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驼背上的童年(散文)
高个子很容易驼背,我父亲长得瘦高,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驼了。这个我记得很清楚,至今还能回想到伏在他背上的感觉,幽幽的烟草味混杂着汗水的湿热,驼了的后背更厚实,宽广,走一步颠一下,摇啊摇,晃啊晃,像稳固的靠山,行走的温暖。
小时候,家乡没有水泥路、柏油路之类,最好的路面不过是铺了一层石子。土路到处都是,狭窄弯曲不说,往往有几道交叉重叠,深浅宽窄不尽相同的车辙。后来的牛车,驴骡车不能完全重复前面的车辙,车子便会左右摇摆,上下颠簸。偶尔有骑二八自行车的人,遇到路况不好的地段,不得不下来推车前进。人走在上面,要多留几分小心,挑比较平坦的地方下脚,稍有不慎就会有摔跤之虞,正走路打个趔趄就不足为怪了。若是下了雨,路面表层被雨水浸软,一脚踩上去黄泥巴就会牢牢粘在鞋底,走一步,粘一层,一直到你抬不起脚来,不得不停下来剔掉才能继续前行。从小在农村长大,对什么叫坎坷,什么叫泥泞,什么叫一脚深一脚浅深有体会。
父亲有五个孩子,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年龄稍大些,妹妹最小,所以父亲外出公干时会习惯性带上我,那时候的我温顺听话,不捣乱,不给他制造麻烦,比如跟着他去古桥乡教育中心改试卷,进修学习,开会,假期里去村小学画老虎。他忙他的,我玩我的,第一次见到一头红一头蓝的铅笔很好奇,爱不释手,在纸上认真地乱写乱画,很有耐心,画一张母鸡带小鸡,再画一张大大小小的老鼠。父亲画画时,我会按他的吩咐在一个铜质的调色盘里,给他调制各种颜色,递东西,涮洗画笔等等。
路上,父亲会让我先跑一段,他的步子大,我得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又怕路面硌脚,又怕被绊倒,而他就在我前面不远也不近,时而回头招呼,快跑。等我跑到他身边了,他又走远了,看我实在跑不动了,才会在前面不远处蹲下来,来吧,背住。我顿时来了精神,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哈哈哈,逮住了,开心地爬上他的后背,把小手递给他。有时候我也会撒娇耍赖,目的就是想让背住。路上行人多肩挑背扛,扛着锄头,铁锹之类农具,挎个篮子,走亲戚用的是精细美观的竹篮,下地干活擓的是荆篮,顺便捡个柴火,割把草,盛点儿啥东西。父亲则背着一个鹦鹉学舌般叽叽喳喳的小人,他说锄禾日当午,我也说锄禾日当午。
有一次,父亲没舍得让我走一步。
很小的时候,家人就发现我的右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红褐色的斑点,被网状红血丝包围着,并且不断长大。问过好多医生,都束手无策。七十年代后期,古桥乡建立乡级卫生院,父亲便前去咨询,那时候谁害眼了最多点个眼药水,并没有专业的眼科。院长外出学习时留心咨询了专家,回来转告说,这东西应该是个血管瘤,越长手术风险越大,及早处理以绝后患。父亲便再次找院长协商,院长答应帮忙申请借调一个能给眼睛做手术的人。申请获得批准,一个大学生实习期满毕业后,将在秋冬季到来,具体什么时间来,不确定。父亲怕错失良机,不得不每周从他任职的学校去古桥乡医院打听,再从古桥回家,他那学校在我家西南边,古桥在我家西北边,多跑了几里地不说,还跑了好几回。
终于等到要做手术,医生来了,父亲让我叫他李叔叔。李叔叔头上戴着一个箍,上面是一盏小电灯,托着一个白瓷盘,盘里有好几种亮晶晶的拐着弯的剪刀,镊子,纱布,药水什么的,我被带到一个房间,躺在一个小床上,白布单罩住,上面有个洞,刚好露出我的右眼。怕我因恐惧哭闹,影响手术进程,特意让父亲陪同。有父亲在身边,我便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疼,眼睛被什么东西撑着,配合医生向上看,坚持不动。屋子里有种药水的味道,我听得到金属相碰的声音,感觉得到针线穿梭。他两都夸我表现好,真听话,术后,右眼被纱布包了。李叔叔交待,不能剧烈运动,好好休息,不能流泪。
父亲便一步也不让我走了,怕捂了眼会走斜,磕住碰住摔住就麻烦了。他取了药放在黄绿色军用挎包里,斜挎在身上移到前边,背上我顺道去供销社买了两个香味四溢的红苹果,当作对我的奖励,之后就甩开大步急匆匆往家赶,天黑路就不好走了。已是夕阳西下,斜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每走一步,仿佛脚板都抬得很高,看起来一跳一跳的。其实他的大脚,一脚踩下去能把车辙踏平了。我爬在他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挂在他的肩膀上,感觉非常安全,踏实,温暖。从古桥乡出来他就出汗了,所以他的后背是温热的,他怕我滑下去,弓着后背,牢牢托住我的臀部,直喘粗气。一介书生,很少干体力活儿,足有四里路程,他一口气把我背了回家。我在他背上晃来晃去,舒服自在,不知不觉睡着了,那一觉睡得真香。
也有他想背我,我坚决不让他背的时候,并不是懂事了,而是长脾气了,开始任性,倔强。
大姨父死了,母亲用架子车拉着我和妹妹去过五七,开玩笑说你留下来陪你大姨吧?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大姨没有孩子,大姨父早就想领养我,以后大姨就我一个孩子,断不会重男轻女厚此薄彼。回家的时候,母亲叫我上车快走,咋能说话不算话呢,为人父母说出来的话咋能出尔反尔呢,我不走,我说话算话,我能为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隔了两天,母亲怕父亲回去责怪她,专程去叫我,失望而归。很快到了下一个周六,父亲回家过周末特意拐到大姨家来接我,我不走。我和大姨把他送出大门外,他蹲下去,来吧,背住回家。大姨在后面推我,我坚决不走。已是走出好远,父亲又蹲下去,回头招呼我,快来,背住回家吧。最后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那一路父亲走得是怎样的无奈和难过,是怎样的悲喜交集。喜的是女儿不满五岁就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主见,悲催的是这个女儿正在努力摆脱他,要离他远去。
大姨父从部队转业回来已是大龄剩男,无奈娶了二婚且是石女的大姨,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历经枪林弹雨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女人的薄凉上。大姨父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一个人把西、南两面的老寨墙推倒平摊出去,宅院直接扩大了一倍,喂羊喂兔养鸡鸭,家里生活条件相当优越,对老婆十分宠溺,大姨越发安逸享受,好吃懒做。事发当天黄昏,他搭梯子上房收晾晒的东西,梯子意外倒了,他掉下来后腰砸中梯帮,没帮忙扶梯子的大姨并无愧疚之意,漠不关心,而且吃过晚饭后碗一推和邻居结伴跑了十多里看电影去了。东邻居男人不在家,学生住校,大姨父喊破喉咙也没得到任何回应,等大姨看完电影回来,他的身体都肿了,眼睛也看不见了,送医后被告知救治无效。
父亲对母亲说穿开档裤的娃,在别人家还是吃奶的孩子,咱就哄不住了。不中,还得去要,说啥都得要回来,纵使对父母心有不满,就是送,咱也不能给她大姨。后来大姨为了再次改嫁,最终把我撵了回来。长大后谈及此事,母亲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天生的犟种倔驴,跟你爹一个德性,你爹这辈子之所以没当领导,仅仅是不认可入党申请书上“火葬”那两字。父亲秉性耿直,清正廉洁,当领导不得日日危机四伏,步步受人排挤打压。他一生桃李满天下,却从来没利用谁谋取任何利益。公交车上,售票员认出王老师,想要给他免票,他不带犹豫地给一车人上了一节政治课,教他如何做人。
上中学后,我发现一个同学的左眼黑白交界处也有黑斑点,乐颠颠地跑去告诉她,我眼里的动手术做掉了,在古桥乡医院做的,小手术,并不麻烦。一说话才知道,她叫刘春花,姥娘家正是我们村的。更热心了,隔几天就去打探一下进程,她最后的回答让我彻底闭嘴了。她说她上面有两个哥,她妈说了,又不影响吃喝又不影响干活儿,花那钱干啥。刘春花大眼双眼皮,皮肤细嫩白皙,本来很漂亮,却因那个不规则的黑斑不得不经常歪着头换右眼去看,左眼因视物不清乱翻时,红血丝网露出来,十分骇人。
那一刻,我意识到,和刘春花相比,自己无疑是幸福的。刘春花眼里的障碍,她的家人连去咨询一下都没有,任其发展,压根就没当回事。在农村,男孩子被看得很金贵,女孩的存在就是在适宜的时候为娘家的延续和发展做出牺牲和贡献。班里有的女孩明明很优秀,正上着学,因为家庭变故某一天就不来了,而男生调皮捣蛋被劝退了,还是会被家长四处求情送回学校。我父亲虽然很看重儿子,但也没有忽略对女儿的培养,我们姐妹谁都没有因为家庭困难而中途辍学。
少不经事,常常为自己受了委屈而耿耿于怀,却没看到父母砥砺前行的困顿和挣扎,等我明白父母的苦衷时,已经和他们唱了多年的对台戏。兄弟姐妹五个,我是唯一挨打不会撒腿就跑的人,钻牛角尖,认死理,你让我干啥我偏不干啥,凭啥我要让你高兴?你做的都对吗?如果你坚持认为你是对的,继续打,命是你给的,随意处置。父亲领教了我的倔强,一脖子犟筋,不敢随便动手,我并不领情,他训话时,我压根就不看他,目光掠过他的头顶飘向远方,满是不屑。要不然说话就像甩刀子顶撞他,让他难堪又无计可施。父女俩多年冷战,较劲,其实我只是反感那些被他奉为圭臬的纲常,对他的博才多学、品行和师德还是十分敬仰的,我想他对我,也是爱恨交集的吧,问题是谁都不示弱,谁都没有就坡下驴。
父亲有知识分子的清高孤傲,又有生活的压力和困惑,他也是在迷茫焦虑中苦苦徘徊摸索,试图找到前行的路。人生并无模板,孩子的成长过程,是历练父母的过程,也是观念的传承,认知的更新,相互磨合的过程。他尝到了文化人的甜头,对孩子们的学习非常用心,无奈于个个资质平庸,谁都没有遗传上他的出类拔萃,恨铁不成钢,也是焦头烂额。我又是最特别的那一个,母亲都说,相比之下三妮是最聪慧的,小时候画的那些小鸡,小鸭,小老鼠,可像啦,形态各异,各式各样,话都没有说囫囵,别人说话时她插个嘴,张口就是唐诗。
后来呢,天天想着出奇制胜,自由飞翔,把什么事情都想象得很完美,见识不多还爱挑剔,年少轻狂根源于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不出意外地学习一塌糊涂,生活碌碌无为,啥也不是。
再后来呢,人生如梦,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归纳成四个字就是;年华虚度。人生就像一把牌,谁都想往赢上打,结局并不完全受某个人的支配和掌控。无论输赢,和你共进退共荣辱的永远是自己的父母,他们包容你,为你谋划,默默付出。感谢父母,正是他们不遗余力地托举,才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父亲的驼背,多为生活所累,年少不懂父母恩。等自己为人父母时,才知父母的不易,父母离世后,心中便只剩下了怀念和尊敬。因为成长,因为经历,所以忘记了很多不愉快,原谅了一些人,一些事,曾经的不堪,不再纠结,不再执着。人的一生难免会有不完美,放下,便有万般自在。
还是忘不了那弓起的脊背,扭过头来喊,来呀,快来,背住。童年的快乐真的很简单,每当想起小时候,脑海里常常是这样的画面——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大地一片金光普照,父亲背着我奔走在乡间小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脚步一跳一跳的,紧贴那温暖享受着晃悠悠的独特节奏,我舒服得昏昏欲睡,枝头的归鸟,路边的野草小花却在安静认真地聆听二重唱: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