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梦幻世界(小说)
一
那天早晨王维是被雷声惊醒的。当时雨雾正透过纱窗漫进黑黢黢的房间,像个透明的幽灵,鬼鬼祟祟,随躁动的气流来到床边,窗外大雨轰响着,让人感觉房间是建在瀑布上方。
从不缺勤的他只好打车去上班,车到公司楼下,雨势已经弱下来,当他向往常一样走进广告部时,全体同事都像突然断了电的机器一样愣在那里。
“天哪!王维!你出现啦!”江淼扯着大嗓门喊到,并立即用手捂住嘴。钟浩甚至走过来仔细观察他,“你跑哪去了?警察都找不到你。”说这话的时候,钟浩扶了下眼镜,用手轻轻抓着王维的胳膊,就好像是在查验他是不是真人。两个平时叫他王老师的小同事惊愕地看着他,没敢说话。还有两个没见过的小屁孩实习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瞅着他们一脸懵懂。
“怎么了你们这是?老马呢?”王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发现老马没来上班。
“老马移民啦!”江淼还在捂着嘴,一直保持着惊异的眼神,“你都一年多没消息了,到底去哪了?”
这也许是王维听过的最好玩的玩笑了,“你们这是商量好的吗?”他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开始感觉这个恶作剧有点可怕了。
后来,站在王维身后一直没说话的顶替了他位置的设计总监在跟他做了简短交流后,略显慌乱地打电话给部门经理,部门经理则是跑着来看他,然后他们去经理办公室谈了很长时间。王维被告知,自己已经失踪一年多。
“这怎么可能!”王维快要沉不住气了,他问部门经理:“不是昨天还在讨论二期的文案吗?”
部门经理疑惑地看着他,轻声说:“你看看日历,看看现在是哪年。”
……
二
王维是那种对事物有深刻见解但不怎么讲话的人,他在朋友中长期置顶的威信使得他的话往往成为某种定论,一种权威观点,或者怎么讲,一个标准答案。他的话毋庸置疑,起码在他失踪以前是这样。他是在2016年夏天失踪的,无缘无故,没有征兆,不留痕迹,就像被热浪蒸发了一样。在寻人启事的照片里,他神情忧郁,留着极短的头发和胡茬,像个越狱的逃犯。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会没事,他只是去了不想让人知道的地方,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出现在大伙面前。
一开始,那些关系密切的朋友也曾在内心里着实担忧过他的安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忙着各自的事情,逐渐就把这件事淡忘了,只剩下个别几个人偶尔还会想起他。半年以后,他在这世上就像个早已被埋葬的故人一样,被依然要好好活下去的人们从意识活动里彻底清除,不管他是在哪里隐居还是在什么地方历险,都已经等同于一个不存在的人,只能以影像的形式间或出现在某个人的梦里。
时间到了2017年秋天的这个下午,王维坐在派出所西侧过了红绿灯的路边石凳上,看着马路上两栋大厦的阴影间鲜艳的阳光发愣。他看上去一脸憔悴,精神恍惚,仿佛刚从地狱回来,周遭的环境让他一时还难以适应,他感觉燥热的空气在阴影里冷却下来,变成簇拥着他的海水,石凳残留着被阴影覆盖前阳光的温度。九月的天空蔚蓝清澈,城市正告别酷暑,走进一年里最清爽的时节。他所在的位置是四环以外一处僻静的城区,行人寥寥,由于早晨下过一场大雨,路面被刷洗得格外干净,阳光铺在上面像一块闪亮的地毯,与棱角分明的阴影和白色标识线一起构成整洁的页面,汽车一阵阵从上面溜过,在他意识里像流云一样悄无声息。他坐在那里是在等民警小刘,然后要按照杨所的要求,配合着为他自己的失踪案做笔录。
王维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什么,就感觉是做了场梦,那场梦在他早上醒来时还是鲜活生动的,但窗外雷电巨石般轰轰隆隆碾压下来,让梦里的世界瞬间坍缩,连脑海中残留的印象也迅速瓦解,消散殆尽。
而实际情况按杨所的说法,是自己失踪了一年零三个月。
“老马报的案,我们调了周围所有监控,甚至连你家衣柜都搜了。”中午跟杨所见面后,在快餐店吃饭时,杨所讲了去他房子搜查的事,“手机压在枕头底下,已经没电了,鞋在玄关那扔着,衣服堆在椅子上,你是裸奔着走的吗?”
快餐店的菜品还算不错,生意却比较冷清。两人都要了番茄炒蛋,杨所另外还要了烧牛肉,王维则选了土豆丝和一个没吃过的菜,一种用香椿做配料的小酥鱼。
“桌上电脑还开着,”杨所接着说:“都不知道多少天没关机了,电脑里也没发现遗书,我们给手机充了点电,上面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检查完就都给你放回去了。”
王维一直不语,认真听杨所讲述每一个细节。说到遗书时,杨所带着笑,用勺子往米饭上浇着菜汁,一副看到老友完好无损后的满意神态。从开车飞奔到王维站着的路边开始,他始终都是目光炯炯地看着王维发笑,那张帅气的脸使他看起来依然年轻精干。他的话倒是最能让王维信服,并且王维也的确是经常忘记关电脑,早上醒来时枕头底下的手机电格也是空的,上班之前现充的电。可问题是王维也不知道自己去哪了。莫非是被外星人下了蒙汗药弄去做研究,一年后又被放回被窝?真是荒谬,一觉醒来,世界已经往前飞奔了一年,还零着三个月。
关于自己这一年多的去向,王维无论如何也给不出答案,对此,杨所判断他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不想公开。为了走个形式撤案,杨所只好让他随便编个地方,就说这一年来是在隐居,等下午小刘在的时候把笔录做了。
“做完笔录你先回去休息,仔细想想看能记起什么不,晚上给你接风,到时候把你的历险记给大家说说。”在派出所门外,杨所让他四处转转,或者去小刘办公室坐着等他,自己就进所里去了,有一个材料他必须加班赶出来。
那个影响王维的心脏正常工作的女警是在下午两点一刻出现在页面里的。当时路面上并没有车辆,王维注意到她时,她正拿着一个公文包,站在十字路口斜对面的东北角等绿灯。
她走过漫漫斑马线时始终显得优雅从容,没有一般情况下绿灯转黄时那种快要被疯狗追上咬一口的紧迫感,而是步调均匀,让脚上的中跟皮鞋持续坚定地敲击路面,在寂静的午后发出清亮的节拍。王维从老远就看出她有着俊俏的面孔,并且身材高挑匀称无可挑剔,比平常女性略宽的肩胯被衬衣和警裙包裹着,飒爽中透着强健,两截白生生的小腿交替闪耀着光晕。
“男人的目光会让她窒息。”王维在心里慨叹道。
女警过了马路,宛若游戏中某个格斗角色,向左转了个直角,背对王维,沿人行道朝东走了一小截路,再往南拐向派出所,穿过花草及膝的绿化带,最后被那道门吞噬,消失在王维的视线里。王维痴痴凝望着她行走过的地方,陷入某种无意识状态。那里的空气中还遗留着女警的身影,与随即又出现的行人及车辆混杂着,他感觉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那样消失的,从生到灭,由真实到透明,一点一滴,从容不迫,不做片刻停留。
小刘始终没有出现,王维一直等到两点四十才决定进楼里去看看,结果发现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办公室了。
一种奇怪的拘谨控制着王维,可能是做笔录这件事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犯罪嫌疑人,出于礼貌他还特意喝了口小刘给他倒的纯净水,然后那杯水就被彻底搁置在那了。俊俏女警推门进来时,笔录工作已接近尾声,小刘边写边跟女警打招呼:“你忙完了。”
“嗯。”女警应了一声走过来。
打从女警一进来,王维的心脏就开始“哐当哐当”乱跳一气,但他竭力让自己表现得无动于衷。突然降临的陌生女人总是能让他变得紧张局促,况且这还是个漂亮的陌生女人。而另一方面,王维并不想把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人家面前,就好像自己真是什么犯罪嫌疑人似的。
上午在公司,他勉强接受了部门经理要他回去好好冷静冷静的建议,并说好过几天再去取走自己的东西。
离开公司时他几乎没有了意识,印象中江淼和钟浩还追出来陪他说了会儿话。他在街上站了很久,终于找回意识后,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知道自己回去也没法冷静。他茫然看着街道,挣扎着想让头脑保持清醒,雨后的太阳烤得他开始冒汗,忽然间他灵机一动,决定给杨所打个电话,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杨所也是大吃一惊。
至此,王维才算是意识到自己真的出了大问题,并且有生以来头一回与派出所有了交集,做了人生第一个笔录。
俊俏女警进来只是要取走一份材料,她站到王维旁边对着小刘,拿起材料时看都没看王维一眼。她身上的气息野蛮地冲撞着王维的神经,此时的王维更像是一头静止的野兽,内心汹涌,却不露声色地感受那带着迷魂味道在他脸上撩拨的空气。
“数据都校对了?”女警说话时嗓音很低,但有着较宽广的张力,深沉悦耳。
“对,杨所让多印几份。”小刘完全顾不上抬头,之前他就把那份材料摆在显眼的地方等着她过来取。这会儿他正冲刺般做着最后的记录,就好像是把炒熟的菜临出锅时再紧拨弄两下,连翻几个个。
女警转身走了,王维的破心脏平静下来。
女警临走时捎带着用两只忽闪着的大眼睛瞅了王维一下,王维觉得她竟有几分眼熟。旧街坊?想不起来。同事的妹妹?也没这印象。王维不记人的毛病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无语,就比如在前年的一个宴席上,旁边的人问他:“小王,你还认得我吗?”王维像是毫无准备一下子被扔掉讲台上,拼命想半天,尴尬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天呐,我跟你住过两年对门啊!”这下王维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邻居,只不过从来没说过话。
离开派出所时,王维注意到走廊里的警务建设宣传栏。他走过去,扫视那上面的照片,目光停留在刚才没敢多看的女警脸上。照片上的女警面色有点苍白,警帽下是黑亮的短发,一双大眼睛带着直刺人心的深邃看着王维,她美的甚至不像个警察,被胶水困在那里动弹不得,任由王维放肆地盯着看了许久。
女警有个让王维喜欢的名字——陈静。
三
整整一星期王维茶饭不思,跟丢了魂一样,苦苦冥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那天在杨所为他接风的酒桌上,几个老友都没怎么追问这些。奇点网的陈刚讲了这么个趣闻让王维愣了一下:2009年的时候,科学家霍金做了个实验,他让身边的人帮他准备了一个派对,但大家都不知道他要邀请谁,他一直等到派对时间结束才发出请柬,邀请未来的时间旅行者在派对开始前到这里来做客。他让人将请柬妥善放置,接着就宣布实验失败了,因为刚才并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时间旅行者。
这个烧脑的话题令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了很长时间。陈刚想起这个趣闻还是因为钟浩开了个玩笑,说王维这一年多会不会是穿越了。
老马也在微信上这样问过他。
去饭馆之前王维一直在翻看微信,上面有太多同事朋友的留言,老马的留言最多,时间跨度超过了半年,其中有一条写着:你是穿越到哪里去了吗?
他试着给老马发了条消息,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那天晚上到场的还有老同学谢小贤,她住在城郊,城铁导地铁折腾近一个小时才赶到,她是个温和端庄的美女,长发细若游丝,总感觉要被静电掀起一绺。江淼是后面来的,她要操心孩子的功课,在她来之前,杨所接了个电话,他走出去站在饭馆门外举着手机聊半天,进来跟大伙说,有个朋友刚从云南回来联系他,要不然就让他到这里来,陈刚问到:“谁?老魏吗?叫过来呀!”大伙都同意,然后继续说着关于时间旅行的话题,场面有点热烈。杨所的朋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坐在邻桌光线比较暗的位置听了半天才被发现,杨所赶紧把他拉过来,给大家介绍到:“这我朋友老魏,刚从云南自驾回来”。
大伙都起身相迎,老魏因为开车来的,不能喝酒,杨所就让谢小贤给倒了杯饮料,老魏端起饮料说:“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们的聚会了哈。”“哪里哪里,都不是外人。”大伙七嘴八舌,笑容满面,一阵悦耳的玻璃碰撞声,等大伙都坐下来,陈刚隔着杨所问老魏:“跑云南干啥去了?也不提前说一声。”他跟老魏也很熟,老魏说是参加了一个婚礼。
欢迎仪式过后,杨所先给老魏介绍王维,“这是我们的海归才子,我俩从小玩到大的,我学习不如他喔,”说到这里低下头跟着大家一起笑,“诶,无缘无故失踪了一年多,今天突然就冒出来了。”
“就是啊,”谢小贤插了进来,“今天一定要让他老实交代。”
杨所做了个类似要大家静一静的手势,加重语气对老魏说:“关键是不知道自己去哪了,诶,老魏,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吗?”
“那可说不上啊,哈哈。”老魏站起来,一手端起饮料,另一只手护在杯侧,隔着桌子要跟王维碰杯,王维也赶紧起身,双手持酒,两人都往前倾着身体,让两个杯子轻轻触碰,恭恭敬敬,一饮而尽。
江淼进来时大家又忙着招呼她,她边往这边走边给大家道歉:“没办法呀,这孩子不看着就不行。”见服务员送来餐具,又忙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你再吃点,那么瘦的,又不用减肥。”杨所让把餐具打开了。