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暮色(散文)
原来,他们身体内曾经升起的太阳,那一片耀眼的明亮,已慢慢滑下山脊,脆弱成一片苍茫的暮色。——题记。
一
住院,说不清还要住多久。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守在床榻前,揪心地看着几乎弯成一张弓的母亲,抖抖索索地把一只脚先挪出床沿,再慢慢起身,把上半身的重量压在一只手肘上,才试着慢慢用手掌支撑着坐起来。
我就站在跟前,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抱住母亲,像母亲当年搂抱我们一样。哪知指头刚碰到母亲的身体,她便“啊”地失声叫出来,吓得我赶紧把手缩回来。只见她嘬着嘴“咻咻咻”地呻吟着,大口大口喘气。一层层细密的汗珠从布满褶皱的脑门渗出来,头巾、衣服领口立马飘出一股温热的汗馊味,直冲鼻孔。我蹲下身,准备给她穿鞋,鞋子才套进脚尖,她就摇头,有气无力地从嘴里挤出一句:“等我歇一下。”
我站在她面前,心疼地看她喘息,叹气,帮她把头巾拿开。一头稀薄的白发,遮不住白花花的头皮,被捋过的丝丝缕缕,在后脑勺凌乱地打一个结。我用手指当梳子帮她抓了抓,顺了顺,又取下因汗渍而有锈迹的小别子夹住一撮,别在右前额。她什么也没说,乖乖坐着,就像当年她为我扎冲天揪时一样。
歇了好一阵,她才轻轻地把另一只脚挪了出来。
这是母亲卧床三日后的第一次站立,她实在不习惯在病床上屙屎屙尿。
母亲双手紧紧抓住床沿,胳膊像两根干枯的树棍。因为用力,一道道青筋在苍老的皮肤下凸显出来,像裸露在地表层错杂的老树根。母亲试着轻轻站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还没来得及把身体拉直,又是“啊”的一声,衣袖裤脚便晃动起来,筛子筛谷物豆粒一样的晃动。眼见人要瘫软下去,我一把托在她的腋下。
等休息得足够了,她又试着站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卯足了劲,但都未成功。她很沮丧,急得都带了哭腔,哼哼声连带着咒骂:“他妈的,咋个就这么无用了啊!”就像责备身体内那匹偷懒的马儿,怎么不站起来,怎么不跑起来?
我沉默着,扭头看向窗外。窗外暮色苍茫,高大葱茏、密密层层的梧桐叶掩映窗前,像拉了一道绿色的窗帘。一些稀稀疏疏的灯光漏进来,寡淡,孤寂。
至少在二十年前,我一直觉得母亲像座山,奇崛,硬朗,面对风雨从无惧色。时间是怎样被偷走的,她又是何时衰老的?谁也说不准,先是听她抱怨饭菜不好吃,没味儿,然后就是肉眼可见地弯了腰,驼了背,掉了牙,眯了眼。人的衰老,是舌头最先感知的,人生的酸甜苦辣咸铭刻在心,却止于舌尖。
直到现在,借助精密的仪器,通过医生精准的表述,我们才真正意识到,一生操劳的母亲,像一部风尘仆仆一直在路上颠簸的老车,年久失修,各个零部件都出了大问题。
她常说自己和父亲是两个老树桩,我们只是笑笑,以为是戏谑。哪曾想,现在的她俨然真朽成了老树桩,尽管这个比喻不很贴切,但它有依据。从第一人民院到第二人民医院,再到中医院,一张张CT或核磁共振N次诊断报告上,都清晰地写着:骨折。唯一不同的是,由一根演变成两根三根,到如今,腰椎至胸椎根根骨头均骨折。
这是时间的累计,是数字的变化,是疼痛的叠加,是衰老得无可阻挡。她身体的四梁八柱都出了问题,甚至有四根肋骨挤在一起,形成扇面,压迫着坐骨神经。难怪,原本高大的母亲瘦弱了,矮小了,佝偻了,比我矮着不止一个两个头,就连体重也降到三十来斤。对于这样严重的病情,医生指着片子上每根骨头的暗影,严肃地说,你瞧,你瞧,这些黑色的部分,都是朽掉的。
原来,人真的像树一样,被时间风化之后老朽。
严重的骨质疏松,导致骨头病变,这并不意外。只是她的情况很严重,难怪这些年她都在不停地换床铺,不是嫌床铺太硌人,就是嫌枕头太低,总之,嫌七嫌八。其实,以她这身体状况,即便换一万个姿势,也是根本没法躺平伸伸展展睡个好觉啊。
早在七八年前,母亲伸手去够挂在柱子上的钥匙时,一声尖叫后人就瘫在地上。家人七手八脚把她弄到医院,经过各项检查又住院治疗,医生告知了最坏的结果,以后,咳嗽都得憋着点劲,否则会骨折,严重的会瘫痪。尽管思想上有足够的准备,也数次经历她咳嗽就闪了老腰的情况,但真正见到母亲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住时,我知道,那座奇崛的山,坚韧的山,经年的风雨侵蚀,已钙化坍塌,再无挺拔的模样。
也许,这一次,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二
母亲遭的这茬罪,是受父亲连累的。
父亲八十八岁生日在即,我们相约着给他简单过一下。他说,人老了有忌讳,要么提前过,要么推后过,并老说自己的眼皮跳,跳得厉害,跳得心慌慌的,也不知跳个什么鬼东西。他甚至贴了块红纸压在眼皮上,以求消灾辟邪。我们也再三嘱咐他,万事得小心点,就是坐立起身时动作也要慢一点。直到生日这天,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时,眼前一黑一跤摔下去,摔得人事不知,不知道眼皮跳是不是应验这件事?
这一摔,吓坏了母亲,眼见他昏迷不醒,便呼天抢地喊。邻居堂侄女在家,有锅碗瓢盆弄出的的声响,可她又聋又哑,又隔着高高的围墙,任母亲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门前的赵姓人家也听到了,男人把脸挤在玻璃上,鼻子压趴了往外挥手也不管用——他坐在轮椅上根本站不起来。
因手腕粉碎性骨折过的母亲,手不能握重物,身子不能使劲的母亲,只能跪趴在地板上,借助凳子、沙发,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千斤顶”,一点一点把父亲拱起来,让他斜靠在沙发上。
一通电话才拨出去,哥哥们马不停蹄地赶来,将父亲送进了医院。医生说,血糖太低,幸好抢救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刚刚办完住院手续,挂上吊瓶,不料姐姐又来电话,说拄着拐杖出去上厕所的母亲,再也迈不进家门,扶着门框抖成一碗水。
姐姐惊慌的声音,把宿舍楼的人都给惊动出来了。当大家得知是怎么一回事时,围住母亲七嘴八舌。有的说把她抬进去,有的说抱进去。可母亲的身体抗拒得厉害,摸不得,碰不得,触碰到哪里,就像电流击打到哪里。因为疼痛,她的脸都变成了紫色,嘴唇乌青,歇一会儿才能喘上一口气来。
人多主意多,有人搬来了凳子,有人垫上了坐垫,有人扎好马步将凳子顶个稳稳当当,姐姐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母亲把住门框的手才试着一点一点松开,抖抖索索将身子收到座椅上。
她的汗珠子一串串滚落,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缓慢得像慢镜头,而每一个动作,似乎都会耗尽她体内那股微弱的气息。
等我急匆匆驾车赶到,母亲仰靠在椅子上,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拐杖还靠在椅子上,像个温顺的仆人。即便心急,巴不得她一下就能到医院,接受治疗,少些痛苦的折磨。但既不能这样又不能那样的情况,让我们也乱了方寸,真不知该怎么把她弄到车上去。姐姐说,没办法,只能抬。于是,一人搭上一双手,把她连椅子抬到了车边。只需一步就能跨到车上去,问题是她连一步都不能迈,大家围着座位绞尽脑汁。狭小的车内空间,让有劲无处使的挫败感充斥得满满的。我先把座位调到底,调得足够宽,又把靠背往后放,放到可以仰卧。姐姐说,太低了,根本坐不下去。当即从床上扯下一床棉被垫到座位上。姐夫守候在后排坐上,丈夫跪在主驾座位上,等我们四平八稳将母亲递过来。
这是一场接力,由地面到车里,仅一步之遥,进展得如此缓慢,似每动一下都有撕扯的痛。
母亲还是“哎哟,哎哟”地哼着,哼得我们心里酸酸的,那些苦难一下就像苦涩的海水漫了上来。
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着母亲,笼罩着万物。远山、房屋,影影绰绰,只有风,沙沙地掠过。
也许是休息了一会儿,积攒了些力气,也许是疼痛到了麻木,母亲试着自己杵在椅子上,杵实在了,才挪过一只手把紧车门,先把屁股倚在棉絮上,再一寸一寸把身体挪进车里。姐姐搬上了那张轻巧的椅子摆后排座位上,在后备箱装上两床薄被。她说,这些都用得到,不得不说,她服侍母亲是有经验的。
对于母亲要去哪里住院,我们也是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到哪里肯定都得检查,检查完了才能决定用药。可问题是她怎么挨得过这些检查呢?思来想去,还是去中医院,她算是这家医院的老病号,该怎么治疗,主治医生们心里有数。
检查是免不了的。但凡住院,不把血液、尿液、五脏六腑检查个清清楚楚,医生一般是不会轻易给你出诊断报告的。
一听到还要进行一系列的检查,母亲就紧张起来,眉头紧成麻花,一个劲地说,身上的肉都是一溜一溜抖着的,酸着的。可这有什么办法?我们只好安慰她,不怕的,我们都在呢。事实上,我们确实都在。除了大哥在外地工作,二哥和侄儿在二院照料父亲,二姐既要照顾母亲又要连带照看老家,我们还有三兄妹守在母亲身边。
可能年轻不知事,待到暮年,能有儿女守在跟前,也算是人生的一桩幸事。
三
如果把麒麟西路当成一根藤,市二院和中医院就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一头住着爹,一头住着妈。
家里一旦有人住院,对有序的工作和生活就是一场无情的摧毁。单位、医院像两颗绞紧线绳的螺丝,紧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只有轮流着请假两班倒。也只有在这时,才显现出子女多的优势,好歹能轮换一下,如若是独生子女,那该是怎样的抓狂啊。刚大学毕业的侄儿也参与进来,主动承担起照顾老父亲的责任,我们身上的压力瞬间减轻了许多。
父亲的病情并不复杂,低血糖外加肺上有些老毛病,住住院,消消炎,补补能量就能好起来。难的是,他便秘,一连几天他都没法正常上大号。这可急坏了侄儿,他抽空去农贸市场买来一提香蕉,一个个剥好递到父亲手里,吃得父亲直摇头也不见任何效果。医生说,没法,只有灌肠了。
当灌肠液注入父亲体内不多时,产生了作用。他不停地往返卫生间,一次,两次,实在憋不住时,拉在裤子上,哥哥把它脱下来,洗了又洗,父亲有些难为情。尽管气色极差,可父亲紧绷着的脸还是慢慢松开,我知道,他心中一直存有顾虑,他不止一次地说,今年怕是有些难逃啊。他隐隐觉得今年将是大难之年,不过他逃了过来。
在他精神好的时候,侄儿会陪他到楼下的小院里晒晒太阳,吹吹风,透透气。他也会把藏在肚里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掏出来晒晒太阳,侄儿耐心地听着,尽心地收藏父亲的宝贝。我佩服他的好脾气,可侄儿说,多挨老人说说话,分散分散精力,能缓解他们身体上的疼痛也是好的。他想得明白,我倍感欣慰。
不足二十平方的房间,一个卫生间,一个床头柜,两张病床,两个凳子算是全部的陈设。前来看望的亲属们只能站着讲话,逼仄的空间压得人一身的汗。不能想象,体重两百多斤的侄儿,是如何在一张躺椅上熬过的一个星期。看着他腿上被蚊虫叮咬,又红又肿的包,我说,用蚊香啊。“隔壁床的病人有严重的鼻炎。”他无奈地笑了,笑得坦荡,像那一抹敞亮的阳光。何止是他,我的身上,不用凑近闻,也知道衣服上沾染了病房内混浊的味道,诸如药味、针水味、饭菜味,甚至是汗臭味。就连头发,也似架不住这风不吹日不晒的日子,油腻腻,亮光光的,紧贴着头皮,失去了飞扬的姿势。
听说母亲也住院了,父亲有点蒙,怎么也想不明白,喃喃自语:“我才住进来,她咋也住院了?”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是因为他才住的院。
侄儿领着他过来,走进母亲的病房。只有拐杖的“笃笃”声轻轻敲击地面,他身子依然很虚,脚步很轻,看得出,腿脚无力,像踏在了一块松软的棉花上。
他拉过姐姐带来的那把轻便椅子,靠墙坐了下来。静静的,没有声响。他浑浊的眼神里表情复杂,应该是知道了事情的前前后后,着实有些心疼母亲。坐在椅子上,离得有点远,他索性坐到了床沿,侧脸看着盖着一床薄被的母亲,像看一个熟睡的孩子。他的眼里有了光,嘴角有了笑意,这种重逢,就像遇见了失散已久的伙伴。
难得熟睡一场的母亲,一睁眼看到了他,又是惊奇又是责怪:“好都没好妥,撒来撒去地整什么?”父亲常说,母亲什么都好,就是这张嘴讨嫌。大概母亲这张嘴,从来没温柔地爱过父亲,可他也习惯了,她的嗔怪她的欢喜父亲也一并收下了。
暮色渐浓,窗外稀稀朗朗的灯光又透了进来,父亲就静静守在母亲床边,一句话也不说。
深情是绽放在时间深处最美的花。如果父亲还能再年轻一次,我想他一定还会选择母亲,无怨无悔与她一起刨土坷垃,一起创造这个安安稳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