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春晖和煦。在合江的丁山脚下，有一幢土屋，黄墙黑瓦，厨房、堂屋和猪舍成一字型有序排列着。深绿色的青苔湿湿润润，紧沿长长的屋檐昂扬向前生长着。房前屋后的那片山林，绿意盎然，葱葱郁郁。侧边上有一口十余亩地大的鱼塘，水波荡漾，清澈见底。不经意间，土屋像是身处一幅水墨画的中央。
　　 记忆里，离别土屋后，每一年的春节，亦或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生日，我总会抽时间坐上一个小时的客车，回到久别的怀抱。见一见久违的淳朴有爱的亲人，和他们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共享一顿美味的家常便饭，聊一聊身边遇到的新鲜事、有趣事，便觉是非常幸福而美好的事情。
　　 曾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提起，知道我具体是哪一天要回去时，他们便踩着时间点，赶在我到家的前一天晚上，将我房间内的被子、枕头、床单等物品都悉数换成干净的，连床铺上的床罩帘也换成了干净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管我离开了多久，房间里所有的摆设，依然是我离开之前时的样子，从未被移动过，反而一切都是一尘不染。
　　 在我回家的当天早上，天还没有大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又赶忙起床收拾起来。忙着打扫各个房间的卫生，忙着去菜园里摘菜，忙着将院坝捣腾出来，忙着把烟熏的腊肉香肠洗干净煮上，忙着将少有穿的新一点的衣服裤子换上，就像是以极其浓重深情的欢迎仪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那般，热烈而温馨。
　　 当我站在土屋对面的山棱上，遥望着坐在院坝里忙碌的爷爷奶奶，还有从厨房土墙筑起来的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身心倍感治愈，给人一种无比的亲切与放松感，仿佛背井离乡求学工作的那些心酸，都如过眼云烟般不复存在了。毕竟，生活本来的样子就是为了明天能更好，渴盼能通过不懈的努力改变一家人的生活，于生存挣扎中探寻出一条脱贫奔康的道路。
　　 掰着手指头，仔细算算，我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离开家乡的，不经意间便是三十多个春夏秋冬。而每年，我回土屋的时间屈指可数，也总是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有时，我反而觉得自己回土屋是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添乱的。如果我不回来，他们是不是就能一切照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至于好像什么都翻整过一样。让他们变得更加劳累，这并不是我回来的初衷。
　　 打我记事起，春节便是一年当中土屋最热闹的时候。大年三十时，爸爸妈妈趁着天还没亮便起床，一人忙着打扫房前屋后的卫生，一人忙着给一家人做早饭。等大家都吃完早饭后，妈妈便开始给家里每个人派发一个任务，还要求他们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比如，爷爷就负责烧火，奶奶就负责煮饭，爸爸就负责杀鸡，我和弟弟就负责擦桌子摆饭，而妈妈则负责切菜切肉和炒菜。
　　 中午时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亲兄弟姐妹就要到土屋来吃团圆饭了。为了能赶在饭点的时候，做出一桌子简单而可口的饭菜，妈妈早早地就把一切都在脑子里过一遍，还把很多重要的事情随时在嘴边提醒着。一般情况下，家中有大事小情时，负责掌勺的人和后勤保障的人肯定是最辛苦的。在我家，这些事无疑就全部落到了妈妈头上。她样样事情都要经手，而且还得凡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别人想不到的，她都要想要。别人想得到的，她还要想得更周全。
　　 等辛苦做好一桌子饭菜端上桌招待了亲人们，妈妈才能真正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的歇一会。在亲人们吃饭的间隙，她又忙着上菜、端饭。看着桌上的一些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又忙着用大瓷碗舀上一碗新鲜的菜品纷纷端到桌上替换，让桌上的菜品始终是满满的、新鲜的、热浪滚烫的。待亲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互诉衷肠了，她才慢条斯理地坐上桌吃起饭来。
　　 成为饭桌上最后一个吃饭的人，是妈妈经常有的事情。应该说，不光是逢年过年，还有平常的日子里，亦是如此。身为妈妈，身为一个家的女主人，总是要优先把别人照看好以后，才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对于这样的情况，妈妈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好像也习以为常了。不过，只要是有我在，我基本都会选择同她一起，跟她并肩战斗。妈妈忙着我忙着，妈妈吃饭我才吃饭。
　　 大概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亲人们又要忙着回自己家收拾，准备好一切，迎接凌晨新年时刻的到来。而妈妈又开始忙碌起来了，陪着爸爸将每一间卧房里的床上用品全部换下来，拿到鱼塘边上清洗干净后，再一一晾晒在院坝的竹竿上。再翻出之前在赶场天时，从街上买来的一副副对联，将就中午煮饭时留下的米汤，找一把猪毛编织的刷子，将堂屋和厨房门框刷上两层厚厚的米汤，再把对联一一平整地张贴到对应的门框上，随后再把流出来的多余的米汤，用抹布擦干净。如此，父亲还觉得不够，又在房间里东翻西翻的，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几张门神，便赶紧贴到堂屋和厨房门的正前方，说是可以辟邪安宅保平安，甚至还可以招财进宝。
　　 不过，贴这些画像到底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也不懂，从未深究过。只知道，在我的脑海记忆片段里，村里的人家都是这么做的。听爸爸讲，这种习俗已经延续了几百上千年，以致于似乎没办法寻根问底了，所以就一直继续传承着。借用村里老一辈人的话说，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或许就是在日积月累中逐渐演变而成的地方文化，早已深深根植人心。
　　 就像每年的端午时节，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学着村里其他人家的样子，要吃雄黄酒、渣蒸笼，还要在大门上挂着艾草和菖蒲。而在中秋节时，他们又要吃糍粑、黄粑、盐蛋和皮蛋。好像不吃这些，不做这些，这个节就过得没有一点节的味道，也不像是过节该有的模样。
　　 其实，这些节气里不管选用的食材也好，还是物品也罢，很多都是家里人就地取材自己做的，只有雄黄酒里的雄黄是爸爸在集镇上买的。像艾草和菖蒲，都是山林中常见的植物，只要有心，就都能找到。而渣蒸笼、糍粑、黄粑、盐蛋、皮蛋等好吃的食物，也都是妈妈和奶奶用自己的一双双巧手熬更守夜一点一点做出来的。虽然说要做好这些工序很多很复杂，但为了一家人能快快乐乐地过节，于他们而言，再难的事就都不是事了。
　　 我记得在土屋生活中，最难的是每天晚上跟着妈妈喂猪的事情。因为她得等一家人都吃完晚饭后才能慢慢煮猪食。一大口铁锅的猪食，又得煮上一两个小时才能煮好。那时，已是晚上十一二点了。再加上土屋地处山脚，前后左右不是山林便是鱼塘，没有路灯的村子，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而猪舍又没有紧挨着厨房，需经过一条狭窄而幽长的走廊，才能到达。
　　 我以为妈妈会害怕，便一直跟在她身后，陪着她说话、喂猪。昏暗的灯光下，在跟着她挑了一次又一次猪食后，我忍不住对她说：“妈妈别害怕，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妈妈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又让我继续陪着她走着。
　　 有一次晚上停电了，平常屋檐下开着的那盏昏暗的黄炽灯也亮不起了，妈妈便只能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水桶，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照着前方的路，吃力地将两大桶猪食挑去猪舍。我见状立马跟上前去，双手接过她手里的手电筒，我走在她的前面，把光亮都留给她，以期她可以走得更加稳当。妈妈走在身后咯咯地笑着，还说我们的身影好长，好像又长高了一节。我知道，她应该是开心和幸福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妈妈才告诉我，这十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已习惯了半夜独自喂猪的情况。其实，最开始时，她也是非常害怕的，面对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漆黑感，以及周边几片山林的深邃，多少是有些让人感到恐惧而毛骨悚然的。只是慢慢地，一个人走夜路的次数多了以后，胆子便大了起来，再者村里的平常日子就是如此，没有那么多讲究，更多的只有适应。按妈妈的话说，从害怕到有一点害怕再到一点都不害怕，到底还是经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者可以说，当所遇见的条件有限时，只能自己学会调节和适应，傲娇的心态和做法是行不通的。
　　 后来，爸爸妈妈为了养育我们，以及支撑整个家庭的开支，经人介绍便踏上了去往市区打工的岁月，这一去就是二三十年。而我和弟弟也因为求学踏上了去往他乡的道路。自此，土屋便只能留下年迈的爷爷奶奶守望着。爸爸妈妈曾经好几次让他们跟着一起去市区，如此以来也好有个照应，但他们态度坚决，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离开了土地就啥也不是了，还是得把土地耕种起来，可不能荒废了。
　　 加之，爷爷奶奶认为，土屋就是自己的根、自己的魂，外面再好，总归比不过自己的家，总有一天落叶也是要归根的。没办法，他们始终不愿意进城，索性爸爸妈妈就随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继续在土屋住着，把土地也继续耕种着。在外务工的爸爸妈妈很不放心两位老人，只得忙里抽闲回去多看看他们、陪陪他们。
　　 而每一次，爷爷奶奶又像是迎接客人那样，将土屋收拾得妥妥当当，迎接着爸爸妈妈的归来。虽说相聚是短暂的，但每一次相聚都是幸福的。相聚时，爷爷奶奶还不忘叮嘱他们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常回家看看，当然也不要挂念家里，家里一切安好，在外还得脚踏实地、勤奋刻苦、与人为善。爸爸妈妈自是心里记着的，还将这些话传给了我和弟弟，提醒着我们：无论哪一天，都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又将成为怎样的人。如今，它们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与我如影随形。
　　 工作后，我依然会每年不定期回到那个土屋里，回到那个在我骨血里深深扎下根的土屋。再和爸爸妈妈、弟弟聚一聚，只是，土屋里再也没有了爷爷奶奶的身影，曾经的点滴早已变成了一种相思。当茶余饭后，我和弟弟围着土屋再尽情潇洒转上一圈时，依然感觉还是那么亲切，那么幸福，那么美好！
　　
　　 2025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