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过生日(散文)
我记不住我的生日,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去记我的生日。即使上高中乃至工作后,经常填写的履历表,几乎千篇一律地要求填写出生年月日,我也是填表时想起来,过后又忘掉。早都听老人说,自己忘了生日,是好事,会活得更健康,更顺利。我也就窃喜总是记不起自己的生日。现在小孩子们,几乎没有一个不盼望过生日的。我想这是因为他们会有大大的蛋糕吃,父母或爷爷奶奶或姥爷姥姥会带他们下饭馆,有的还会收到生日礼物。这么多可以点起他们激情的好事,他们一定乐于记住。我小时候没有蛋糕吃,更没有饭馆可下,礼物可收。甚至到了二十大几,过生日,也没有享受蛋糕的记忆。初中时读《红楼梦》,看到怡红院里,众芳陪着宝玉划拳行令,大吃大喝,既感叹自身的卑微和自家生活的困顿,也为封建贵族们的奢侈生活心生气愤。
但生日还是要过的,一年也没落过,而且,过得郑重其事,过得严肃认真,讲究仪式。每年,在我生日到来的前几天,妈妈就开始念叨,老四快过生日了,又几周几岁了。这如同一场戏曲的前奏。接着,在寿日(生日前一天)这天晚上,妈妈就和面,擀出几束长长的面条,煮好,热气腾腾地端饭桌上一小盆,给我捞出一大碗。妈妈这天煮的面条,比平时放油多点,葱姜炝锅,白菜稍炒嫣。家里的面不多,远不够每人一碗,往往给我盛一碗,给父亲盛一碗,就只剩下点稀汤了。妈妈和哥哥们就吃窝头,喝点热乎汤。对过生日的我来说,这叫长寿面。妈妈盼望我长寿,眼盯着我一口口吃下。第二天,是生日的正日子,早晨,妈妈就在馇粥锅里,煮两个鸡蛋。从热锅里捞出,凉水冲一下,递给我。吃鸡蛋,是很讲仪式的。叫我放在桌子中间,一个一个地用手拨拉,使鸡蛋在桌子上滚动起来,心里默默加上意念:有个七灾八难,一骨碌就过去了。吃完鸡蛋,生日就算过去了。
家里的其他人过生日,也是这样。
妈妈通过让我们吃长寿面、滚鸡蛋这个仪式,祈祷我们健康无忧,人生顺利。一碗面条,两个鸡蛋,寄托着妈妈的无限祝福。我想,在妈妈心目中,这是过生日的真正意义,也是过生日的终极目的。
这是我十几年不动摇的生日过法。简单简陋,寒碜寒酸,但暖意浓浓。生日,在我们家乡,历来是过农历,亘古未变,家家如此。这一定是传统农耕文化在生日文化上的特有诠释,是和阴阳历法一脉相承的。农村的大集,一六、二七、三八等,说的全是农历。“七九河开,八九燕来”“过了三九,犁牛遍地走”“过了芒种,不可强种”等,也都是以农历记时的。在我的认知中,农历的记时,比阳历更深刻,也更重要。这也导致我工作以后,填写履历表时,写的都是农历,填了一生。直到退休时,才知道早退休了一个月,工龄少了一个月。我后来专门查过万年历,我出生那年的农历阳历,相差三十一天。这有点滑稽,有点幽默,但这是亲情的记忆,这是妈妈给我的记忆,我一点没有后悔,反倒觉得很惬意,很荣耀!
有一个始终不解的谜,就是妈妈对我们哥几个的生日记得都特别准确,像刻印在她的脑子一样,什么时候问起,她都能快速答出,而且,还说出一大串与此有关的故事。比如,她不只一次地和我说:“你大哥参加工作那年,正好你出生!”然后她就说起,大哥在唐山一中读书时,周六晚上走回来,总是带回一本书,打算周日在家预习复习。可每次,到了周日下午,他又原封不动地拿回,连一页也没有翻。原因是下地帮她干了一天农活。家里的十几亩地,她一个人,实在收拾不过来。说起我三哥的生日,她又说,我三哥出生,已经是第七胎了,都是儿子。为了盼望下一个生个闺女,干脆给三哥起名“丫头”。老天不负,两年后,我出生,又六年,我妹妹降生了。她是秋天出生的,起名生秋。每每提起这些往事,妈妈如数家珍,一脸的满足和自豪。
我不知道别人的父母,是否把自己儿女的生日牢记在心。我只有一个儿子,作为父亲,我始终也记不起他的生日。也没有打算记,有时想下决心记住,但最终还是忘了。我的妈妈,一生劳苦,整日被家里、地里的活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要给我们缝衣补袜,长期腰腿酸痛。她又生了这么多儿女(中间夭折了四个)但他把我们的生日,竟然一个个地记得这么清楚。是她有什么特殊的记忆方法么?也许是,但这种方法,只能专属于母爱。
二十岁以后,我参加工作离开了母亲,生日就时过时不过了。娶妻后,就又年年过了起来,因为妻子是个细心人,每次都是提前提醒。但仍如在妈妈身边一样,寿日这天做碗面条,生日这天煮两个鸡蛋,骨碌一下。做面条,煮鸡蛋,成了我最经典的过生日方式。这最原始最简易的过生日方式,体现着对生命的最真实的尊重。鸡蛋在餐桌上滚动,发出噜噜的响声,我就觉得妈妈从这响声中,款款地向我走来,带着一脸的沧桑,带着满头的华发,带着一腔的母爱和祝福。
我在家里时,每次滚动鸡蛋,妈妈总会说出一句话,她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这在当时,我没有走心,没有在意。可离开妈妈再过生日时,我才悟出,一个儿女的出生、成长,他(她)的母亲,将付出多少心血。一颗生命的种子,在母亲温暖而滋润的腹中,坐落、发育、生长,依照着一种密码,携带着一种信仰,积蓄着一种力量,由一团囫囵的肉团,孳出头颅,酿出四肢,通过十月怀胎,完成了一个美丽生命的嬗变。这是一个奇迹的诞生,一个未来的昭示。然后,就是千万次的啼哭,日日夜夜的哺乳,不厌其烦地擦洗,再然后,就是牙牙学语,就是蹒跚学步,就是背着书包上学,就是在一个一个的生日中长高长壮,思考、生活,、创造,站立、行走在同类之中,履行一个生命的轮回。这一切,不都是源于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么!生日这一天,作为一个时空的概念,和其他日子一样的日出日落,一样的普通平凡,而作为一个蓬勃生命的肇始,这个日子就有鲜活的内涵,就有了昂贵的价值。一句“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千真万确地道出了一个生命的来之不易。妈妈的这句话,绝不是妈妈要儿女们感激自己,而是要儿女们知道生命的可贵,珍惜生命,珍惜未来。
年岁大了,下一辈陆续成家立业。他们为尽反哺之心,履行孝道,在我过生日这天,就提前定下饭店,定个大桌,买来蛋糕、寿星帽和蜡烛。孩子们一片真心,我却之不恭,欣然前往。但提出条件,不戴寿星帽,不点蜡烛,不放歌曲,菜要简单,鸡蛋要有,面条不能丢。这就是我退休之后过生日的方式。我觉得蜡烛太俗气,寿星帽太张扬,这把生日的本质给曲解了。第三代的小孩子们是先把蛋糕抢完了。有蛋糕吃,仍然是他们兴奋的最大引擎。他们的父母则频频相互敬酒,觥筹交错。我看着一个个鲜活的大大小小的生命,突然觉得,过生日,还有另一层更哲学的含义。它是在刻印着生命的年轮。一个人的生命,也如同一棵树,它成长的每一年,都会在树干的韧皮部内里,刻画出一圈圈年轮,记录着这棵树所经历的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丈量着这棵树所走过的道路。每一圈年轮,深藏着丰富的内涵和智慧。眼前的小孩子们天真灿漫,正在生命的旺盛成长期。他们尚且不知生命如何发韧,如何刻下年轮,发出光芒,最后走向终极。而这个轮回的过程,是在一个个的生日中完成的。长寿面,是母亲盼望子女们延长这个轮回,更好地享受这个轮回。
所以,生日,镌刻着我们的人生之路。应该是对母爱的谢忱和反馈,是对生命的记忆和尊重,是对未来的期许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