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世纪第二个10年初，阿凤和阿让的婚礼就在江边一个牛场举行，异常简单。新郎新娘，双方父母，两桌客人，是新娘的坚持。
　　 21岁的城里姑娘阿凤大学毕业后，跟着阿让返乡，怕阿让不放心，首先把婚结了。阿凤说，咱们省些虚礼，留下钱过日子。婆婆感动得流泪，接着亲家母手说，您放心，只要我能干，终有一天会要让阿凤成为最幸福的媳妇，别人家有的，阿凤都有。新娘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激动地笑着说，阿凤什么也不要，只要牛。
　　 江边镇傍江边，几百年的烟火，几千户人家，数不清的勤劳儿女。婆家是江边养牛大户，阿凤看准了江边，看准了阿让。从决定嫁给阿让开始，阿凤就下定决心跟着家人在江边干出一番事业。公公是养牛能手，四年前在镇里养牛大会上发过言，介绍过他养牛赚钱的经验。公公是老实的农家人，只知道干活，家里的事一直是婆婆拿主意，婆婆更是持家模范，年轻时候就曾带上过镇里颁发的大红花。
　　 新婚后三天，阿凤就要跟着阿让下牛舍，阿让没舍得，婆婆也不让，婆婆说：凤啊，你是城里家的孩子，细皮嫩肉的，这样又累又脏的活咋能让你干，你就给妈做个饭，搭个帮手就行，硬是把儿媳妇推出牛舍。养牛人家，帮上帮下，洗洗涮涮，并不轻闲，阿凤一年很少回娘家。
　　 忽然有一天，婆婆病倒了，在病床上，婆婆拉着儿媳妇手，噙着泪水跟媳妇说，凤啊，你嫁给阿让三年了，你们结婚时，妈说要给你办一庄像样的财礼，妈一直记着，可是啊，现在妈怕是没法儿兑现了！阿凤被婆婆突来的话吓住了，妈，您咋又提这话了呢，凤当初没要，往后也不要，您的话凤没听懂啊？
　　 凤儿啊，大夫的话我都听见了，妈妈知道没多少天了，我走之后，你爸爸估计也干不动了，阿让像他爸，打小不爱说话，别说叫他拿主意了，打你过门那天起，妈就知道将来你跟妈一个命，家里家外的事，都得你张罗，等妈走了之后啊，咱们家就都交给你了……妈这辈子没攒下啥，就剩那三间半上房和两栋牛舍，里面大牛小牛还有80几头，另外还欠着银行7万贷款。
　　 阿凤两眼流着泪，哽咽着。
　　 妈，您的病没有事，一定能治好，阿凤啥也不要，阿凤只要妈好好活着，阿凤还没学会养牛呢……
　　 你把那些牛都卖了，把贷款还上，估计还能剩四五十万块钱，够你俩回县城找工作的了，你和阿让回城吧，江边实在太苦了。
　　
　　 二
　　 三天之后，婆婆走了，公公的病也犯了，公公72岁了，长年在牛舍里操劳，患了腰腿疼疾病，时好时犯，连省城的医生都没办法，说只能慢养。婆婆的离世，公公没了主心骨，从前的倔强劲头没了。阿让抱着媳妇说，要不咱听妈的把牛舍卖了进城找工作，或者你租个店，我进城打工？
　　 阿凤推开丈夫，你忘了毕业后咱们说的那些话吗，你我都是学畜牧专业的，离开江边咱们的书不是白念了吗，咱爸妈给咱打下的家产，不正是咱俩需要的舞台吗，怎么能弃就弃了呢？
　　 阿凤把公公接回上房，让公公安心养病，我俩有不明白的时候，您给指导指导就行。阿凤让阿让把大牛和小牛分开，大牛一栋，小牛一栋，大牛36头，小牛48头，阿凤算了算，两栋牛舍全装大牛，一栋可以装60头；全装小牛，一栋可以装80头。于是跟阿让说咱们先把大牛分批卖了，光添小牛，到来年春天就可以把两栋牛舍都添满。
　　 当年，牛舍修的标准低，空间不够用，夏天闷热，冬天湿冷，人和牛混居在一起，中间只隔了一道墙。不管夏天冬天，牛舍里总是充斥着牛粪味儿，熏得人喘不上气来。江边防盗不敢大意，晚上人要住在牛舍里，阿凤阿让各睡一栋。白天忙活一天，累了，晚上难得在一个铺上说会儿话，末了，还得分开各回各的铺上，多少个风寒的日子，阿凤忍了。
　　 时常有江边漂亮的姑娘媳妇路过，看见阿凤小两口，掩着鼻子笑，说她们是“牛郎（栏）织（痴）女。”几个要好的同学心疼，劝阿凤把牛舍卖了，干嘛把青春埋在牛粪里？阿凤总是笑，什么也不说。
　　 夜里推完了最后一车牛粪，阿凤站在江边，举头望明月，低头看流水，心中的苦惟有自江诉。转眼过了二年，孩子三岁了，牛舍里，阿凤闻了闻孩子的头发，可是鼻子早已不听使唤，分不出孩子身上散发的到底是香味儿还是牛粪味儿。拿过一条湿热毛巾，轻轻擦拭女儿耳后的污渍，想着别人家的孩子在幼儿园长大，阿凤家的孩子每天跟着妈一样轱辘在牛棚里，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三
　　 清明节的风阴瑟瑟的，飘了大片大片雪花。阿凤在婆婆的坟前伫立了很久。她告诉婆婆：爸爸的病好多了，每天出来晒太阳，孙女可以陪外公聊天了，咱家的牛都改良了，阿让又从信用社又贷了20万，阿凤还要盖两栋牛舍，正月时候跟镇上申请了，把咱家的牛场升级为牧业小区，到过年能出300头牛。
　　 从坟地回来，阿凤商量阿让，别人家的孩子老早就上幼儿园了，咱家的孩子也三生日多了，说啥也不能耽误孩子，咱们得转变一下经营方式了，等牧业小区批下来，咱就雇人干，我得抽时间接送孩子上学，还得上心照顾爸爸，牛舍的事，你多分点心吧。孩子上幼儿园了，新牛舍也建成投入了使用，阿让在亲戚中找了两个朴实的兄弟。阿凤接送完孩子，开始学着做饭，见天调换伙食，每天把饭送到牧业小区，每月初一，把工钱递到他们兄弟手里。看着小区里圆滚滚的小牛，阿凤高兴自己当上了家庭妇女。
　　 阿凤在牧业小区的边上开了一块一亩多的草坪，中间栽了十几棵山桃树，挨着草坪就是江边，阿凤摆了几把藤木椅子。村里几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媳妇隔三差五到来到草坪，看见阿凤，争相堆着笑脸说，阿凤姐真能干啊！
　　 阿让的堂妹阿莲要学哥哥养牛，底子钱不够，羞红着脸找阿凤借钱，阿凤说你们这小俩口能吃苦，是干事的人，这6万块钱你拿去用。阿莲高高兴兴拿钱走了，她不知道，昨天阿凤刚刚从银行贷了10万元，打算到五棵树抓批小牛，那里新开了个牛市小牛便宜。阿让有些不甘，阿凤劝说赚钱的机会还有，这笔钱对妹妹来说比咱重要。
　　
　　 四
　　 村养牛合作社主任，党支部李书记到阿凤家借饲料，李书记的肩膀够宽，一百多斤饲料在他肩上就像是扛个枕头。李书记，您总是这样着急，下午阿让开车给您送过去多好，还劳您自己来扛？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来给我家打工的呢，哈哈哈……
　　 阿凤，要真能给你家打工，我可是求之不得啊！听说你家的人工费长到一个月2800了，这可比我这个支部书记还高600呢，明年我退了，就改行到你家打工，你可别嫌弃我老了啊，哈哈……
　　 书记真会开玩笑，行，聘您当顾问，可别嫌官小啊！
　　 书记把饲料放在三轮车上，又扛了7趟，拍了拍肩膀上的饲料面粉，招手叫过阿凤认真说：阿凤啊，村上的养牛合作社没办好，我和支部几个委员商量好了，你们两口子能力比我强，又都是个热心肠，尤其是有文化，合作社由你当社会最合适，不能叫我这个外行干了，打算聘你来当社长,你先别拒绝，好好考虑考虑，因为你也是党员，话就不多说了，三天后叔等着你答复。
　　 三天后，阿凤向书记作了汇报：阿凤感谢书记的好意，但是不能答应，不过阿凤是一名党员，得听支部的。合作社是书记带领大家一手创办的，您是全村的主心骨，大事还得靠书记您。承蒙书记和村民信任，我得感恩，我家阿让的能力不差，尤其是也一直想入党，这些年可以说是半个养牛专家了，只是被阿凤给埋没了，其实没有阿让支持，阿凤没有今天的成就，如果您信得着阿凤，就让阿让出来承干点事，如果用到阿凤，阿凤会在背后支持他一把，您看这不算阿凤不听话吧。
　　
　　 五
　　 听说没有，阿让当上副社长了，而且自己花钱给合作社买了三台车，这回合作社有救了！快嘴万老泉话不过夜，第二天早晨有关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有老党员不敢相信是真的，亲自找到阿凤，阿凤笑着说：就当我家阿让给社员的见面礼了，合作社一百多家养牛，不添几台车哪能行，三台车，一台拉饲料，一台拉牛的，还有一台货轿跑业务，咱村这么大的养牛合作社，得有个长远打算。
　　 阿让和省城一家肉品公司协商代养合同，就要谈定了，由肉品加工企业帮助协调银行贷款，预支给合作社购置幼牛，年底肉品公司按现价回收成牛。第一批订单就是3000头，供货期10到15个月，收购价格以上牛生牛市场平均价格为参照，上下最大浮动不超过3.8%。
　　 这是好事啊，李书记知道吗？是李书记和合作社股东代表一同参与协商的，他们都同意了。
　　 签字了吗？还没最后签，电话里阿让似乎有些为难。客户担心合同安全，怕保证不了供货，需要用咱家牧业小区担保。这不是把风险押在咱家了吗？阿凤沉默了一会儿，干脆说：不怕，人家的要求是合理的，做生易哪有不怕风险的，不过咱俩都答应帮合作社闯过难关，为了大家伙的事，担点风险也值，谁让李书记信任咱了呢。
　　 阿让听媳妇的话，用自己家的牧业小区为合作社担保，签了供养合同。
　　 有了公司提供的预购金，合作社规模扩大了，阿凤不时到养牛户教技术，注意哪些细节，大家的牛长得壮实。就在人们都满心欢喜地等着好好赚上一笔的时候，不料出事了，按合同约定期限交付定单时，市场上牛肉价格下跌了4.6%，照此，肉品公司不能够保证按时价收购。眼看着当初的合同将要废弃，合作社肉牛卖不出去，阿凤从自家账户里给公司拨了15万元价格补偿款，兑现了合同。村党支部和合作社群众被阿凤的大义感动了，都表示损失不能让阿凤一家承担，阿凤很感激，领了大家好意，说合同是阿让跟企业签的，阿让一家担两头，合同讲信用，到啥时候不能失信，钱损失一点往后可以去挣，但是如果信誉损失了，再要挽回就难了。
　　 第一批合同全部兑现了不久，省城肉品公司主动上门送来了第二批订金，跟合作社签订了8000头肉牛回收合同。
　　
　　 六
　　 2020年春节过后，村妇联主席患了重病提出了辞呈，村民代表会议一致推荐让阿凤来接替村妇联主席职务，这天阿凤两口子没有参加会议，李书记打电话要争求阿凤意见，电话里却传来阿凤焦急的哭声，说阿让刚刚出事了，在给合作社拉饲料时车子掉进了沟里，现在人还躺在急救室里……
　　 又过了一个月，在市工人文化宫大会堂，举行全市三八妇女节表彰大会，江边村妇联主席阿凤在大会上做了典型发言：《江边幸福女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