净利落地怼了过去。
中年男人红了脸,哑火了。
气温越来越高,车内越来越闷。
酸臭女人依然左摇右晃,两只手臂拱卫着破箩筐,满脸通红,额头的汗珠越聚越大,湿透的格子褂黏在两只高耸的奶子上,因为没穿胸罩,奶子的轮廓分明,奶头更加突兀。
毛巾脏兮兮的,不能用它擦脸了,几张卫生纸也给女孩擦包了,没办法,她便用袖子擦汗,左右开弓,袖子很快湿透了。
不一会儿,她的头发也湿了,像刚淋过雨。看她那狼狈样,我暗笑——好一个“水灵”女人。
汗如涌泉,她舍弃湿透的袖子,索性用手在脸上来回刮,像汽车的雨刷器,汗水顺着手指播撒到周围,也把酸臭味扩撒开去。
看她汗如雨下,我更觉得闷热难耐。
周边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个怒斥她的不文明行为——臭汗往哪甩?糟蹋人吗?顾及别人的感受吗?咋这样自私自利?弄脏我的……
气喘吁吁的她不再愧疚,愤愤道,劳动人民都淌汗,有错不?
一个年轻男人再也忍不住,不无挖苦地说,瞧你那腌臜样,浑身酸溜溜臭烘烘的,还得瑟?然后狠推她一把。
她趔趄着向后歪,撞到穿西服的男孩身上,西服上留下一片酸臭汗渍。
我的新西服是今天的礼服,你知道吗?男孩突然站起,怒斥酸臭女人,并狠狠地把她推了回去,撞在推她的年轻男人身上。
年轻男人又把酸臭女人推了过来。
如此往复。
酸臭女人嗷嗷嚎叫,两只手乱舞,周围的人都粘到她的“雨露”,我更是近水楼台先得“露”。
车里乱作一团。
售票员挤过来,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解,三个人才停止推搡和嚎叫。
酸臭女人脸色发青,喉咙里涌出痰液,歪着身子,准备向窗外吐痰,但要越过男孩和女孩的领空。男孩站起来,用自己高高的身体拦住矮矮的她。她眨巴眨巴小眼睛,抬头看看男孩,觉得没有希望之后便扭过身子,准备向另一面的窗外吐痰。可那个年轻男人用更宽大的后背阻挡她,她喉咙里的痰液没了出路。
痰液在她喉咙里来回涌动,发出呼噜声,阻碍呼吸。她终于不能忍受,低头在地上寻找,捡起几片踩得稀巴烂的纸,把痰液一口口吐在上面,再丢回地上。
你咋恁腌臜……你咋不讲卫生……你咋没公共道德……
她的不雅动作又引来一片斥责。大家一致背对着她,许多人把掩口鼻的香纸又加了一层。
她喘息着,不再接话。
车子继续颠簸着前进。
酸臭女人的汗液越来越少,脸色惨白,一定是口渴难忍了。她蹲下来,手伸向箩筐,摸出一只大塑料水壶,咕咚咕咚喝起来。那咕咚声似比汽车的马达声还要响,那灌水的速度就像壶口瀑布飞流直下。
水入肠胃,汗一下子就出来了,她的花格子衬衫刚才被焐干了,现在一瞬间又湿透了,那硕大奶子的轮廓又分明再现了。她的前额粘着几绺头发,发梢不停地往下滴汗,浑身像开了锅,蒸腾着酸臭味,浓重得让人窒息。
我恨恨地想,司机怎能拉这个有损文明的邋遢人呢?
一壶水灌下去,她打出长长的水嗝,响如天际的滚雷。
她蹲下来,把大塑料壶塞回箩筐。在她用力站起来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卟卟卟,放个连环大屁,既响且长,浓烈的气味像毒气弹。
大家忍俊不禁之后,都快速地换新的香纸掩住口鼻,在窗子旁边的都齐刷刷地又把头伸到外面。司机提醒大家赶紧把头缩进车里,但无人理会。
酸臭女人身边一个面皮文静的男人半天没吭声,此时此刻突然回过头,用脚猛踢箩筐。
酸臭女人瞪着眼,举起拳头,厉声问,俺的筐惹你啦?看你斯斯文文的,咋恁粗野呢?
文静男掩着口鼻,指着她的脸说,丑态百出,咋没自知之明呢?
俺哪错啦?俺偷人抢人啦?管天管地,管不了女人打嗝放屁。酸臭女人昂起头瞪文静男。
你就是不知羞耻的泼妇!文静男用手指猛点酸臭女人的额头。
酸臭女人忍无可忍,一把抓住文静男,用力一推。
文静男人向前倾,撞倒一大片。
被撞的骂骂咧咧,齐刷刷地声援文静男,要司机把泼妇赶下车。
售票员收了钱,当然不能赶人,便忙不迭地解释,她有神经病,大家原谅,何必跟神经病一般见识呢?大家都是有修养的文明人,咋能降低自己的身份跟神经病计较呢?
哟,你们都是有修养的文明人,就俺神经病?他们几个欺负俺,才神经病呢!泼妇傲视着周围。
四周的人都背对着她,可她昂首挺胸,瞪着浑浊的双眼,扫视每个人的后背。
其实,最该对泼妇怒目而视的应是我,因为我不仅受到她所放毒气的“熏陶”,她的箩筐被文静男踢过之后,还压到了我的脚,我现在正疼痛难忍呢,锃亮的皮鞋也给污损了。我真想脱掉鞋,抚爱受伤的脚趾和受损的皮鞋。可是,我是有修养的文明人,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臭鞋,露臭脚,熏到周围同样有修养的文明人——当然,如果只熏一下泼妇,我倒愿意,不惜有损文明人的文明形象。
你的箩筐压我的脚了,知道不?作为主人的你该向我道歉,做错事要道歉,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你知道不?我正色教训泼妇,既是声援大家,也想一吐为快。
哟,你白白净净的,一定是文化人,咋跟他们说话一个调呢?你也不想想,箩筐是自己跑到你脚上的吗?它也是受害者,它的冤屈还没旮旯哭诉呢,知道不?泼妇竟然伶牙俐齿、刁钻蛮横起来。
口才尚佳的我被噎得哑口无言。
我拿出相机,不由自主地啪啪啪,拍几帧她张牙舞爪的照片,也许是想把泼妇的丑态公诸于众,也许是一种职业习惯,也许照相机的啪啪啪就像不停地掌掴她,暂解我心头之恨。
穿西服的男孩霍地站起来,吼叫道,别跟泼妇啰嗦,文明遇到野蛮,只能用野蛮回击。
说罢,他也用脚狠踢箩筐。
泼妇嗷嗷哭叫,挥动双手,向男孩抓去,男孩西服上的扣子被撕掉好几颗,泼妇的汗渍、泪珠、口水、鼻涕污染了整个西服。
售票员赶来拉架,司机也停车过来阻滞,一场大战才慢慢平息。
车子继续艰难前行。
泼妇一路哭哭啼啼,同时嘟嘟囔囔地嚷,俺不怕受辱,俺怕箩筐受损,那里面是俺给孩子们的礼物……
唉,一个没有文明意识的泼妇,眼里只有她的破箩筐!
没人安慰她,大家都期望她的箩筐灰飞烟灭,希望她人间蒸发!
车内闷如罐。
我坐在窗旁,尽管可以第一时间接受阵阵凉风,可我还是躁得如火药桶,随时会燃爆。
三
两个小时的车程,今天走了三个小时。
到了车站,大家轰然下车,呼吸着新鲜空气,车上只余泼妇,慢吞吞往车下挪箩筐。看她吃力的样子,知道箩筐沉甸,里面一定装满了东西。
不过,我不准备助人为乐,其他人也是各走各的,对泼妇视而不见。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下车喘了几口之后,又走回车门处,放下手里的包,去接泼妇从车上挪下来的箩筐,手一抖,导致一条塑料袋被从箩筐里滑掉,两个圆东西滚了出去。
她们把箩筐放稳,泼妇谢过老妇人,就去追那两个还在滚动的圆东西。
她拾起圆东西,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用袖口蹭了蹭,大快朵颐起来——那东西是烙饼。她又从塑料袋里掏出大葱,就着吃,津津有味。
她对老妇人说,俺血糖低,过俩钟头要吃东西,要不就晕了。大娘,你吃不?
老妇人笑了笑,摇摇手。
泼妇的吃法让我作呕。
这时,我看到老妇人掏出手巾,递过去。泼妇摇摇手,没接,嚼饼的嘴慢吞吞地说,大娘,俺祖祖辈辈都是农村人,吃土长大的,不嫌脏。
说话的时候,嘴角的饼渣掉落不断。
噢,我突然明白一件事,她在车上脸色惨白时,不仅仅是缺水了,也是血糖低的表现——她怕吃大葱就烙饼的气味影响他人,竟忍到下车。
连续编按三篇,实在令木春敬佩。
谢谢您。
木春祝晚安。
谢谢您的关心和爱护。
谢谢您的关心和鼓励。
木春向您学习,向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