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平台之上(散文)
“我是谁?”推着轮椅的女人提高一个八度故意问道。
“你是谁,你自己不清楚吗?”轮椅上瘦骨嶙峋的老人含混地回道。
女人以及我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个睿智和完美的回答。轮椅上的老太太已经九十三岁了,竟然还有如此思辨能力,以守为攻,简直是“战斗力”爆表。笑声过后,女人对我说,她压根就想不起我是谁,甚至她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了,这只不过是一次条件反射般的回答。
女人六十多岁,是老太太的女儿。女人在家排行老几,我始终搞不清楚,因为老太太这辈子生了九个子女。女人喜欢唱歌,而且唱得很好听,明显受过声乐方面的专业训练。此时,她推着老人在天台之上边走边唱:
妈妈我想对您说,
话到嘴边又咽下,
妈妈我想对您笑,
眼里却点点泪花,
……
微风轻抚月季花蕊,淡香怡人,只是歌声听上去有些哀婉,心头便涌起一股伤感的滋味。我们都在一个宽约十米、长二十余米的平台上,一家养老院的十楼走廊外。这是一个尽显衰老的平台,每日目睹着生命渐行渐远,像似看着夏花枯萎凋谢。
这是一家全国连锁医养结合的护理院,不知道什么原因开设在城市的中心地段。这样的地理位置,优点就是来此探望老人,交通便利,我开车到这里仅需十多分钟。劣势就是在寸土寸金的地段,无法设置养员室外活动场所,连停车都十分拥挤。院方只好把侧面裙楼的屋顶利用起来,四周装上高高的栅栏,铺设地板,摆上椅子,种植花卉,形成一个空中花园,供在此养老的老人们晒晒太阳、透透气。
我的母亲已经九十岁了,原本是居家养老,可是始终无法与保姆友好相处,在换过二十个左右的保姆后,只好送到护理院。我和弟弟轮流去护理院去看望和陪伴母亲,其他吃喝拉撒睡等事项都由护工负责。遇到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直接办理住院诊疗,不用另外去医院就诊,免去东奔西跑的辛苦。所以,除了寒冬季节外,只要天气晴好,我都会用轮椅推着母亲到平台上坐坐,呼吸新鲜空气,沐浴阳光。
起初,每一次到平台上,我都有点小兴奋。从这里看以远眺逶迤群山下蔚蓝的大海,海阔天蓝,港湾里桅杆如林、塔臂高扬;可以俯视高铁动车穿梭往来,由高楼后边从东往西驶出的,是奔向远方,反之则是归来,驶入高楼的后边;也可以仰视旁边那座三十多层的地标建筑,这里曾经是动物园,我似乎还能指出儿时那会儿熊窝狼宅的所在。然而,渐渐地,我不大喜欢到平台上了。每一次推着母亲到平台时,都是硬着头皮,满脸愁容。一个衰老的平台,每日重复着衰老与死亡的无奈,那个心情就像湖边垂死的鱼,瞪着凸起的眼睛,喘息的嘴一张一合,却是无法游动,而身后的湖水里有它永远回不去的家。
辞书上对人的衰老解释为:指机体对环境的生理和心理适应能力进行性降低、逐渐趋向死亡的现象。医学定义衰老总不如古人说得形象:“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及其衰老,驽马先之。”(《东周列国志》)当衰老缠上一个人时,的确犹如“驽马”,除了肢体不利索、行动不便,不得不呆在轮椅上以外,最主要的是脑子不灵光了,真的是呈现“一塌糊涂”。
平台上,老李头坐在轮椅里,不知道因为啥与另一位老太太吵起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唇枪舌剑,声高八度。可我听了半天,发现两人吵架不在一条线上,你骂我也骂,却不知道因为啥骂,骂得也不在点上。老李头脑梗后遗症偏瘫,平时说话都含混不清,这个时候更不知道在骂啥?而与之对骂的老太太精神也不清醒,我不止一次地在通往平台的电梯旁,看到她一边哭一边嘴里叨咕着什么,脚边还放着几件衣物,看上去应该是想家了。我从心底涌起一股恐惧感,对衰老的惧怕。谁年轻的时候没吵过架,小嘴叭叭,即便理屈也不会词穷。当有一天说话含混不清,自己都不知道要说啥、说得是啥的时候,这不是人生最悲哀的一刻吗?
“爷爷,以后尿尿一定要说一声,不能再尿被窝里了,我们都没有被子换洗了,记住了吗?”老李头不知道啥时被人推走了,那个老太太大概又到四楼走廊尽头哭诉去了,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护理员。
护理员高高的个头,一看就是东北女孩,她怕老爷子记不住,又把嘴凑到老头的耳边,大声重复着不要再尿床的要求。她应该是新来的,所以还在不厌其烦。我没言语,但在心里说,我敢打赌,今晚老头继续尿床。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如果他能记住不要尿床这件事,那就不会把被褥尿到没有换洗的程度。这与婴幼儿一样,要么像我小时候那样用尿布,要么就用新款的尿不湿。以前与人闲聊,听到过“人老了就是老小孩”的言论,心想小孩子多可爱呀,老小孩也一定可爱至极?但现实太过骨感,老小孩就是要把被褥尿到没有换洗的程度。可爱吗?但他们要么是衰老的父亲,要么是衰老的母亲,他们活着于儿女们来说就是可爱的。
“李局长,您老以前管着多少人呀?”护工小张大声地问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老人似笑非笑地斜咧着嘴,他的右手蜷缩着,明显是脑溢血后遗症。护工小张连续问了三遍,老人才含混地回道:“就那么多人呗。”又一个“睿智”的回答,平台上响起了鲜有的笑声。我却在笑声中泛起一股酸楚,默问自己:若干年后,还能记起自己在大会上脱稿发言的样子吗?还能记起与领导就某个问题据理力争的样子吗?人的衰老过程尽管令人畏惧,但是你得活着,要坚强地活下去,一来是尊重生命,二来是为下一代活着。你活着可能记不清过往,但他们能记得你的曾经,所谓念想,大抵如是。
母亲在平台一角晒太阳,我在吸烟处抽支烟,“芳芳”朝我走来。芳芳因为名字里有一个“芳”字,护工便逗趣地管她叫“芳芳”。芳芳与母亲一个房间,年龄不到八十岁,手脚利索着呢,是整个楼层里为数不多的不用轮椅的人,但脑部做过一个什么手术,因此头脑也不算清醒。芳芳走到我面前,忽然长叹一声,接着幽幽地跟我说:“咳,刘金秋死了。”我有好多话都没出口:刘金秋是谁?他是怎么死的?啥时死的?
最终,我只能淡然一笑说:“哦,是吗?”
芳芳走后,我忽然好奇地问护工老李:“刘金秋是谁?”老李说,是芳芳的丈夫,很早以前病故。但是芳芳的头脑还停留在以前,所以总觉得是才死,便整天把“刘金秋死了”挂在嘴边,逢人就说,唠唠叨叨。我一下子就想到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她也是逢人就说、唠唠叨叨:“我单知道春天里有狼……”祥林嫂的唠叨是因为失去孩子受到了刺激,也是对那个社会的控诉,而芳芳们不着边际的唠叨,与社会无关,是衰老的结局,谁人能避免?也许,我们该做的就是珍惜生命的每一分钟,尤其是在人年轻的时候,要活得值得,活得明白,活得通透。
就在九十三岁老太太发出“你是谁,你自己不清楚吗”的拷问之后,我忽然发现平台上不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我赶紧向身边护工打听,护工说老太太已经去世了。我很惊讶,两周前还好好的,咋就说走就走了呢?我刚想问,老太太得了什么病?马上意识到多此一问。说起来生命够坚韧的了,老太太活了九十三年,如是再过七个春夏秋冬,她就是百岁老人,走过整整一个世纪的长度,却注定无法达成“世纪老人”这个目标。坚韧的生命亦是如此的脆弱,活过九十三年,活不过两周时间,衰老令人恐惧又是每个人必须走的一段路程,好比年轻时走着平坦大道,老了老了却要爬崎岖险路。老太太去世了,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宿命,作为女儿也就没必要再来陪伴了。女儿与母亲之间关于“我是谁”的对话,以及思念、感怀、倾述,今后只能在纸上交谈了,一缕青烟飘过。我颇觉遗憾的是,平台上从此没了女人动听的歌声。
转眼又是寒冬季节,我们去不了平台了。那天,我在房间里陪着母亲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忽然一位新来的老太太哭着求我给她儿子打电话,让儿子来看望她。我不知所措,护工小严说别打电话,她儿子昨天才来看望的。可是,老太太仍然不依不饶,死缠着要我打电话。无奈,我只好推说这就去打电话,离开房间,坐电梯来到平台上,在这里抽支烟,等老太太过了劲再回去。
冬阳暖不了寒风,平台上不见一个人影。我翻阅手机,忽然看到八十六岁的琼瑶先生“翩然”而去的新闻,心里一紧,惆怅满怀。一阵北风刮过平台,寒冷裹挟着我的躯体,真冷。
题图2023年8月拍摄于养老院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