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屋顶故事(散文)
一
我这半生也算走过了不少地方,见识了祖国各地的特色民居。有草原的蒙古包,陕北的窑洞,四川大山的吊脚楼,福建的土楼,蒙蒙细雨中江南水乡青砖灰瓦的徽派建筑……它们都因地制宜,承载着悠久的历史,遮蔽着风雨,养育着一方百姓。
而自我的家乡冀东唐山滦河沿岸,直到辽西一带的民居,似乎更是自成体系,与众不同。主要区别在于屋顶,是略有弧度的平顶结构,加上灰瓦的屋檐,不是人字拱形砖瓦结构。所谓“媳妇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在我们这里是不存在的,因为屋顶只有前后廊檐才有一溜灰瓦,且是镶嵌在屋顶里的,根本掀不动。为什么此地会形成这样的民居特色,我没有考证,也不知道这样的民居覆盖范围到底有多大。我猜想我们这里地少人稠,难道是为了省下一小块儿场院,而把场院搬到了屋顶?不过但这样的屋顶确有很多好处,小时候也带给我们很多的快乐。
二
屋顶呈黛色,中间略高,两侧屋檐略低,用方木围起来,就是不错的晒谷场。第一茬庄稼是小麦,脱了麦芒的麦子就被吊到屋顶,摊开晾晒。这时候家家高低错落的屋顶就是片麦色的海洋。翻晒麦子基本上都是我们小孩子的事情。晚上要攒成堆,用塑料布盖好,以防下雨和大风。白天天一亮母亲就会吆喝我起床上房去摊开麦子。我对这个活儿乐此不疲,因为这本身就有游戏的成分在里面。没有谁会笨拙地用工具去摊开,都是用我们的腿脚把麦子蹚开,就像在沙滩上做游戏。往东边划拉几脚,往西边搓几下,脚底感觉沙沙的,痒痒的,怪好玩的。晒麦子需要反复翻晒,中午阳光已经把麦子晒得滚烫,这正是翻晒的好时候,这时候赤脚都会烫脚丫,只好穿上鞋子干活儿。阳光强烈加上屋顶反光让人只能眯着眼睛,短短一会儿时间下来就会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自己都担心,这样的日子长了,会被晒成小麦的色。虽然要反复上下梯子,但想着给大人分担了劳动,想着美味的大饼、馒头,也不会觉得辛苦,更不会厌烦。
屋顶最为壮观的是中秋过后,堆满黄澄澄的玉米棒子。从十二三岁起,往屋顶吊玉米的活儿就是我承担了。一根扁担,两三个三袖筐,就是全部工具。去了皮的玉米棒子堆在院子里,母亲和妹妹负责装筐,父亲负责给我往扁担上挂钩。这个活儿有些危险,需要站在屋檐上,蹲下把扁担顺下去,手里只攥着扁担上面的钩。扁担下面的钩子钩住筐,然后发力,一节节导着往上提,最后前把抬,后把压,筐就上来了。这和很多地方在井里打水的动作差不多。不过要防止筐沿磕到屋檐上,那样容易有玉米掉落,砸到下面的人。吊上来的玉米要往屋脊上倒,等到有了时间再一个个斜着从屋檐向中间聚拢斜着摆起来。每家的屋顶几乎都会被占得满满的,像给屋顶铺了一层金黄的地毯。玉米不用翻动,晾干后也不需要运到屋里,而是需要的时候,收下一部分,搓成粒,再粉碎成米面。玉米大部分往往就摊开在屋顶过冬,若是雪后,金黄的玉米上覆盖一层薄雪,高低错落,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勤快的村民还会在屋顶围一个茓子,弄一个稻麦草的尖顶,用麻绳做几道束腰,做成一个简易的粮仓。这样的粮仓就像一个个武士,在屋顶守护着家园,给单调的冬日农村增添一份喜感。
那些杂粮基本上也是在屋顶晾晒,白的花生、黄的大豆、红的辣椒,还有切开来晒的红薯蔫。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五彩斑斓。母亲说,屋顶就像打了补丁的旧衣服,虽然花花绿绿,但也遮风御寒。串门走亲的,远远望一眼这家的屋顶,就能初步断定这是不是一个殷实之家。
三
屋顶是游戏场。平原上的屋子是连成片的,各家之间山墙靠山墙,紧密相连。唐山经历大地震后,就没有过于古老的房子。震后经历短暂的简易棚后,随着日子好起来,大概又经历了两三轮的翻新重盖。新盖的高大一些,气派一些,老房子低矮一些,阴暗一些。在屋顶左右两侧靠前的位置都有一个烟囱,一日三餐会准时冒出炊烟,那时候的我回家望见了自家的炊烟,心中就会倍觉温暖。
父亲曾讲过一个笑话,邻村一个外号叫赖子的孩子,当年看了电影《小兵张嗄》,见小兵张嗄堵烟囱,也心血来潮,上房把一排的烟囱都堵上了,就连自己家的也没放过。后来留下了一句只有附近村民刚才听得懂的俏皮话:小赖子堵烟囱——一律看待。我们小的时候淘气,喜欢在这高高低低的房子上跳跃玩耍,在这家的香椿树上掰些嫩芽,那家果树上偷一个果子,站在屋顶用抄子捉知了。有时候踩得人家屋顶咚咚响,这难免会招来人家的责骂声。等那家出门看,一群孩子早就从屋顶跳到麦秸垛上,再滑下去,窜得无影无踪了。
我最喜欢用拿一根竹竿,一端绑上铁丝围成的圆盘,到各家的屋檐下面,抄下一个个蜘蛛网,去水边捉蜻蜓。这种抄子很好用,但也容易弄破,最快的修补方法就是上到屋顶,去扫荡各家屋檐和树木之间的蜘蛛网。
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曾失了火,死了人,里外黢黑,已经很久无人居住。有一次我跳到这家屋顶,没想到把屋顶踩出了一个大窟窿,一只脚陷了进去,等拔出来,鞋子却掉进了屋里。我不敢进去寻,一脚高一脚低的叫来了老叔帮我去找。正是炎炎夏日,院子里蒿草没人,原本的一条红砖砌的小路也铺满了杂草、苔藓,除了虫鸣,显得一片死寂。门关着,上面的锁锈迹斑斑。老叔是从破败的窗户钻进去的,他过了好半天才钻出来,身上、脸上、手上蹭了几处黑印,他脸色煞白,煞有介事地说,屋里黑洞洞的,地上摸来摸去找不见,后来才发现我的鞋挂在屋顶的一个蜘蛛网上,还无风自动,晃来荡去,可能是闹鬼了。吓得我很久不敢去那个房子周边,穿着这只鞋的脚总觉得呼呼冒凉气。后来,老叔才笑着告诉我是故意吓我的。
父亲知道后跟我们说,久不住人的房子就缺少了人气,没有人气顶着,再厚实的屋顶也容易坍塌。长大后品味“人气”,大概就是空气不流通,就容易腐败。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也是这个道理。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人气”顶着,这就是精气神,有了精气神,人的身体也不容易“坍塌”,日子就过得殷实。
四
有十多年,我们住着饲养处的破旧房子。这个房子是震后建造的,房梁都是用带皮的槐树做的,上面还有很多虫眼,会时不时地有木屑从屋顶簌簌地落下。这屋顶到了夏天雨季就会漏水,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得用大大小小的盆子接雨。望着屋顶,父母没少叹息,什么时候才能住上新房呢!雨过,父亲就会用炕土(火炕里经年的坯砸碎成的面)溜到屋顶开裂的地方,这样能起到一定防雨的效果。这时的屋顶就像爬满了几条蜿蜒的巨大蜈蚣,丑陋的让人心酸。
1986年夏天,快到了唐山大地震十周年,一个谣言在唐山各地流行起来,就是说7月份还有一次大地震,震级不小于十年前。开始时候很多人也是半信半疑,后来越传越邪乎,就连大队也通过广播提醒村民注意,晚上睡觉要睁着一只眼,或者干脆在外面睡。想起10年前的惨烈,大家变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白天在屋子里小心翼翼,晚上就在院子里支帐篷睡。院子里蚊虫多,挤在一起又闷热,后来很多人就在屋顶睡觉,凉快又敞亮。说是真的有地震,就抱着烟囱,最多坐一下“土飞机”,砸不死。我也跟父亲在屋顶睡过几个晚上,不用抬头,睁开眼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斗和弯弯的月牙。寂静的夏夜除了虫鸣,偶尔还有夜行的猫头鹰和蝙蝠游荡。没有梦到和星星的约会私语,倒是梦到星星变成了火球,砸向大地,把村庄烧成一片火海,这可能是出于对地震的恐惧吧。
1990年春,我上高一,16岁。这一年我家拆掉旧房,翻盖新居。盖房子最重要的环节,一个是上梁,一个是打顶。打顶分为上大泥和上大渣。别的工序都是分工明确,不用太多的人,唯有打顶,人是多多益善,亲友人也都会主动请缨问主家在哪天干,一准来帮工。
这个活儿要在晴好的清晨进行,我还记得我家打顶的事。下面的人分成两组,一组和大泥,一组和大渣。所谓大泥,就是黏性强的黄土里面要掺上铡碎的稻麦草;大渣就是锅炉房烧火剩下的煤焦渣,敲碎成的小块儿,掺上发透的石灰水和水泥。屋前要搭脚手架,多人一起动手,用锹把大泥铲起来,扔到一人高的脚手架上,再由脚手架上的人扬到屋顶,屋顶的人再踩着踏板铺,慢慢铺满整个屋顶。然后才是上大渣,也是这样的程序。这时候屋顶需要更多的人,要不停地用穿着雨鞋的脚来回踩,让大渣内部不留空隙,相互勾连。到最后,单纯靠踩还不行,还要多人拿着木制的排子,排成一排用力地敲打。
带着水音噼里啪啦的脆响会传出很远,这是乡村最美妙的音乐,仅次于打夯号子,宣告着我家的房子构架基本结束,新房落成。这时候我看到母亲眼里浸着泪花,那一刻凝望着屋顶出神,这是她辛劳半生的成果,她的心也随着敲击声一起起舞。最后还是用抹子和鹅卵石开光,让屋顶变得平整,光滑,自然,泛出微微地黛色青光。这样的屋顶才能经久耐用,不开裂,不漏水。
我那时候小,只能干些踩踏大渣的轻活儿。记得大概至少有二三十个乡亲参与,很多人都光了膀子,喊着号子,汗水都滴落进了泥浆了。这屋顶,不但浸润了父母多年的辛劳,同样也浸润了乡亲们的乡情和亲情。
五
到了90年代中后期,农村盖房,就开始告别了砖木结构,开始用水泥钢筋浇筑圈梁和屋顶,形成一个整体的坚固结构,也是平整的屋顶。大家都说,就算再有多大的大地震也不怕了,房子大不了翻个个儿,也塌不了。这种房子叫“北京平”,当时我认为这就是北京那边盖房的样式,可等我长大,直到后来在北京生活20多年,也没见到北京房子是这个样式的。北京无论是城里的老房子还是农村的新建筑,都是瓦房,所不同的是,城里多是老式灰瓦,农村多是新式的红瓦。大概是因为北京是首都,唐山人又近水楼台,一直感念着来自北京的温暖和庇佑,仿佛盖的房子占上了“北京”两个字,安全感就十足了。
到了2008年,我的家乡因开矿,被整体拆迁住进了安置楼。那些天,村子里尘土飞扬,所有的老屋的屋顶被掀开,木料和砖瓦被亲戚朋友拉走了,各家只剩下残缺的山墙和破碎的瓦砾。一铺铺原来温暖的火炕,也大多坍塌,漏出黑洞洞的炕洞。绿树都被砍伐殆尽了,院子里更没有了果蔬,只有石缝里的杂草还透着一丝生气。没有了绿荫的遮挡,村庄被轻易一眼看穿,像匍匐在地沾满泥土垂死的老人,那么沮丧,痛苦地呻吟着。
那天我从北京回来,特意回到满目疮痍的老家看看,在瓦砾间盘桓很久,感叹很久,直到傍晚。老屋的轮廓还依稀可辨,没有了屋顶,只有被雨水冲刷过的残缺的山墙。原来觉得宽敞的房子,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局促。我知道不久后,矿山的渣土就会无情地把村庄淹没,同样也埋葬我的童年和祖辈们的一生心血,再也不会见我的家乡。突然,我发现一只蜘蛛小心地爬出来,在我家的断掉的山墙间,努力地在织一张新网,蛛丝闪闪发亮,像一个崭新的屋顶。
那天,我从我家的瓦砾间捡回一小块儿屋顶上的大渣块儿,包好带回家里,和以前从长城捡回来的一块灰砖放到一起,留作纪念。它们都是黛色,一个粗粝一些,一个细腻一些;一个曾给我遮风挡雨,一个曾给过我祖上遮风挡雨。对于我,它们都是有温度的!
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