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醉在堆花里(散文)
一
前几天,朋友相邀参观堆花酒厂。
“堆花”二字,像一丛火焰,瞬间点亮我的眼睛,还有赶快一睹的热情,也让我仿佛在梦里,眼前流动着一幅画——金色的阳光,柔和的风,梯田,山坡,水渠,有花盛开,一坡坡,一渠渠,稻香、花香,扑鼻而来,醉了心扉。
说起堆花,话题得回到宋朝,回到吉安府赣江边的“县前街”,得说起民族英雄文天祥,因为堆花之名出自文天祥之口。当时的县前街是这样的——赣江水浩浩渺渺,碧波荡漾,船只往返穿梭,桨橹欸乃,两岸店铺一家连着一家,乌青的瓦当,飞起的檐角,木门,木窗。窗台上,摆着泥盆子,里面长着花草,冒着艳红、浅紫、淡黄、乳白。做买卖的,或肩担,或手推,卖竹器木器,糖人包子,跑遍街巷。耍杂耍的把铜锣敲得当当当,一下子围了一圈人。酒栈大门洞开,挂着红色的灯笼,飘着旗幡,竹椅,木桌,胖胖的酒瓮憨憨地蹲着,客人来了,闲坐等上菜上酒,其中就有就读于白鹭洲书院的文天祥。店主将酒斟入杯中,白花叠起,酒香四溢。天文祥见之,禁不住赞道:“层层堆花,此乃好酒!”店主一听,突然大声击掌,喊道“好名!”当即取来笔墨,恳请文天祥题下“堆花酒”三字,贴在门首。
这是千年前吉安府的烟火与繁华。
多年后,文天祥领兵抗元,兵败被俘,船过家乡吉安,店主奔走相告,父老乡亲在赣江边举起堆花酒为他送行。为了纪念文天祥,堆花之名一直沿用,同时沿用的还有其酿造工艺。
从宋朝至今,经历了元、明、清、民国……我惊讶堆花酒的文明在近千年风雨飘摇的历史长河中没有中断和湮灭,我们不得不佩服人们对英雄的崇拜和对“古文明”的坚守。这是令人震撼和自豪的。
这次朋友相邀,我毫不犹豫地应了朋友之约,虽然天气有点冷,可我是带着“堆花”丰厚的“记忆”与想象去的,感觉就是最美好的时光。
二
堆花酒厂位于吉安城西北方向,面临赣江,背倚“真君山”。厂房依山而建,我车爬半坡,老远看见横在厂房前面的马路上镶着一溜菜园,像一根绿色的带子,随着马路向远方隐去。为什么是一溜呢?很好奇,泊车凑近了看。原来一侧立有铁栏栅。我双手紧抓栏栅,踮起脚尖,把头探过去。真是令人震惊啊,下面根本没有泥土,为了修路,是一块又一块巨石垒上来的石壁,少说也有二十余米,而“菜园子”是靠着装栏杆巴掌宽的地方,上面支着木棍,悬着一个又一个泡沫箱子、泥罐子、塑料桶子、铁皮盒子。为了保险起见,这些瓶瓶罐罐、箱箱盒盒的身上都拴着铁丝,牢牢系在栏杆上。种着大蒜、绿葱。舒展着白菜、莴苣。芹菜绿的忘乎所以,芥蓝开一头细碎的黄花,在风中尽情地摇曳,似乎要把整个春秋揽在怀里……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投去一个又一个赞叹的目光。我突然又有了疑惑,这箱箱罐罐,瓶瓶盒盒,还有泥土,是从哪里弄过去的呢?种菜时,这人又是怎样立足的呢?我再次倚栏观望,左看右看,呈现在我眼前的依然是二十余米高的石壁,根本没有攀沿和立足之地。难道是架梯子运泥种菜?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细想,现在的我们,与土地接触愈来愈少了。钢筋水泥和各种新型建筑材料包围着我们,我们天天行走在水泥、柏油、瓷砖铺就的路面上,我们总是活在眼前,几乎要忘记土地的壮观和美丽。彼时,有人来摘菜了,大约60多岁的老大姐,满头银丝,脸上开着岁月的花,一幅慈善的样子。我问她东西是怎么弄过去的。她笑答,用绳子吊过去的。我问泥土呢?她说固定好之后,把泥土从栏杆缝里一把一把往里加,菜也是这样栽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只手伸进栏杆里,做着添土种菜的样子。她的神态是那样得意又是那样满足。那与小鸟衔泥筑巢有何区别?这一下子,我很是感动,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形容他们那颗智慧、热爱或者说沉迷土地的心。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于无意之中,成就了怎样的一份壮观。彼时,我也恍然大悟,堆花酒厂为什么能从宋朝延续至今。酿酒和种菜,看似没有关联,但表现的追求和执着是统一的传导。我毫不犹豫掏出手机,和菜们来个合影。这不仅仅是菜,更是热爱,是执着,是追求,是精神的力量。
酒厂主路两侧是一棵棵高大的香樟树。树干粗粝、坚硬、褶皱,抚摸它,如抚摸健壮的骨骼。而枝干,以肆无忌惮的姿势擎着墨绿的叶子相握在云里,把无限清幽传送给大地。隐在林子里是一幢幢或高或低的厂房。厂房没有沾染一丝时尚的元素,红砖,黑瓦,木门,木窗,古朴地立在那里,墙头上爬着一块又一块青青黄黄的苔藓,在这个冬日的黄昏里,很深沉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是的,这些厂房谈不上气势雄伟,更谈不上富丽堂皇,但我感觉它们如这树般,褪去了生命里所有的华美,删繁就简,赤条条扎根于坚硬的土地,纵有风雨千重,岿然不动。
三
有风吹来,带着一股一股的清香往鼻孔里窜。花香?我愣住,举头环顾树木。没见花,有叶落下来。叶香?我低下头去,拾起脚边一枚叶子,举起来,放到鼻尖。同伴们嘻嘻哈哈笑了,告诉我是酒香。难怪,我不饮酒。
厂里的一位小姐姐把我们几个领到酿造车间。原来所有香气都是从这里弥漫出来的。真香啊!我忍不住深嗅。
大门右边的地面上,整齐地挖着一方又一方的大坑,上面盖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若不是工作人员告诉我是发酵池,我纳闷酒厂怎么有养鱼池哩。我问为什么不用桶或缸,而选择在地下挖坑,这样多麻烦啊。原来地下发酵可以利用地温,保持较为稳定的发酵温度,有利于微生物的活性,再一个就是地下空间相对封闭,可以隔离杂质和杂味,使酒体更加纯净。听了小姐姐的介绍,我忍不住啧啧称赞,到底是劳动人民最具智慧。
大门左边是一个大锅炉,柴火在炉中噗噗地燃烧,跳跃着一簇簇橘黄的火焰,令人看了甚感温暖。紧挨锅炉不远处,是一个大甑,热腾腾地冒着气。在这里,我该如何来描述这个甑的大小呢?这样说吧,应该有一张可围坐20个人的圆桌那么大。工人们,有的在开窖,有的在起糟,有的在拌料,有的装甑……每一道工序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整个画面是那么水汽蒸腾,云雾薄纱,又那么洁净明亮。确切地说,令人体味到一缕缕圣洁的温柔。这些画面,也使我懂得劳动的艰辛和朴素,实在与温暖。我本能地仰起头,让香气在脸颊上,在眼窝里,在鼻梁上“立足”,我全身有被香气浸透的感觉。如果是春夏,这里应该飞满了蜜蜂和蝴蝶,它们会误以为来到了大花园,这里开着一团又一团白花。而我,若不是事先知在酒厂,我会误以为进入了天上的瑶池,有了成仙的感觉。
在堆花酒厂,藏酒房是必须要看的。
我们随着小姐姐来到另一间房子。只见地面用不同色彩划着几个大圈,标着数据。她像变戏法般拉开一个把手,地下便旋开一个口子。我把头探过去,香气扑鼻。我问这都是酒啊?她说,是啊,这地下全是。她用手比划着,表情愉悦。她又按了一个按扭,那个口子便封住了。又拉开另一个把手,同样旋开一个口子,同样香气扑鼻。她满身自豪,嘴里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它们的生产材料、工艺和年份。那会儿,她像坐拥庄园的女王。我被她的情绪感染着,生出了欢喜与热爱。
小姐姐还告诉我们,这只是一部分,还有的在另一个地方。当她打开另一扇木门时,我惊呆了。那酒坛真多呀,成百上千,一个个胖胖墩墩的,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憨憨地蹲着。有朋友伸出双臂,围着酒坛做着环抱的姿势。岂能抱得动,里面注满了酒,少说也有千儿八百斤,他只好无奈地掏出手机,要我帮他与酒坛合影。我们怀着无比新鲜又敬畏的心情穿行在酒坛之间。它们一个个用红泥封着口,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制造材料与工艺,写着年份与度数。有1953年的,有1967年的,有1983年的……它们很壮观,很宏阔,很精致,很沉稳,很神秘。请原谅我用了这么多的“很”来形容,因为我一时实在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我也有着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它们像一个个智慧的老人,在很深沉地凝望着我们,是乎一眼能看透我们的心事,或疲惫,或轻松,或欢愉,或忧郁。而彼时,它为我们注入一缕温和、平静的光芒。我的心中有莫名的感动在闪烁,我多想紧挨着它们坐下,一醉千年。
四
在离开堆花酒厂之前,小姐姐把我们带到了调酒室,让我们自调一瓶带回家。这下子,我们来劲了,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马“大显身手”。
偌大的条台上摆着各种量筒、酒杯、酒瓶。酒瓶里装着不同的酒,上面标着1、2、3的字样。小姐姐先要我们分别打开闻闻、蘸一点尝尝,问我们有着什么不同的味道。我们闻过、尝过,除了感觉甜香,微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小姐姐告诉我们,有一种方法叫“闻香识酒”,有清香型、浓香型、米香型、酱香型。小姐姐一手拿着标有“1”字样的酒瓶,一手拿着标有“2”字样的酒瓶,上下晃动几下,然后放下。我们看见瓶子上面都堆着一层层白色的“酒花”(气泡)。只是一个堆得低,一下子消散,另一瓶却堆得老高,好长时间都不见消散。我们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原来度数越高,酒花越多。小姐姐告诉我们,这叫“看花摘酒”。我们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会意着,我们平时就知道喝,哪里知道这些“酒知识”。我们向她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小姐姐的本事不仅这些,她还能从酒的香型中辨别出酒的原料和年份。她告诉我们,标有“1”的酒瓶里的酒是1953年酿的。她还告诉我们,时间越久,酒质越好,酒味越香,1953年酿的酒,酒厂里已经不多了。她说此话时,脸上流露出遗憾与不舍的表情。她还说,为了让酒更香,平时卖得酒,会掺些年份久远的酒。小姐姐一边说着,一边让我们自己动手,按比例调制着酒,贴着商标,压着瓶盖。
说起压瓶盖,我当时是闹出了笑话的。当时小姐姐站在我旁边,意思是要帮我一把。我一看,就是把酒瓶放上去,加个盖,一按一压的功夫,谁不会?我拒绝了她的好意,要求自己动手。我握住把手,用力往下压,当我松开时,瓶盖只变了一点形,根本没吃住酒瓶。我只好另换一个盖子,继续一按一压。没想到起初用力太小,这次加大力度,可没想到酒瓶放偏了,盖子歪在酒瓶上,像人斜戴着帽子,一幅顽皮相。我只好撬开,再次换上盖子,再次尝试。这下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松开时,酒瓶和着盖子直接吊在了上面,花老大工夫,左拧右拽的,才取下来。引来哄堂大笑。我红着脸跟着大伙尴尬地笑。那一下子,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其实有着难度和诀窍,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一颗沉稳求学的心。
天色不早了,老板留下我们吃过晚饭。我们离开酒厂时,酒厂老板领着几个工人把我们送出去好远。当我们回望时,他们依然站着,像一朵朵静静开着的花。他们身后的厂子,隐在真君山的怀抱中,美得像上帝遗落的一个梦。
我突然想起,工厂里的小姐姐告诉过我们,他们酿酒的水取自于真君山的天然矿泉水。哪一天,我一定要去看的,看一下真君庙,烧一炷香,捧一把真君山的水,尝尝它的清甜。对了,“堆花亭”也在附近,我也要去看的。据说堆花亭所建的位置就是文天祥当年喝酒题字的酒栈。想着想着,我仿佛穿越了千年,和文天祥举杯共饮,醉在堆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