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那年腊八节(散文)
在我六十二年的人生长河中,经历过的腊八节也整整六十二个,但唯有那一次,却印象极深,让我刻骨铭心。在此后的每一个腊八节,它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无不令我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之中。
小时候,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即使再穷,那句“过了腊八就是年”的谚语,也依然在腊八节前一周的村子上空开始回荡,催促着人们为腊八粥的食材忙碌起来。
我家也不例外,但那时,家家捉襟见肘,能用来煮腊八粥的食材实在太少,无非是地里产出的玉米,再配上自家种的萝卜、蒜苗和香菜。
玉米,作为腊八粥的“主角”,准备过程繁琐又颇具技术含量。要依据家庭人口数量,取出适量玉米粒放在方斗中,边加水边用手细细搅拌,直至每颗玉米粒都被水润透,然后静置十分钟,再搬到石碾上脱皮。这一套程序下来,往往得耗费一上午或一下午的时间。
那一周,村头的石碾子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仿佛过年的喜庆都提前汇聚于此。妇女、孩子和老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叽叽喳喳,笑声不断。大家一会儿闲聊着家长里短,一会儿张望着石碾子的进度,一会儿又估算着前面那家人还要多久才能碾完。尤其是像我这般大的孩子,更是兴奋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时不时对着拉碾的骡子或耕牛大喊“驾驾”,仿佛这样就能让碾子转得更快些。“不要喊了,想累死牲口呀。”大人们的呵斥声此起彼伏,但孩子们哪能管得住,没过一会儿,那稚嫩的呼喊声又在空气中飘荡开来,大人们也只能无奈地笑笑,由着他们去了。
排队碾腊八粒时,大家都很有默契。当谁家的腊八粒快碾好了,排在前面的人就赶紧跑回家叫当家的。给玉米粒洒些水,搅拌均匀后,便站在一旁,一边和旁人闲聊,一边耐心等待。等上一家收拾好,自家的玉米粒也正好湿润到位,于是端起盆子,将玉米粒均匀地倒在碾盘上,大喊一声:“驾!”那刚刚喘口气的骡子或耕牛,便又迈着沉重的步伐,拉着石辗转了起来。
我们村的饲养室里,骡子只有一头,耕牛倒是不少。平日里,大家碾辣子面或谷子,都偏爱用骡子,因为它比耕牛走得快,能节省不少时间。可饲养员心疼牲口,从不让骡子可着劲儿干活,总是拉半天歇半天。所以,即便全村人都盼着骡子拉碾,也总有半天是耕牛在“值班”。
记得我七岁那年腊八节的前一天,我家去排队碾腊八粒。许是老天眷顾,轮到我家时,正好是下午,累了大半天的黄牛被精神抖擞的骡子替换了。我跟在父亲身后打下手,看着父亲将湿润的玉米粒均匀地倒在碾子上,骡子立刻就转了起来,劲头十足,好几次都小跑起来。父亲手拿条刷,紧紧跟在骡子后面,手脚麻利地把挤出碾盘外圈和挤进里圈的玉米粒都聚拢到中间。我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一圈又一圈数着骡子的步伐,心里想着:这要是在平地上直线走,半天下来,得走出多远啊。想着想着,心中不禁对这头不辞辛苦的骡子生出一股感动和心疼,便默默地在心里为它鼓劲。果然,有了骡子的“给力”,不到半个小时,我家的腊八粒就碾好了。我赶忙上前,帮父亲把腊八粒盛在方斗里,欢欢喜喜地提回家,准备下一道工序。
回到家,父亲在院子里铺上苇席,拿出簸箕,一下一下地簸去腊八粒的皮,再用筛子筛去细碎的颗粒。不一会儿,黄澄澄、光秃秃、滑溜溜的腊八粥原料就呈现在眼前了。此时,母亲也早已将其他食材准备妥当,切好的红白萝卜丁整齐地码在盆子里,洗好的蒜苗和香菜散发着清新的香味,就等着晚饭后熬煮腊八粥了。
此刻的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仿佛已经看到了母亲站在灶台前,微笑着给煮好的腊八粥里加入各种调料,然后一碗一碗地舀给大家。那香甜软糯、沁人心脾的味道瞬间在舌尖上绽放开来,弥漫至全身。多么温暖和幸福的时刻。这样极普通的腊八粥,吃上一碗,再苦的日子也是甜。
然而,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晚饭过后,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有事出门了。父亲是木匠,为了赶在过年前干完木工活,得去加班;两个哥哥也不知有什么事,一同出去了,家里只剩下母亲、我和不到五岁的弟弟。母亲往锅里加好水,生着火后,便让我帮忙烧锅,她自己则在案板上切豆腐、剁蒜苗末和香菜末。等一切准备就绪,大半锅水也烧开了。母亲一边把准备好的腊八粒一碗碗往锅里倒,一边感叹道:“要是有一碗黄豆和一斤大肉就好了。”我知道,这两样东西家里不是没有,只是太金贵了,只有过年做豆腐、炒菜、包包子时才能吃,在腊八节这样的日子吃,实在是太奢侈了。
就在我边想边用力扇风箱烧大火时,突然听到灶火口传来“滋滋滋”的声音。我急忙探头看去,只见锅底不停地往下滴水,正好滴在火芯上,发出那恼人的声响。我惊慌失措地大喊:“妈,锅底漏水呢!”母亲听到喊声,赶忙跑过来,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只见锅底的水珠如断线的珠子般,越滴越快,眼看着火苗就要被扑灭了。可母亲却没有丝毫慌乱,一边往灶膛里加硬柴,一边对我说:“使劲扇风箱,把火烧旺。”说着,她站起身,揭开锅盖,拿起长把木勺,不停地搅动着锅里的腊八粥,并在锅底漏水处来回蹭,试图用越来越黏稠的腊八粥堵住漏水的缝隙。而我呢,就像一名坚守阵地的战士,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扇动风箱,让风箱吹出最强劲的风,去抢救那即将被扑灭的火苗。
时间在紧张中一分一秒地过去,渐渐地,火势越来越大,腊八粥也越来越黏稠,滴漏的水滴越来越小,这场惊心动魄的“锅底保卫战”终于以胜利告终。
等父亲和哥哥们回来,得知了这件事,心里都不是滋味,当即表示赶在过年前一定买口新锅回来。毕竟,这口锅已经补了好几个疤,实在是不堪再用了。可母亲却很淡然,说:“看看有没有补锅的来,补补还能用。”“都年底了,哪还有补锅的。这次必须换新锅。”两位哥哥态度坚决,那架势,恨不得立刻就去买口新锅回来。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新锅却迟迟没有买回来。我心里明白,家里孩子多,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分,年年分红都是倒灌,前几天给我们弟兄四个买帽子和袜子的钱还是借的,哪还有钱买新锅啊,肯定是父亲没借到钱。
就在我们都不抱希望,母亲也做好了用面糊糊粘住锅底裂纹的长期打算时,第三天中午,父亲竟用架子车拉回来一口大新锅。那一刻,全家人都沸腾了,喜悦如潮水般涌来。母亲更是激动得不得了,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新锅的锅沿、锅底和锅面,嘴里不停地赞叹:“真好、真光、真新。”随后,她抬起头,满眼感激地看着父亲问:“哪借的钱?”“是我师父借给咱的,他说等有了钱再还。”父亲说得很平淡,但我们听了,却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全身流淌。父亲的师傅,我们都叫干爸,他是个极好的人,父亲的木匠手艺就是他教的。大哥两岁时就拜他为干爸,我们也跟着叫了起来。如今,他又一次在我们危难之时伸出援手,真是我们家的大贵人啊,在我们心里,他就是最亲的人。
至于后来是什么时候还上干爸的钱,我已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我走到哪里,工作取得了怎样的成绩,生活条件变得多么优越,那年的腊八节,都如同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激励着我奋发向上,提醒着我要勤俭节约,更让我懂得了知恩图报。它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永远珍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历久弥新。
二○二五年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