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枣(小说)
那树,那枣和那人,都让我肃然起敬,也让我不堪回首。
一
小时候,看过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很佩服其中奋勇杀敌的战士,认定他们个个都是大英雄。
反观自我,只是个调皮的放牛娃,只能管住不会说话的畜生,真没出息,无比渺小,只有在梦中才能变成顶天立地的英雄——抱着一挺机关枪,杀了很多鬼子,还俘虏了两个,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苦思冥想之后,我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能够实现自己当英雄的心愿。
那天,我把牛撒在南山坡,潜回家,取走铁锨、铁镐、纸皮,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逡巡,最后选定竹林深处,放下工具。
我左右前后观察了好一会儿,没发现一个人芽儿。其实,我知道这条路很少有人走,除了那个女人。
我用铁镐在路面画了一个圆,在其中刨了一层土,用铁锹把刨松的土除到竹林里。然后,往下又刨一层土,再用铁锨把刨松的土除到竹林里。这样一遍遍,终于把路面挖出大约一米深的坑,才停手。不过我并不满意,觉得这坑不够粗,也有点浅,不足以让我心中的“鬼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可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只能草草收场。
我跑到南山坡,喝了几口山泉,捡些枯枝,回到坑处,把枯枝一根根排列在坑口,上面盖上纸皮,撒些浮灰,若不注意,真看不出异样。
我小心翼翼地把路两边的竹子、草丛和枯叶恢复原样,站在坑旁,拍拍身上的土,正一正破衣烂衫,感觉自己就是《地雷战》《地道战》里的小战士,无比威武。
我又潜回家,把工具放到原处,还向工具敬个军礼。
那天晚上,疲惫不堪的我睡得很早很香,梦见那个“鬼子”掉进坑里,那坑一下子变得很深很深,“鬼子”挣扎了很久,也没能上来,被我俘虏了——我真的成了英雄。
那一年,我才八岁。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城里的大伯接走了。
大伯和大娘没有孩子,他们那时已经过了生育年龄,我被他们要去作继子。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毫无准备,急得哇哇大哭,可是大人的决定不可更改,我只能听天由命。
从那以后,我再没回过山里的家。我被大伯大娘严格管教,很快改掉了山里孩子的野性——大伯大娘逢人便说我曾经的野性是如何如何的颠狂,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似乎没有他们的改造我将成为野蛮人,永远疏离文明。
我最终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找到一份和文化传播有关的体面工作,成了传播文明的人,让许多人艳羡,也让大伯大娘很荣光、很欣慰,他们逢人便阐述对我教育成功的秘诀,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彰显他们是孵化文明的导师。尽管有点夸大其词,可也基本尊重事实,我确实应该感激他们的谆谆教诲。
大山离我越来越远,我脑海中充斥的满是高楼大厦。我对山里那个家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对山里爹娘的模样也越来越模糊——他们似乎土得掉渣,有点原始,还有点野蛮,一次也没来城里看过我。这让我确信农村人的心肠如铁石,离文明有不小的距离。
我每天衣冠楚楚,出入馥郁着文化气息的场合,传承着文化,播撒着文明,感化着野蛮。
人们一开始称我是文化使者,后来称我是文化学者,现在称我为文化大咖。尽管我出过几本书,可用大咖来冠名,受之有愧。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这样的称谓——心里总滋生暖暖的、痒痒的、醺醺的感觉。
三
直到大伯大娘都去世了,我才恍然忆起自己曾经来自大山,还有个山里的爹娘,那里才是自己的根——也许是充满着野性和浪荡的根。
我抓住春天的末梢,携妻带子重回山沟沟里,去寻觅那个久违的家。
哦,家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了,原来的茅草屋变成了大瓦房,矮矮的土坯院墙变成了高高的红砖院墙,院落里的两棵枣树没了踪影。
听娘说,碧绿的南山坡还在——只是部分被开垦了,青翠的竹林还在——只是部分被砍伐了,潺潺的溪流还在——只是没原来清澈了。
这让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是个放牛娃,那南山,那竹林,那溪流,又倏地在我脑海中闪闪烁烁。
我带着老婆孩子,顺着那条幽静的小道,穿过那片茂密的竹林,来到南山坡。我用无限美好的词藻,滔滔不绝地向他们描述我儿时放牛的情景——我把自己描绘得那样单纯可爱,那样天真烂漫,那样自由自在,那样洒脱不羁,那样混沌野性。
他们都听得入了迷。
踏着夕阳,往回走,我又向妻儿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骑在牛背上的我,沐浴在艳丽的夕阳中,是何等的浪漫与惬意、悠然与自得,确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洒脱和快意。
突然,我看到竹林西边有多棵枣树高耸着,崭新的绿叶迎着金灿灿的夕阳,随风抖出熠熠辉光,晃人眼睛。
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枣树走去。树的周围有一圈依稀可辨的土墙,虽然墙体颓废了,可墙基还是分明的——应该是院墙的遗迹。土墙内有两间房——已经不能称其为房了,因为一面墙体已经倒伏,顶盖全部坍塌,房梁也腐朽得七零八落。
这里分明住过人,主人一定喜欢枣树,也爱吃枣,因为房前屋后只栽枣树,别无他木。
我急速搜索尘封的记忆,朦胧中得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印迹——这里好像住过一个女人,既素雅又安详,她应该没有男人,好像也没有孩子,总是孤零零地出孤零零地进,只有枣树作陪。
这情景让颇有文化的我陡然联想起“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词句和这女人有何联系?我的记忆一片混沌,厘不清。
四
回到家,我脑海中还浮现着那院落、那枣树和那女人,便问娘,栽枣树的院落里是否住过一个孤独的女人?
娘面色阴郁地说,住过,是个可怜的女人,丈夫被抓壮丁了,有的说去了台湾,有的说死在了战场,有的说逃到了缅甸,有的说……
那,她没再嫁?
没,这个女人固执,就认准第一个。
那,她喜欢吃枣?
她不吃枣。枣树每年都结满枣,到秋天棵棵像大红伞,满院映得红彤彤——村民都叫它枣院。她把熟透的枣分给邻居们吃,俺家可吃了不少呢,吃的最多的就是你啦,你小时候馋嘴,枣还没熟,就偷偷爬树打枣,总被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撵下来,嬉皮笑脸地跑开。有一回,你从树上哧溜滑下来,裤裆摩出个大洞,俺给你缝了一个时辰,你爹让你跪了一个时辰,记得不?
那,她栽枣树干嘛?
听说,是盼她男人早早(枣枣)回来。
那,她等到那个男人了吗?
没等到。其实,那个男人没死,后来从台湾回来了,可女人早已不在人世了。男人在她坟前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给她守坟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后来,男人年年在清明节时都来给她上坟,都守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
那女人什么时候死的?
嗯——真巧,是你去城里的前一天晚上。俺记得,那天晚上俺给你收拾东西时,她来俺家坐了好一会儿。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她摔倒在竹林里的小路上,鼻口出血,死相好惨哟。
都是熟路,怎么突然摔倒了呢?
路上有个坑,她陷下去了。蹊跷,怎么会突然有个坑呢?是老天不想让她再受苦了,要收她吧。
跌坑里啦?我忽然想起《地雷战》《地道战》,想起我曾经在竹林里挖过坑,是为了报复我的“敌人”——也许就是这个不让我打枣的女人吧。我的心猛然抽动,脑袋轰然炸响。
是呀。她是个瞎子,眼睁得大大的,其实啥也看不见——天天偷着哭,眼睛能不瞎吗?她出门要用一根长竹竿探路,来俺家时走的是大道,可回去时,许是为了抄近路,就走了竹林中那条阴阴的小道。你说,这道上咋突然塌个坑呢?难道有男鬼要勾她?她不从,男鬼就痛下杀手……
哦,她是个瞎子!那,她来我们家干嘛?
她知道你喜欢吃枣,当时枣还没熟,她就把前一年晒干的枣装了一大包送来,都是熟透的,个个红红的——每一个都被她用手摸过,是精挑细选的。她还知道你大伯第二天要接你去城里了,她期望你将来过上红红火火、甜甜蜜蜜的日子,像枣一样。
我油然想起,刚到城里时,我很想山里的家,好多个晚上都睡不着,偷偷哭鼻子。可每当从那个大包里摸出一个红枣吃,那无尽的甜蜜就能止住我无尽的泪水,让我在甜蜜中慢慢睡去,做着绵延不绝的香梦——我长出一对硕大的翅膀,像鲲鹏一般,眨眼间就飞到老家的山顶上,盘旋一圈又一圈,最后落在自家的屋脊上,一声声呐喊,娘,娘,俺回来啦,快开门……
倏然,我浑身燥热,眼前泛起一片殷红——漫天的干枣在飞舞。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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