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千年苏公祠(散文)
一
世上若有“功高盖主”,功勋者可能就危险了。世上出现陪衬的风景遮挡了主风景,反而别有情趣,更令人关注。
我游览蓬莱阁,进进出出苏公祠,突然有一个感觉,苏公便是这蓬莱阁仙境的灵魂,不要怪我冷落了汉钟离、张果老等八仙。我又觉得,这“天上人间”,能够如此衔接,比董永和仙女的故事更典雅了。
被誉为“天下四大名楼”之一的蓬莱阁,在其南边建有“苏公祠”,民间有传奇般的佳话——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据说,在蓬莱阁的避风亭观海市蜃楼是最佳位置,但能一睹海市之梦幻之景,概率极低,就像中彩票。而涌进苏公祠瞻仰苏轼的游人,却络绎不绝,也不会让人失望。苏轼带给蓬莱阁的是真实的故事,更是奇人奇景。进祠环视,都是苏风古韵,每一件文物的遗存,都是一道风景,尽管锻造这样的风景的时日只有五日,却是千年经典。
苏公的事迹,却不像海市蜃楼那般缥缈,何时观看,都是将千年贤者拉近了看的感觉,逼真,亲切,缅怀之情,油然而生。看这形胜,我禁不住口占诗句——丹崖山上举高阁,渤海岸边亲苏祠。
蓬莱阁在丹崖山上,石色赭红,故称“丹崖”,没有想到,这苏东坡在丹崖山转了几圈,便一红千年。
况且,苏轼是一个令无数国人都喜欢都乐于亲近的人,不红都难。据说,苏公每到一处,都会留下他的风采的,这风采就是铿锵的脚步和“苏味”十足的诗词。所以,今人感慨,若苏轼来过我的城市……这样的假设,无需答案,即使和苏轼的脚步隔得再远,人们也听得见。所以,天下的苏公祠很多,有人数过,据说有28处。苏公到蓬莱五日,就有祠一座。这让古代为官一地一二十载的人看了,做何感想?好在没有一个人生出“嫉妒恨”……丰碑口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这祠那祠不及苏公祠。
二
祠堂的知名度真不在于深阔,但看奉祀于谁。三间茅舍做祠堂,敬仰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也胜过华堂高殿。目含崇敬,心仰奉祠。苏公祠取轩亭建筑式样,通体紫红,虽有斑驳,却依然峥嵘轩峻。绿色琉璃瓦顶,承缭绕云烟,对海天碧色。三间胶东民居式样,挺轩的立柱半裸,窗棂古旧,青砖填空。并无特别,但恰好可见百姓以自己的建筑方式,留住一代贤达,胜似家人。蓬莱阁于北宋嘉佑六年(公元1061年)建,苏轼于北宋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到任蓬莱任登州知州,而苏公祠于北宋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立。(当时登州知州张万宪根据百姓愿望督建)看这三个时间节点,在曾经,简直就是快马加鞭的建设速度,而且建祠时苏轼还在世。这不能不让人对“盖棺定论”产生了一些思考。对于一个为官的人,且并不是高官,几度辗转,且在蓬莱任登州知州也只有短短五日,按照一般评价,不在一地久居官位,势必会引起人们的一些妄揣——是否有什么问题……
苏公祠把所有的怀疑和问题都摁下去了。
据史料记载,百姓“深惜其去之速也,后立祠祀之”,苏轼到登州府任,时日极短,百姓无以了解,只道“去之速”便立祠纪念,起因不应就这么简单吧。对百姓好的人,百姓才记得,百姓才不管什么资格声望。登州知州多少任,唯苏公祠登上蓬莱阁,绝非一般的渊源。
为何人未作古而蓬莱百姓为之建祠?而且还给苏轼的祠送上丹崖山巅,与如此高端风景同住?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苏轼的为人为官之品,足以赢得天下人的认可。在一个公众舆论扩散有点难度的时代,一个人的名望可传千里,实在难以想象。而也并非因为蓬莱阁是世间风景经典,而要借苏轼之名,以增加点知名度。丹崖山上,一阁一祠,真可炳辉同光。
三
苏祠也给了今人以题字的机会,美好的文化都是能够繁衍再生的。“马太效应”不仅能解释财富的积累,也可以解释一些文化现象。门楣的“苏公祠”为当代书法家舒同题写,字迹飘逸,仙气绕眉,圆阔饱满,脱俗不媚。祠柱楹联是“真临仙阁凌虚地,来读苏公海市诗”,出句不凡,原来是清乾嘉时期代表诗人袁枚所撰,现代人赵朴初书写。站在祠外,我觉得这是这些名人奉祭苏公的一种方式,就像百姓双膝跪地叩头,尽管没有花圈花馍等祭品,却胜过一花一馍。说什么“留得身后名”,无意留名的苏轼,却千年不朽。
入祠,迎面是苏轼像。这是明代朱之蕃所绘,他是临摹李公麟图样而绘。是否见过一面,并不重要了,画像绘其神写其意,尽显端庄肃穆之神情。非乌纱官服,一身凡夫打扮,真让人觉得是从渤海捕鱼归来的渔夫。第一眼,苏公就是一个亲民的角色。一个人的名望,并非是行头决定的,行头可能只属于戏曲里的人物,而非生活。
一代词人,能够为海市蜃楼留下笔墨,真的是万幸,因为苏轼知州登州府只有五日时间,且是深秋时节,海市蜃楼最易在春夏时日出现,而苏轼就赶上了这奇伟大观。说点“八卦”的话,真的是“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诗经·郑风》)是天象来讨诗,还是诗巧遇奇观,有谁说得清。有人形容笔力千钧,也有人形容为笔力万象。以我看,一个将文学诗词随身的人物,总是会遇到精彩的风景,风景争相涌入笔端。
一般地说,平淡的诗歌,只能尽情穷意地描摹海市天象,而苏轼却一笔跌宕,吟“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这是他为人为官的一次表白,命运对人可以摆布,但无法折断正直之姿,内心的风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此诗,是苏轼经历过“乌台诗案”得以昭雪后的感言。读苏轼的诗词,难见抱怨句子,怪不得林语堂在《苏东坡传》说他是“天下少有的豁达之人”。悲欢离合皆是大梦一场,何必跟梦较真!全诗168言,完全是在写内心的天象,而非平铺直叙海市风景。他的创作,没有离开“诗言志”的古训原则,读之入心也惊心。
除了《海市诗》,祠中还有《海上抒怀》和《望海》两首诗,五日三诗,如果是专业的文学家,并不奇怪,或者说,苏轼赴任五日,憋出了三首诗,那还真不是苏轼。如此,人们只能说苏轼对蓬莱阁景区是有着贡献的,于今而言,只能算是给一阁添了古韵风采。
哎哟,真希望苏轼驻留蓬莱再多几日,为蓬莱阁大观留下一本诗集,这样说,又是一种假设,不过,这样的假设反而让我有了荡气回肠的感觉。王安石说“岂复求古人”,求,苛求的意思。多少人偏偏苛求苏轼,据统计,苏轼写了3459首诗词,再多300篇给蓬莱阁何妨!只是我必须道一声“辛苦了”,宦游途中泼墨,留待后人细品,世上有几人!更好美好的文化洒满一途,让我们今人重踏苏轼足迹,多了一份沉厚和沧桑。
四
多少已经作古的人,后人的思念日瘦,以至于忘却,而苏轼是一个特例,真没想到苏公祠千年之后还有香火。这,给了游人很多思考。我想,苏轼如果只是留给了我们那些精彩的诗句,我们只能称他是诗才,而他留给我们的是跨时代的精神遗产,尤其是他作为一种精神的偶像,没有任何污点和瑕疵让我们怀疑。就是有什么怀疑,在读了他的传记以后,(我通读过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也会全然打消。
苏轼在不长时间,辗转多地为官,最短是登州五日,次短的是湖州四个月。每地都留诗韵,更有政绩可查。苏轼的擢贬生涯,真可谓一言难尽,但人生线索是清晰的,曾自作诗句曰:“二年三州踏陈迹,一半功业一半诗。”(三州是黄州、惠州、儋州,特指被贬谪之地)苏轼曾任八个州府的太守,堪称“宦游人生”,这也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契机。
是“宦游”,也是实实在在为百姓干过实事的。他五日内,呈给皇帝两“状”(奏章),一是《乞罢登莱榷盐状》,一是《登州召还议水军状》。当时山东沿海一带,地瘠民贫,渔人以煮盐为生,但产盐要卖给官家,再由官家出卖给百姓,中间环节,层层盘剥,结果盐商破产,百姓也吃不起昂贵的食盐。第一状获得朝廷批准,废除了繁冗的专卖盘剥制度。“水军状”是巩固登州海防的建议。我想,两篇奏状,就是中学生几百字的作文,也需要几堂课的时间,况且,他还要深入当地民间调查考察,在赞叹他为快手的同时,对他的爱民勤政,更为尊敬。
面对崭新而陌生的任职地,况且是一地最高长官,在这人间仙境处,面对浩瀚的大海,观景怡情,来上个一日游,不为过。坐品登州海鲜,把酒赏景,也不为过。苏轼,刚刚从“乌台诗案”脱身,找一闲静雅间,美美地睡上一觉,也不为过。即便看着当地府衙的人为之收拾一下安寝之所,熟悉一下驻地环境,背手踱步于海岸,也不为过。这些,都可能是别人借机攻讦的借口,但天高皇帝远,有谁闲得无聊要收集证据,他经历过世事沧桑,已不在乎这些是否成为话柄了,即使皇帝的耳朵很尖,听到这般,也说不出个什么不妥,只能一笑了之,人之常情嘛。他完全可以沉醉五日,甚至一周,别的事以后再议,来日方长嘛。可苏轼的性格,不符合这些浪漫的安排,旷日的羁押,岂是风景能够缓释悲愤的情绪,他需要一番强力的作为,来报效国家朝廷。
按照现代规矩,也少不了接风洗尘,哪怕是并不熟悉,只要是有头有脸的官员,举行这道仪式都正常。应酬嘛,逢场作戏嘛,借酒品看看人品嘛,很多理由都是成立的,即使不从苏轼身上沾点光,见个文坛名宿,附庸风雅一番,都能成为日后炫耀的资本,托托关系,宴请一顿,完全可以的。而这些,都是远离苏轼的,不是远离世俗,而是远离泥淖浊气。
五
苏公在蓬莱阁留下的物件不多,所留皆是经典。苏公祠一侧有“卧碑亭”,只为一块长方形的石碑而设亭,石碑静卧,碑文是苏轼作的《书吴道子画后》,观苏轼遗留楷书,字迹由工整而渐渐跌宕起来,后半部分几近草书。有传说解释这种笔力笔法的变化。是夜,孤灯孤影,海风透窗,摇曳暗光,忽然有童子推门而入,呈令苏轼离职出知杭州。于是,笔下章法有变,驭笔风格迥然前后。要知道,苏轼可是宋代“书法四大家”之首,不可能一篇之中有这么大的差异。当然,这是人们演绎的故事,可能是杜撰的情节,但留下这样的墨宝,几乎能和“一点似羲之”的典故一起成为美谈。
苏轼给我们留下的“史记”很少,确切地说,留给蓬莱阁的太少,我不能不对这幅书法做一些推测性的解读。环境和心情是可以影响书法人用笔的,所谓“意走笔端”,就是讲这个道理的。苏轼正运笔写这首诗,突然有调令来,似乎擢贬他都并不上心,有一种急切感落于笔端,于是我们所见的这幅字的后面,如一束光放射,奔如赤兔,飞似苍鹰。墨笔卒章,他才展卷阅读调令细节。从容之心藏疾风骤雨,淡然之态蕴惊心动魄。这就是苏轼的风格。一副书法作品,已经不能用书法理论来评价了,其背后的东西远超一笔一划的布局含义了。
苏轼走了,离开时,是否回首,不得知;但却留下了一首赠别诗。诗的最末一联说“莫闲五日匆匆守,归去先传《乐职》诗。”上任仅五日,离开实无奈,如此身不由己,但偏无一顿抱怨,他要念诵着“乐职诗”,(乐职,快乐地履职)按照现代说法,苏轼这次调任属于平调,擢贬的色彩均不存在,但他还是愉快地去了,去夯筑他在杭州的苏堤了。
蓬莱阁,到底是沾了八仙的光,还是沾光苏轼的更多呢?八仙留影,留个传说,就走了。而苏轼,让百姓陈列了牌位,供奉着。苏轼,已经成为蓬莱阁文化的一部分,可以说是不泯的灵魂。
六
我于2024年初秋又往蓬莱阁,在苏公祠外听到景区的工作人员说,前几天收到一位厦门游客黄冠榕捐赠的一幅《赤壁苏公像》,这应该是苏轼任职登州府之前的样子,(苏轼于1082年贬任黄州团练副使)据传,画面是苏东坡身着一袭袍服,头戴“东坡巾”,手持如意,正襟危坐于一赤色石上,身后一棵虬松。我未能目睹这幅画像,很遗憾。苏公在几近千年之后,还有这样的“人生行旅”,东坡会含笑的。在这个快要千年的节点上,蓬莱阁收到了苏轼的旧影,这无疑也丰富了蓬莱阁文化。
应该悬于何处?就在苏公祠吧,就像我们老家的老屋,总是挂着家人不同时日的留照。
我不知“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两句出自谁之口,但句子里的时间,却不是概数,而是实数。再越千年,怎么修改?一语定千年,千年何其长,苏公的才学和品质,都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以年纪长,还是短了,可期万代。
2025年1月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