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归土(小说)
一
火辣辣的太阳照进了苞米地,热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村民牛宝贵把用塑料袋装好的苞米种子一股脑儿倒进了播种机的塑料盒里,沿着地垄子,一垄一垄撒种。烈日炎炎的七月天,正是种植秋苞米的好时候。牛宝贵一边开着播种机,汗珠不听使唤的一个劲儿往下淌。他一只手扶车把,另一只手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去年,村里承包土地,宝贵爹一口气承包了十几亩地儿,宝贵娘的身体又不好,根本干不了农活儿。宝贵爹岁数也大了,种不了几亩地,大部分农活都落在了牛宝贵身上。
牛宝贵这小子,是村里第一个考进县里的高中生,心气儿有点高,总觉得自己有点儿文化,能干一番大事业,不想在农村待下去,成天守着破苞米地,啥时候能有出息?他想到大城市干点事儿,可家里这情况,又离不开他,这可怎么整?
其实,宝贵还有个妹妹,在北京打工。妹妹自从去了北京,就再也没回来,说是在北京郊区的一个饭馆当服务员,一个月挣好几千呢,老板对她们这些农村来的小姑娘还挺好,过年不回家的还给发红包呢。
宝贵心想,要去大城市发展,总得有个理由吧?为啥不跟爹说,自己去北京找妹妹,看看妹妹过得咋样?也好让爹放心啊。顺便自己看看城里有啥活儿,也好挣点钱啊。
宝贵把心里的想法竹筒倒豆子一般跟爹说了。宝贵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半晌没说话。
宝贵一双渴望的眼睛凝视着爹,希望爹能回个话儿。
宝贵爹把烟头扔在脚底下一脚踩灭,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想在农村待,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得,回头从家拿点钱,去北京找你妹妹去吧,找到了给我回个话。”
宝贵没想到爹这么快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笑嘻嘻地说:“那家里的地咋办呢?”
“雇两个人种吧,那有啥办法。”宝贵爹的话里透着一种无奈。
牛宝贵并非狠心想丢下自己爹妈不管,人都是有欲望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瞧着村里的壮劳力一个个都混进了大城市,挣了大钱。前些日子,村里的孔二狗回村了,开着辆捷达,身后还跟着个城里来的漂亮媳妇儿。宝贵一想到这儿,心里就眼馋的不行,想当初,孔二狗的成绩还不如自己呢,初中没毕业就往城里混,现在不也混个人模狗样的么。据说,在城里当了个包工头,慢慢发家了。
宝贵想,这次去北京,不能光自己去,村里的二奎不是总嚷嚷着要进城吗?对,这次去北京把二奎也带上,不能光图自己发财,有钱大家赚嘛。二奎这小子挺仗义,小时候自己挨欺负,每次都是二奎第一个冲上去,和那帮混小子玩命,把那帮人打得屁滚尿流。等手里有钱了,和二奎联手办个公司当老板,也找找有钱人的感觉。宝贵想到这儿,脸上已经笑开了花。
宝贵所在的柴家沟村,是辽东地区全县有名的贫困村,人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柴家沟实在没有什么资源也搞不了什么大产业,只能靠种点苞米大豆勉强维持,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去了大城市,剩下一些上了年岁的老弱病残留在村里,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有的农户家里家徒四壁,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只剩下掉了一片片泥皮的斑驳的房屋墙面。而且,村里交通也不便,至今没有一辆公交车通往这里,村民买化肥啥的,都是看谁家有拖拉机去镇里办事,让人顺便捎上几袋。很多村民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这个穷山沟,更不知外边的世界究竟是个啥样。
转天,牛宝贵带上了个大包,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带上些钱,叫上二奎,让村里的四叔用拖拉机把他们捎到了镇里。再从镇里坐长途车到市里火车站,然后准买最近的一趟慢车去北京。
北京是首都,自然去的人会比较多。宝贵和二奎没买到坐票,两人只好买了站票。由于是过路车,进车厢时已挤满了人,两个人只在厕所一旁的小角落里蜷缩着蹲坐在一起,行李也勉强放下。
刚落下脚,二奎问宝贵:“宝贵哥,北京啥样啊?听说挺大的。”
宝贵说:“我也头一次去,反正是挺大,比省城还大,到处是高楼大厦。”
二奎说:“哦,那我这回可见大世面了,怎么说也是去过北京的人了。”
二奎一脸得意。宝贵说,这次咱们到北京,先去找顺子,听说他在北京发了点财,自己住一间屋,咱们投奔他,准保没错。
“行,那就找顺子。宝贵哥,我有点困了,我先眯瞪一会儿。”
说话间,二奎的两个小眼睛就闭上了,不一会儿响起了鼾声。宝贵暗自低语:“这小子,能吃能睡,到哪儿都不耽误。”
宝贵他们坐的是夜车,后来宝贵也抵挡不住瞌睡虫的侵袭,一个劲儿直打哈欠,昏睡过去。
宝贵被车里的动静吵醒,此时已是清晨,车厢里的乘客,有的在洗漱,有的拿出自带的干粮大口大口吃着,宝贵问了问旁边的一位大叔,车现在到哪儿了,大叔说,到唐山了。宝贵赶忙唤醒还在睡着的二奎:“二奎,别睡了,醒醒,到唐山了。”
二奎揉揉惺忪的眼睛,瞅着宝贵:“宝贵哥,到哪儿了?”
“你啊,就知道睡,再睡会儿你就到保定了,哈哈。”宝贵打趣地说。
“饿不,包里有几个地瓜,拿出来咱俩吃。”
二奎从包里拿出来四个地瓜,递给宝贵两个,哥俩吃得津津有味。
上午十点左右,火车缓缓驶进了北京站。二奎的精神状态不仅仅是兴奋,应该说是亢奋,他拉着宝贵的手一会看这儿,一会儿又指向那儿,宝贵哥,你看那有个外国老头在那干啥呢。宝贵到底是有点墨水,那叫肯德基,吃西餐的地方。
哦,西餐,宝贵哥,等咱有钱了,也到里面吃西餐,尝尝到底是个啥味。你啊,就知道吃!行,等有钱了,哥带你去吃,让你吃个够!
他们出了车站,倒了三趟车,才找到顺子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地处京郊的城中村,两旁都是四城到顶的旧楼房。从外观上看,像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盖起来的老楼。顺子住四楼,宝贵敲了敲门:“顺哥,在家吗?我是宝贵。”
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个身材偏旁的中年男子打开了门,一抬眼看是宝贵:“宝贵,你咋来了?”。
“顺哥,你看这是谁?”宝贵拉过身旁的二奎。
“这不咱村西头的二奎吗?除了吃就睡!”顺子顺势刮了一下二奎的鼻梁,取笑说。
“顺哥,我就这点儿优点,全被你说出来了。”二奎傻乎乎的说。
“你俩到北京来干啥了?也不提前给个信,我好接你们去。”
“这不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吗?我俩也想到大城市发展发展,挣点钱干点活儿啥的。”宝贵说。
顺子说:“到北京发展,兄弟,实话实说不容易,你看我,呆了七八年了,也没混出来,到现在还租房子呢。”
“顺哥谦虚了,有啥活带着俺俩干,俺俩能吃苦,不怕脏不怕累,能挣钱就行。”
“到饭点了,先吃饭吧,找活的事先不忙。”
二
顺子带着宝贵和二奎走进城中村的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馆,是一家东北人开的小馆儿,主营杀猪菜的饺子馆。老板娘一看是顺子来了,笑盈盈走上前:“顺哥,今天吃点啥啊?饺子还是杀猪菜?”
“一盘杀猪菜,三盘酸菜猪肉馅饺子,一打啤酒。”
“好嘞!呦,站你旁边这俩小伙是?”老板娘用极具风情的眼睛打量着宝贵和二奎。
顺子连忙向老板娘介绍:“这是二奎,这是宝贵,都是老家来的老乡,到北京找点事儿做。”
“对了,这是老板娘凤芝,也是咱们东北人,以后到这儿吃饭,提我打五折!”
凤芝拿手打了顺子一下:“五折?我不得赔死啊!”说完,凤芝扭着腰走出去了。顺子顺手在她浑圆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三人围坐在桌旁,酒已经上来了。二奎往顺子和宝贵的酒杯里倒满了酒,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顺子心情不错,第一个举起了杯中酒,像是有话要说。“来,宝贵,二奎,把酒都端起来,咱哥仨一晃有快十年没见了,今天有缘碰到一起,甭扯别的,把手里这杯都干了!”
三人都喝干了,还彼此亮了亮杯底,表示喝光了,这点儿酒,一点都没糟践。不一会儿,凤芝端上了一大碗杀猪菜,三盘饺子也陆续上齐了。好酒好菜上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顺子的话匣子也就拉开了。
从顺子的话语中得知,其实这些年顺子混得也并不如意,并不像宝贵他们想象中的那么风光。顺子刚来北京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也没啥手艺,碰巧遇到了一位好心的东北老乡收留了他。刚开始顺子跟着那位老乡一起住,那位老乡是收废品的,顺子也就跟着他一起收废品。每天早晨六点起来走街串巷,骑行十五公里到城区里去收废品。刚开始,刨去成本,根本赚不了多大利润,也就挣个买菜钱。后来,日子稍微好点了,有了点余钱,可以租房子了。顺子就搬到了现在的城中村居住,由于总到凤芝的小馆来吃饭,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了,他们俩都知道彼此单身,彼此也都有那层意思,有意思的是,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跟买新楼盘似的,彼此还在观望之中。
凤芝以前有个不着调的前夫,成天除了喝酒打牌啥也不会,一输钱就回家拿凤芝撒气,暴打一顿,凤芝也时常和顺子念叨这些事,每次说起这事,凤芝的脸上梨花带雨,哭得顺子的心也跟针扎似的,发誓总有一天要收拾那个王八蛋。有一天,店里顾客多,人不够,凤芝就把顺子叫过来,一起帮忙包饺子。那个混蛋玩意儿又赌输了,找凤芝要钱。凤芝说,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没钱!那混蛋抬手就要打,被顺子一个反手把胳膊拽脱臼了,那货一个劲儿直求饶,说再也不敢了,好半天顺子才把骨头跟他接上。别说,这招还真挺好使,打那儿以后,他也不再骚扰凤芝了,后来凤芝和他离了婚,那混蛋灰溜溜地离开了城中村。
宝贵和二奎轮番向顺子敬酒,此时顺子就成了他们眼中的“老大”,形象也瞬间高大起来。两人都下定决心甩开膀子跟顺子一起干,即使吃不到肉,能喝碗汤也是好的,也比在家种地强。此时店里客人不多,凤芝也来到桌旁。
顺子对宝贵和二奎说:“你俩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去别地方保不齐受人欺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不如这样吧,凤芝这儿也缺人,你们俩现在这儿干吧,待遇方面,都是我的朋友,都好说,凤芝也亏待不了你们,对吧,凤芝?”
凤芝也端起酒杯:“你们顺子哥发话了,我没问题,哥俩在我这儿跟在家一样,有事儿跟姐说,还不谢谢你们顺子哥?”
宝贵和二奎连忙道谢。凤芝对顺子说:“顺子,要不你也一块儿过来吧,你做菜的手艺也不错,在我这儿当个主厨,这俩兄弟当个饺子工,明天就来上班,你看咋样?”
顺子那双迷人的小眼睛冲凤芝眨了眨眼睛:“老板娘,早就等你这句话了,明天我们哥仨一起来上班。”
四杯酒又碰到了一起,一起庆祝这个好消息,宝贵和二奎开心地笑了起来。
三
宝贵爹吃完早饭,向连生家走去。之所以去连生家,是想让连生帮忙种地。说起连生,还真不是外人,他和宝贵爹是平辈,两人虽然不是一个太爷,但辈分相同,也是远房堂兄弟。连生比宝贵爹小十岁,身体也没毛病,他家地少,让他帮忙来干,也能增加些收入不是。
刚进连生家,连生正在炕上吃早饭,看见宝贵爹来了,忙让宝贵爹上炕坐。
“大哥来了,吃早饭没?没吃,一块吃吧。我这也没啥好的,苞米面饼,你弟妹大清早熬的小米粥,凑合吃吧。”
“我吃过了,连生啊,我找你是想我让你帮我伺弄我家的那些地,你侄儿上北京了,说是去发展发展,你说,那么大块地,我一人弄不过来啊。兄弟,也不让你白干,伺弄完给你三千,你看咋样?”宝贵爹的语气接近乞求的口吻。
“大哥,咱哥俩有啥说的?没问题,包我身上。我家地也收拾差不多了,明天我就给你帮忙去。大侄儿去北京好啊,年轻人就该闯荡闯荡,老窝在村里,那能有啥出息?”连生一边喝粥,一边和宝贵爹聊。
宝贵爹点起一支烟,叭嗒叭嗒抽起来:“北京可不是那么好混的,听天由命吧。混得好不好,就看他自己造化喽。”
宝贵爹跟连生又闲聊了会儿,看见烟要抽完了,便告辞回家。回家的半路上,经过村委会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盒烟揣兜里,径直向家走去。
宝贵娘正躺床上休息,一个劲儿地咳嗽,这十多年的老肺病了,去省城治了好几回,总是治标不治本,时间一长,宝贵娘也不愿意去医院了,都一把老骨头了,就这么着了吧,活一天算一天。宝贵爹扶着她喝了一碗药,嘴里跟老板念叨着,老伴啊,咱家那地,我让连生来种,你甭操心了。
宝贵娘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连生来种,好啊。
第二天,连生来到地里,往播种机里倒上种子,播种机轰隆轰隆地开进了地里。要说种地,连生可是把好手,到了收获的季节,就属他家的苞米最好,个大粒儿饱。收获以后,他就把苞米往镇上大集去卖,一上午功夫全卖光。打那以后,他媳妇每次都嘱咐他多带点货,怕断货。多卖,多挣钱啊。
宝贵爹看着连生远去的背影,心里算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他,这活儿算干好一大半,剩下的活儿,宝贵爹就好干了。
这天晚上,宝贵爹留连生在自己家吃了顿饭,算是开工饭。宝贵爹买了二斤猪头肉,一袋花生米,一斤东北小烧,自己又做了几个小菜,老哥俩便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